?7 殇成局
冷静下来之后,颜笑茹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范无咎知道方悦意与闲邪族关系确凿的事。
让他知道并不难,难的如何让他相信。
虽然不愿承认,但那女子说得对,范无咎对方悦意的情谊,确实是丝丝扣扣,纠缠难解。
范无咎离开的第三个月,武林终于开始流传一种说法:玄奇的控音术“海市蜃楼”现身江湖,而操纵者似乎出自范苑别林。
那是武林盟主范无咎的家邸。
且不说这是邪术还是单纯的技能才艺,能够纵音控人,光听就足够警悚,谁愿意在全不知情的前提下为人所操纵,作些违背本意的事情?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所有琴师、乐队,统统被当作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这些消息,奔走江湖的范无咎自然也经常听闻。靠家越近,这种流言的呼声越高、越离奇。
几乎每晚投宿客栈,都会在大堂听到有人议论此事。每每耳闻、触目,范无咎都只能无奈地摇头一笑。这一夜好像也不例外,刚坐下,跟小二要过酒水菜肴,邻桌便有人拉开话匣子道:“听说昨天就在隔壁街上,深更半夜的突然响起来特别凄杀的箫乐,冲出来看,又没人吹,真真诡异,惊煞人了!”
立刻有人反驳:“扯淡,那是姓张的造谣,他是说书先生,不造谣谁理他,他吃什么去!”
有人附和:“可不是,若真有什么箫乐,怎的大家都没听见,独独他一人听得稳开心!难道比大伙儿多生几只耳朵?”席间一阵哄笑。范无咎别过头去,摇一摇头。
正说着,有人迈进客栈大门,脚步浮夸蹒跚,那些人有一阵起哄道:“原来是张说书的!正说你那!快来快来,兄弟们都没听过那什么‘海市蜃楼’,就你耳朵金贵,与大家伙儿说说昨天夜里的箫乐,也让我等过过耳瘾罢!”
范无咎抬眼一瞥,是个穿了儒袍的老年文士,神情憔悴,满脸倦容,对那些起哄的人不置可否,只顾着四下寻觅位子,却都有人坐了,独独范无咎那张位于正中心的桌子还空着大半。范无咎习惯与人方便,何况坐在正中央,给人认出来总不大好。当即站起来道:“小二,将酒菜送到我房里去罢。”又转向那张姓的老年文士道:“请坐。”
小二端个托座,将盘碟酒盏收拾了,亦步亦趋跟在范无咎后面。二人一边举步踏上台阶,一边听那张姓文士道:“你们都不信我的话,可我却没有骗过你们分毫。那本《海市蜃楼》的曲谱……原本是我的,里头第一页写的是这样四句话:‘海市蜃楼,玄音天香。莫不沉沦,烟迷醉妆。’我本不信,加上略通音律,便习了几曲,只是除了自己之外,竟无人听见,当下深感蹊跷古怪。”
下面便有人笑了:“只有自己听得见?这倒真真古怪,古怪死人了!”
张姓文士道:“不,除了我,还有人能。是个女娃儿,我一次无意经过蜀中偏西的一个村子时,遇上的一个女娃儿。那种村庄稀松平常,人人种地为生,我见她虽不出众,眼睛却极有神采,一时兴起便信手拈诗,送了个名字给她,叫做‘悦意’。”
范无咎突地止了步子,转身望着楼下。
张姓文士缓一口气,黯然道:“悦意花,天上之香。她能听到我吹箫,还求我教她,我惊了一夜,心想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她又不一定学得会!便迟疑着教她认了那些谱,这娃儿天资惊人,学起来极快,而且吹奏时,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只听了一次,便觉得灵窍都要给吸进去一般无法自拔,加上知道这曲谱的邪门程度,当下魂飞魄散,急急离开了。”
张姓文士突然停下,只见有人来到面前,作了一揖道:“这位先生,可否请你到在下房内小酌几杯,细细详谈此事?”
张姓文士见他举止端礼,面容清秀和气,不像是来找茬的妄人,迟疑一下,便应了他。
“什么?你认识她?”
张梦生倏然一惊,也顾不得失态了,急急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她?”
范无咎道:“凡事没有弄清楚之前,岂能妄断?”
张梦生怒道:“你可知苍生浩劫,有可能就是从此开始?!我后悔,我若没有教她……又或者在她完全掌握之前,返回村子杀了她,便不会有血训!便不会有今日!”
范无咎道:“你冷静些,方姑娘究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张梦生道:“一个村落!上百条人命!你还说不是伤天害理?”他神情十分激动,枯瘦如柴的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微微颤动。“你,你一定是听过了她吹曲了!你已经被她控制了却不自知啊!”
范无咎道:“真是无稽之谈。我决不相信世上会有那种听了使人入魔的曲乐,即便有,也不是方姑娘奏给我听的曲子!”
张梦生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世人愚昧,莫不沉沦,海市蜃楼!”
范无咎见他状若颠狂,心知沟通无望,只好打发他离开。张梦生推门出去,一路跑,一路破口大骂范无咎,说他为妖人所惑,迟早铸下大错。
范无咎回到客房,独斟独饮到月上中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再找那张梦生来问清楚,比如他是从何得到这本曲谱、又或者,方悦意呆过的那个村庄位于何方等等。
他急于赶路,自然不会等到天明。当即披衣,叫来掌柜问了地址便打算上路。
掌柜道:“这位客官,天寒地冻的,为何不等天亮呢?”
范无咎道:“早些动身,好赶在明晚入夜前到家。”
辞别掌柜出来,不多一会儿便找到了张梦生的住处,果然不是太远。
刚叩了两下门,就听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范无咎耳力过人,加上夜里安静,顿时警觉起来,拍门而入,只见一道黑影跃上背墙,范无咎一掌击去,对方虽中却不反击,看来一心离开,并无纠缠之意。
范无咎抢进内室,见空空如也,又想起那人影所背的大布袋,心想张梦生果然是被虏走了!当即追出。
那人或许是受了内伤,或许是背负重物,越驰越慢,范无咎再出一掌,那人摔倒在地,范无咎疾点他周身数处大穴,制住后解开布袋绳索,里面果然是昏迷不醒的张梦生,探探口鼻,气息仍在。
范无咎一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虏他?”
那人默不作声,范无咎走近,正待掀去他脸上面罩,只听一个声音喝道:“住手!”
范无咎侧面望去,雾气缭绕的街角出现四人一队的四组人马和一顶轿銮,转眼来到近前,那些人竟全都是自己部下,正怔忪,轿銮的帘子掀起一角,里头人道:“无咎,是我。”
范无咎看清来人,又是一惊:“笑茹?”
来人正是颜笑茹。
颜笑茹面带寒霜,目光落到那黑衣覆面人身上,微微露出关切神色。她撑着横栾缓缓移步出来时,范无咎才惊觉时光的飞逝。自己居然离开了那么久,久到妻子眼下已是临盆在即了。
颜笑茹来到二人中间,低声道:“鸿昼,你没事吧?”
“他是鸿昼?”范无咎一怔,顺手揭开黑布,果然是一直尾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一时反应不过来,无奈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张梦生的住处?”
“是我叫他去的。”颜笑茹冷冷打断他,“这几个月来我们也一直在打听方姑娘的下落,顺便就连来历一起探听,鸿昼听说这个人知晓些内情,我们三天前便从范苑出发来这里了。”
范无咎无奈道:“笑茹,你身子不便,怎能如此奔波?”颜笑茹淡淡笑一下道:“你终于想起来了么?四个月了,你走去了哪里?”
范无咎在身怀六甲的妻子注视下,竟觉无言以对。
颜笑茹扶起鄢鸿昼,后者低声道:“夫人。”颜笑茹匆促望一眼丈夫,又看一眼面色苍白的下属,低低道:“什么都别说了,先回去罢。”
腊月十七,天忽然下雪了。
是夜里开始下的,一大早时外头已经是满眼银妆素裹。
清早起来打水的玲珑见状,开心地往外跑了几步,回头看看自己凌乱的脚印,又好像觉得很惋惜,分外小心地顺着踩出来的痕迹一点一点挪了回去,不愿再弄坏这片洁净。
“姑娘你看,外面好漂亮。”
“是下雪了吧。”
屋子里传出清凛的声音。方悦意梳顺发尾,将木梳搁在桌上,也走了出来。
“玲珑长大的地方是不下雪的,原来雪是这样的东西。”玲珑说,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屋角去拎了一个笼子出来,掀开盖在上面的棉被,面露痛惜之色:“哎呀!还是死了!”
那是一只灰胸羽燕,初秋的时候受了伤掉在路边,被出去采买东西的玲珑捡回来,一直养着没有放它南下,前几****便开始不吃不喝,怎么逗都没用。方悦意瞥一眼尸体,淡淡道:“是啊,它也该死了。”
好歹养了些时日,玲珑心中还是有些难受,她把燕子拿出来,搁在掌心慢慢抚了抚,那硬度和温度都使她不得不相信,即使给与再多的温暖也救不活了。“姑娘,怎么办?”
“埋了吧。”方悦意道,“别埋在城里,去外面的山坡上埋。要向南的。它生前不能够去那个温暖的地方,死后就让它对着南方的天空,等同伴回来的时候,一下就能看见了。”
这番话虽然淡漠,玲珑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悲戚。看一眼主人清丽的脸,却还是那样清淡漠然,没有除了自然之外的表情。
早饭后,玲珑暂别主人,揣着羽燕去了城外的山坡。雪依然簌簌的下着,山里是一片没有人打扰的银白。玲珑挖了一个坑,郑重其事地将燕子放入,还垫了一层棉花,又看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填上冻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除了那洁净、轻灵、与世无争的落雪声,还有一种温柔恬静,宛如天籁的啁啾,好像一群南归的燕儿正飞过头顶那片干净的青空。玲珑在那个小小的土丘旁坐着,一直听着那柔美的声音,听得心都隐隐酸痛了起来。
玲珑走后,方悦意一个人坐在内室,看着外面青灰色的高空。纵使鸟儿不死,她也打算找个借口支开玲珑,而支开她的原因,比预料中还要快,顷刻间已止门外。
大门和里头的门都是敞着的。站在台阶上向里望去,只见一片素白之中,有一人静静端坐,那门框成了画框,那背影成了风景。
屋内之人没有回头,听着他的脚步声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啊。”韩错摸了摸鄢鸿昼的那张“脸皮”,笑道,“皎皎说她上次来,你竟预先算到了,我不信,若你真会算,就算算我今日来的目的罢。”
方悦意半转过身,素颜依旧,但平添几分清丽。她看韩错一眼,缓缓道:“三锡命,你已经练成了?”
韩错笑道:“不错啊。”
方悦意又道:“你很快就要发动战乱了。”
韩错依然笑着,顿一顿道:“是。”
方悦意垂下眼帘,淡淡说:“真的那个鄢鸿昼,你将他怎样处置了?”
韩错道:“你放心,他没死,我还需要他配合,演一出好戏呢。”
方悦意道:“你始终都是一意孤行的。”
韩错望着她,这句话听不出是褒是贬,只透出一股哀凉。韩错淡笑道:“别说得好像清高脱俗,你知道一切,却还不是做了袖手旁观的那个人。杀人者与见死不救者,谁更可恶?平分秋色罢了。”
方悦意道:“你说得对,我自始至终,只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而已。”
韩错笑道:“范无咎听见你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他舍天下人来护你,却换得你这样不领情的态度!对了,想必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为你抛家弃国、舍生忘死的男子了吧?所以你才能这样稀松平常置身事外地看戏,我险些忘了这茬。”
方悦意萧然道:“他对我的情意,的确与海市蜃楼有莫大的关联,但假中有真,虚中有实,并不全是幻影。而你心中一直认为自己当初只是受了海市蜃楼的影响,从头到尾对我并无半分真正的挂恋吧?”
韩错笑道:“我可没有闲工夫思考自己感情的真假成分。”
方悦意轻叹一声:“当初你是那样殷殷切切缠着我要我吹叶笛,如今呢,你敢坐在我旁边,听我一曲玄歌吗?”
韩错挑眉思索,开玩笑了,明知道这邪术的诡异,谁还会伸颈去挨这一刀?
方悦意又道:“你可发现,你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踏进这间屋子?”韩错瞥一眼脚畔门槛,是,他一直都站在门外。
方悦意淡淡笑道:“看来,你怕我啊。”
直视须臾,韩错迈步进入,在她对面坐下来,柔和道:“你说得对,即使我真心实意喜欢你,也要不起你。跟本王般配的,应该是皎皎那样性情如火,炽烈专一的女子。”
方悦意清凛眼神微微闪动一下,睫羽半阖,嘴角扬起道:“我明白。除非伪装成与人无害的月季,否则,就只能孤芳自赏地开在荒野断崖上。”
韩错心底扎进一根刺,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感到一种莫名凄伤。
方悦意抬起眼,神情又变得淡淡,漠然道:“可是,我不愿意。”
韩错心底隐隐忆起那四句小诗。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烟迷金钱梦,露醉木药妆。那感觉很寂寞,很淡雅,暗香浮动。颜笑茹也好,皎皎也好,这些女子虽然残缺,却都有与另一半相濡以沫的温柔时光;而她,一缕造物点化的天上香氛,一朵惊世绝艳的奇花,虽然完美,却注定残缺。自己对她纵然不舍,纵然怜惜,却因为太过理智,终不会有采撷的冲动。
韩错心血来潮,笑一笑道:“我忽然觉得,若我们有孩子,我可能会非常溺爱他。”
方悦意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韩错道:“我有一百个怜惜你的原因,却也有一百条无法爱你的理由。不过我倒是想不出来,有哪一条理由可以不爱我们的孩子呢。”
二人目光交汇,那一刻心底竟柔情静涌。只是韩错不知道,她是否也同样。片刻,方悦意别开目光,淡笑道:“玲珑快回来了,你也该走了。”
韩错这才想起正事,笑道:“也好。你答应过我,助我三件事,我今天来便是要你履行第一次诺言。”
他道:“几日之内必有人上门缠斗,我要你在那时奏曲,让他们暂失神智。”停一停又笑道,“放心罢,我要杀的人里不包括范无咎和他的家人。”
玲珑合上门,忽然叫道:“姑娘,有人来过了?”
方悦意道:“是。”
玲珑又叫道:“是个男人!”
方悦意笑了笑,静声低问:“你怎么知道?”
玲珑指一指院子,道:“地上有鞋印,而且比我们两个的都要大!”方悦意笑意深了些。
玲珑三下两下踩着那些脚印跳进屋子,说:“真可惜,我还想堆雪人玩呢!雪啊雪啊,继续下吧,把这些印子都盖掉!”一边叽叽咕咕一边回头,神秘道:“姑娘,来的是不是孩子的爸爸?”
方悦意这才从桌子旁站起来,刚才韩错来时一直不敢动,腿都有些麻了。玲珑过来,将行动不便的主人扶到床榻,跪下身,除了鞋袜给她揉搓略有浮肿迹象的脚踝,好让血气畅通些。那长长的垂到膝盖的桌布遮住了一切真相,她回头去看,流苏犹在晃荡。
可是那个人,因为顾忌良多,来去匆匆,竟然一直一直都没有发现这明显的事情。
他就是那样的人。
已经走远的韩错也一样陷在无法摆脱的杂思中。每一步既是踏在冰冷的雪泥里,也是踩在渐渐迷惑的心间。
雪越下越大了……真不禁让人想到一年前的某一夜,某一座孤峰。
我与你,究竟是殊途,还是同归。……只有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