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情之至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范苑别林近来似乎离平静祥和的生活越来越远。
事一,庄中有人无故中毒,而且此人还是盛主左右臂膀之一的鄢鸿昼。
事二,毒膳是盛主夫人亲自端送,即为下毒的第一嫌犯。
事三,闲邪王的余孽似乎并不打算在受挫后善罢甘休,自那夜起,一而再、再而三地进犯范苑别林,而且每次都是神出鬼没,极有计划,加上目的并不在拼命相杀,仅是略作骚扰就退走,一时竟很难将他们一网成擒。
但对于范无咎来说,最大的灾难似乎莫过于某个人的不辞而别。
对于庄内人来说,下毒的自然不可能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了数百晨昏的盛主夫人,倒是那晚黑纱覆面的女子极为可疑。她在的时候,庄内就不断生事,如今有人无辜受害,她却不知跑哪里去了!
厅堂内众人为此争吵不休,范无咎听得头都大了,干脆轻叹一声,拂袖离席。
颜笑茹坐在天井石凳上,定定望着染上暮色的天际。范无咎想,原来已经黄昏,这群人都吵了足足一天了。
颜笑茹听到动静,回头一望,笑道:“是你啊。”
范无咎也笑一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颜笑茹道:“我刚去看了鸿昼来……已经无碍了。”略作迟疑,又道:“此番商议可有结论?”
见她面露忧色,范无咎心中忽然泛起不忍,柔声道:“笑茹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顿一顿,又道,“我相信方姑娘也是清白的。”
颜笑茹“嗯”一声,呐呐道:“汤本是我要端给方姑娘的,只是不知为何,让鸿昼误饮了,想来下毒之人目标应是方姑娘才对。”
这点范无咎也有想过,所以才如此担忧。
她曾说过她要躲某个人,如今那人已经找到了这里。只因不愿连累他们夫妇,趁夜不告而别(或者是被强行带走?),总而言之,她目前孤身一人,情况极为不利就是了。
说什么也要尽快找到她啊。
念及此,转而对妻子道:“我有事要离开几日。”
颜笑茹眼中顿时黯然,强打精神道:“是去找她?”
范无咎目光微微闪避了一下,但心中着实不愿欺瞒妻子:“……是。至少只有找到方姑娘,我们才能就此事进行对质。”
颜笑茹想想也是,起身问:“何时动身?我着人给你收拾。”
“不必了,我这就走。”范无咎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出口。颜笑茹深深看他几眼,别开脸道:“……好,你去吧。”语气隐隐有不舍,也有委屈,但同样,终是没有明说出来。
门轻轻动了一下,他懒懒地掀起眼皮,隔着薄纱望一眼来人背影,又意兴阑珊地合拢,继续假寐。
来人轻手轻脚来到床榻前,却在撩起纱帐时踢到踏板,弄出了好大的声响。
实在不好假装下去,韩错抬臂扶住往前跌的女子,叹道:“夫人,再这样下去,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因为歉疚,颜笑茹除了每日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外,想不出其他补偿的法子,这样不假他人之手,事事亲为的日子,自范无咎离开后便一直延续下来。
“对、对不起……”
“我早无大碍,夫人毋需再为鸿昼费心了。”
“可是,大夫嘱你要喝完剩下的三服药才能下地呢。”
颜笑茹忽然想起自己还趴在人家被褥上,慌忙跳起。
“夫人这样下去,等盛主回来,恐怕已是形容枯槁了!”韩错接过药碗晃一晃,呵呵,看那清亮得能映出自己倒影的黑色汤汁就能想象有多苦,他最讨厌喝药,若不是为了敷衍这个女人,老早摔碗了。
韩错皱眉吞咽时,颜笑茹在旁边坐下,幽然道:“无咎在家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短了。以前是为了武林里的事,现在……”
韩错忽然放下碗,沉思一番道:“夫人须得提醒盛主,千万小心那个方悦意。”
颜笑茹面露讶色:“怎么了?”
韩错淡淡一笑。“好些年前属下曾经听闻一位前辈提及一种极为玄妙的控音手法,据说掌握者能将任何物品当作乐器,弹奏出难以想象的绝美音韵;而受控者如癫如痴,深陷不能自拔,甘愿沦为爪牙。当年听说时,只当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不过联系到盛主和那名顾姓女子身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吻合呢。”颜笑茹惊异道:“竟有这种邪术?”
“夫人不觉得盛主对这名女子的关怀,早已僭越了寻常朋友之间的界限么?”
颜笑茹一怔,直觉联想到刚见面时,自己从方悦意身上所感应到的那种邪煞之气,顿时无言以对。
韩错又道:“属下因为成日驻守琉璃轩,所以时常听到那女子所奏笛乐,乍闻只觉天籁一般,身心与之纠缠不愿脱离,一刻不听便失魂落魄,即使世间一流的乐师,也不见得能有此能耐罢?”
颜笑茹呐呐道:“那,那我该如何?无咎他已经去找这姓方的女子,他,他岂不是很危险?”
韩错道:“如果方悦意真是怀有目的接近盛主,那便糟了。”
颜笑茹起身道:“事不宜迟,我立即着人去寻无咎回来。”
韩错道:“夫人你知道要往哪里寻吗?”一句话问住颜笑茹。他又道:“再说,这也是鸿昼个人的度测,并无真凭实据,若是错怪好人,该当如何?”
颜笑茹在屋内缓缓踱步,几个来回后,转身道:“鸿昼你跟随无咎多年,对他的心性极为了解,依你之见,这事该当如何?”
言谈间已经恢复镇定,字字淡而坚毅,韩错心中笑道,到底也是中流砥柱的老婆,还是小窥不得的。当下回答:“旁敲侧击。将这种控音术的存在传开却不点明使用者,这样一来至少能让正道人士有个防备,二来也可以追流朔源,查查这邪术的出处。”
颜笑茹思量一番,道:“好,还要加上一条。”
韩错微怔,道:“什么?”
颜笑茹看向他,淡淡笑道:“你还记得那晚,闲邪王余党夜袭范苑的事么?”
韩错道:“记得。”
颜笑茹迟疑道:“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位方姑娘应该是与闲邪王有着莫大的关联。她是不是来复仇的,我还不敢肯定,但只要想法子抓一个余党来问问,我想答案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韩错怔了好大一会,心忖这女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瞧。这番话若是让真的鄢鸿昼听到会是什么反应啊?当下忍着笑严肃道:“夫人真知灼见,一语点醒鸿昼。”
西市铜井街,门前一株瘦梅。
还没到梅开时节,枝头疏叶被一场秋雨打得纷纷零落。
一名女子身着绛红纱衫,香肩半露,秀发垂下数绺,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拿风车,兴趣盎然地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如此惊世骇俗的艳丽装扮,却有一张纯真娇美的笑颜,该说是格格不入,却又不可思议地搭配。
女子毫不在意路人眼光,舔着糖葫芦拐进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行的僻静陋巷。
“西市铜井街,门前植瘦梅,哈,是这里了。”
女子上前轻拍乌木门,不多时有人来应,是个双目伶俐的小婢,转着眼珠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找谁?”
女子笑道:“我找方悦意。”
小婢听了,也不去回报主人,直接引她入内。边走边问:“姑娘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见小婢年纪轻轻,说话却大胆而不失分寸,觉得很有趣,便说:“我叫皎皎,你呢?”
小婢说:“我叫玲珑。”顿一顿又道,“皎皎姐,我家姑娘等你大半天了。”
皎皎一怔,心想难道是王爷跟她说过会差人来?可之前听他吩咐的口气又完全不像。
小婢道:“我家姑娘说雨过天青,日落西山之前必有贵客到访,所以一直在等。”
皎皎想,倒是很奇特的主仆,但不知那个方悦意生得什么模样。王爷从来不曾提过她的容貌,但是身为女子,每每目睹他在念及这名字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剔透光泽,便会情不自禁地出无边无际的嫉妒,和好奇。
屋子不大,一进一出两处,确实是个安静简朴的所在。皎皎踏入客厅兼饭堂的最外间,只见一个女子坐在八仙桌旁,黑衣、正襟。
皎皎脑中嗡的一声,似有一股激流冲过,不由自主地想:“这样的人也就只能是亲眼所见后,才会相信是活生生的!”
在对面坐了,正待开口时,方悦意伸手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手腕白皙胜雪,光看色泽,便觉得鼻翼边都好似有暗香浮动,即使是以这身外表自傲的皎皎,也忍不住深深羡慕起来。
方悦意道:“韩错的三锡命,想必已到最后突破关头了吧。”
皎皎答说:“是。”
方悦意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帮忙。蝴蝶破蛹,松壳忍寒,要经受磨练,全靠自己领悟,才能拥有完完整整的新生。”
皎皎说:“就算如此,别忘了你还答应过王爷三件事呢。”
方悦意淡淡笑道:“他记得他答应过的,我自然也会记得我答应过的。”
本来还打算一见面就施个下马威的皎皎,不知为何却在这女子面前逞不了强,挣扎一番,也就说了心里所想的话:“你目前的立场难道是中立?要王爷放过姓范的一家,却忘了姓范的向来对我们都是赶尽杀绝的么?”
方悦意静静看了她几眼,道:“你们最后会胜的,何必咄咄逼人呢。”
皎皎一怔,道:“你说什么?”
方悦意道:“范无咎终究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候,难道留条命给他也不行么?”
皎皎反应不过来,半晌讶道:“怪了,你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你这人啊,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方悦意闻而不答,脸上浮起淡淡寂寥神色。皎皎想从她的眼底读出些蛛丝马迹却终不得法,虽然近在眼前,却好似隔了天涯海角那般遥远……“这就是镜花水月罢?”皎皎心中想道,连抬手去触碰一下的勇气也凝聚不起来。
不论如何,她此番已经成功将范苑派出的人引至方悦意栖身之所,算是圆满完成任务。皎皎无意与她深交,因此敷衍两句便起身告辞。玲珑送她到那两扇乌木门外,皎皎突然心血来潮,俯身问:“玲珑,你最喜欢吃什么?”
玲珑掰着指头道:“金丝芙蓉卷,桂花枣泥糕,茯苓松饼,桃仁翡翠酥,奶油软玉丸子,藕粉瑰糖糕。”
尽喜欢些甜食,果然是小丫头,皎皎笑道:“那我去买给你,也请你家姑娘吃好不好?”
玲珑吮着手指头,双眼放光道:“好的啊!不过姑娘不能吃。”
“为什么?”
“姑娘胃口不好,经常吐。”玲珑一脸认真的道。
皎皎一怔,胃口不好?经常吐?这症状怎么似曾相识啊?玲珑问:“皎皎姐什么时候去买?”皎皎醒过神来,笑道:“这次不行啦,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
夜阑珊,万籁静。天空似海,月光如波。
静夜轻思,心有千千结。浑然不觉,窗棂透清辉。
苦恨良宵短,愿留夜中花。
……
纤指拈花,本就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景。如花红颜,更是多少英雄枭雄一心追求的锦上珠玉。
皎皎拿着那朵纸剪的花儿看了看:“王爷,这个送给皎皎好不好?”
韩错笑道:“这本就是送给你的呀。”
皎皎侧眸:“真的?”
“那还有假?”
皎皎伸出手:“这是什么花,为何皎皎从没见过?”
韩错拿过,理了理内敛的花瓣道:“曼陀罗。此花含有剧毒,盛放之处,周围花草几乎绝迹,艳中带傲,独特绮丽……很像……皎皎你啊。”
皎皎噗哧一笑:“主公,你竟然会说皎皎像花儿,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什么曼陀罗,这不会是主公你臆造出来的东西吧?”
韩错道:“哎,世上东西千奇百怪,你见到之前,自然不会相信,但不相信不代表它不存在啊。”
皎皎心中一动,笑道:“真的那么像?那主公一定要弄一株来给皎皎开开眼界!”
韩错但笑不语,须臾突然问:“皎皎,你喜欢不喜欢烟花?”
“烟花?”
“是啊,你说如果在爆筒里加入这种剪纸,待到烟花绚丽盛放之后,曼陀罗漫天洒落,纷纷扬扬如下雪一般,是不是很美呢?”
皎皎老实道:“皎皎想象不出来,或许很美吧。”
韩错望着窗外啧啧叹了两声:“可惜离下雪还有段日子。”
皎皎跟着望向窗外,却觉得自己跟他所望的,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他眼里有浮光如纱,轻轻飘动,虽然唇角带笑,却虚无得仿佛幻象。
皎皎近身偎入,语气甜腻:“王爷,你会一直让皎皎跟在身边吗?”
韩错自然地揽住纤腰,笑道:“那是当然!我答应皎皎,重挫范无咎,一统江湖之日,会为你开一场盛大的烟花宴,谁说这种东西只能维持短暂的绚丽?那一夜,本王要它花开不败!”
马车拐离了繁华的大街,又行片刻,喀哒喀哒进入右侧一条陋巷,在那扇乌木门前停下。车夫跃下地,折了几折马鞭,反手撩起青灰色帘子的一角,冲里面说:“夫人,到了。”
颜笑茹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竟能先丈夫一步,找到一个存心隐匿起来的人。
正为是否造访而犹豫再三,乌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童髻小婢,十三四岁模样,眸子乌溜溜的甚为机灵。
小婢看到颜笑茹停在门前的马车,“咦”一声道:“姑娘没说今天要来客人呀!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正要呵斥,颜笑茹拦下他道:“小妹妹,你家姑娘是否姓方?”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又道:“请为我们通报一声吧,就说是范苑来的。”
小婢进去,不多刻出来道:“姑娘此刻的情况不方便见呢,你们回去吧。”
颜笑茹也觉得来得唐突,都没有打个招呼,那车夫可耐不住了,喝道:“这姓方的女子也忒不识抬举了!夫人人善,敬她三分,俺老胡可不吃这一套!”
小婢也不怕,瞪着他转了转眼珠,又看向颜笑茹,哼道:“你虽然长得也不错,但是和前几日那位姐姐就差得远啦!”
颜笑茹心知她指的是那夜在庄里夜袭她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婢不耐烦道:“你们快些走吧,姑娘没说今天有客人,所以肯定不会见你们的!”说罢带上门,挽一个买东西的竹篮子,哼着歌儿出去了。
车夫老胡道:“夫人,您不用这么客气啊,进去问个究竟吧!有俺在呢,不能把您怎么样的!”颜笑茹叹气,她此番出行没有劳动那些与范无咎关系亲近、懂得分轻重缓急的近身下属,纯粹是防止方悦意的下落泄露出去,因而思量再三,只带了全不知情、又是从自己娘家跟随来的胡葛。凡事总有利弊,胡葛虽然忠心、耿直,却也是个火爆性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别这么说,冒失来访的是我们啊。”
“夫人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胡葛撇着嘴,忽然疑惑地眯起眼:“这是啥声音?”
是啊,这忽远忽近,虚幻缥缈,叫人神醉梦迷的清凛音色……究竟是什么乐器发出?细细听来,竟有一种,风云为之黯然,天长地久到世间都已荒芜的感觉。
天际一条霞红的飘带,在烽烟里翻滚,整个世界布满战火平息之后,能带给人温暖和安慰的橙光,茫茫四野只剩自己和一个模糊的身影,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个正依偎着的幻影就像满眼橙色光华一样,即使历经磨难,依然能带来幸福和安定。
颜笑茹忽觉心底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见胡葛满脸沉醉,眼瞳一缩再缩,仿佛灵魂出窍,登时大惊,伸手去摇晃他,可是毫无用处。
颜笑茹急忙跳下马车,扑到乌木门上用力拍打,口中高叫:“来人!开门!快开门!”那门经不住她的力道,而且压根没有锁上,拍了几下便向后晃开,颜笑茹长驱直入,跨入厅堂。
黑衣女子手执一片半枯的树叶贴在唇边,见有人冲入,神情虽十分意外,但立即冷静地停下来:“范夫人?”
颜笑茹见她止住手下动作,也来不及想这是不是鄢鸿昼提过的玄妙控音术,提着裙子又往外跑,出去一看,胡葛还是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毫无缓和的迹象,心中便急了。
方悦意跟出来,见此情景,略有歉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外面有人。刚才玲珑出去,我以为这里暂时会很清静。”
颜笑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胡葛他是怎样了?”
方悦意绕过颜笑茹,拨开胡葛眼皮看了看,又探过脉,道:“他没事,不过,还要等一会儿才能醒神。”
乍闻无碍,心中略安。颜笑茹道:“刚,刚才的那是什么?”
方悦意摊开手,方才所捏的树叶已经化作灰烬,风一吹便自那白玉似的掌心寥寥飞散。
“莫非,是……”真是鄢鸿昼提过的邪术?
方悦意淡淡道:“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方悦意道:“你是不是看见了很美丽的东西,让心里觉得酸涩却又欣慰的一幕?”
颜笑茹回想方才一幕,口中不语,心里却暗暗默认了。
方悦意叹口气,道:“你放心,只听一两次,不会怎样的。”
颜笑茹依旧不语,方悦意摇摇头,正待转身,颜笑茹突然拉住她道:“方姑娘,请你放过无咎吧!”
方悦意一怔,微微涩笑道:“要如何才算是放过?”
一句话问住了颜笑茹,但她依然苦苦哀求:“无咎是个好人、好丈夫,也是个重情重意、有恩必报的真君子,方姑娘,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救了他,作为妻子,我愿意甘脑涂报。可是方姑娘,你救人救到底,现在无咎因为你不见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心要找你回去,请你想想法子,绝了他这念头吧!你不一定需要他,可这江湖上,多的是人、多的是事需要他去解决呢!”
说到后面,难免失了分寸,方悦意倒不介意,只转身走回院子,在关门前说了一句:“我能做的已经做了,你回去吧。”
那两扇门在自己面前缓慢却坚定地合拢,回到别庄后,颜笑茹所思所想的竟全是这一幕,连针扎到指头都缓了一缓才惊醒过来。
看着这件做给即将出世的孩儿的小衣衫,颜笑茹心头一酸,他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正好是方悦意来到范苑别林的日子,似乎是自那时起,他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武林,以及那姓方的女子,从不曾对自己的孩儿多嘘寒问暖一分。
直到一方素帕递上,以及低低的一声:“夫人。”在耳边响起,颜笑茹才发现挂在脸上痒痒的泪珠以及鄢鸿昼的存在。
“夫人,你可知自己当务之急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他道:“就是平安诞下盛主之子,你放心,盛主亲朋客好仁义,又怎会不是一个好父亲。”
颜笑茹点点头,想挤出一丝笑容,谁想笑容没挤出来,却涕泣如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鄢鸿昼笑道:“夫人,可曾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一句话转移了颜笑茹的注意力,她摇一摇头,赧笑道:“无咎没提过,我居然也忘了!”
鄢鸿昼道:“那夫人你就好好费神想这个吧,须知一个人,除了赐生,还要赐名,名,还必须是一个好名,这才算是人生好的开始呢。起名字,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颜笑茹破涕为笑,道:“鸿昼的名字我很喜欢呢,有气势。”
鄢鸿昼也笑一下,道:“可是属下自己倒不觉得怎样。虽然名字包含了父母的心意和愿望,但能名副其实的,可能普天之下寥寥无几——对了,盛主和自己的名字倒是非常相称呢!”
颜笑茹念道:“无咎,无咎……可是,人孰无过……”心中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疏忽,苦苦一笑。
鄢鸿昼道:“夫人,你最喜欢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样子?”
颜笑茹低头,目光落到绣绷的图案上,鄢鸿昼笑道:“若是男孩,一定英明睿智、武功盖世,样貌俊朗;若是女孩,必然沉鱼落雁,温婉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最好是又才又艳,呵呵。”半晌却只听得颜笑茹低低淡淡道:“其实对一个母亲来说,在迎来她的孩儿之前,她会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祈求,望苍天垂怜,赐自己和夫家一个几近完美的婴儿。但纵有万千希望,到了孩子真正降生的那一刻,她才幡然发现,这一切都是枉然,因为不管孩子什么样,都再也无法消减掉她一分一毫的母爱了。”
这番话的尾句带出一片沉静,颜笑茹蓦然挣出,尴尬笑道:“……这种感受,你们男人怕是不明白吧?鸿昼,若有中意的姑娘,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只听鄢鸿昼笑道:“夫人爱子柔肠,鸿昼真是受教了!”
琉璃轩,一池碧水如琉璃。月光斜洒,水面波纹荡涤,空气中飘浮着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箫声。
负手漫步,身披月纱,走过折廊、浮桥,是下意识还是无所谓地,站在了她曾经流连过的地方。
推门还是那声悠长的吱呀。浮光随他一同走入,箫乐止住,韩错信手按了月光投射在八仙桌上的光斑,耳畔有细碎风声来来去去,这里面竟成了寂静窝居的巢穴。
韩错在床榻上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探手入枕,竟抽出了一朵奇异的黑色花蕾。韩错一边旋搓花茎,一边歪着头想,原来曼陀罗生的是这个模样……不过,还真是顶顶古怪的植物,这样深黑、内敛的颜色,不愿怒放、拒绝蜂蝶的花瓣,为何同时还能够这样艳……这样美?
有脚步声靠近。韩错神情不变,纳花入怀,起身迎人。
颜笑茹微微一怔:“鸿昼?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又道:“你是来找蛛丝马迹的吗?”
韩错微微一笑:“是啊。夫人你呢?”
颜笑茹顿首:“我只是睡不着。”
韩错道:“那么我吹曲给夫人听吧。”
颜笑茹道:“好啊,亏得这儿僻静,不至于扰了他人的清梦。”
韩错指按箫孔,双唇轻触之际,乐曲如潺潺流水,奔涌出来。奏到一半,颜笑茹突然怔怔道:“那个人……便是很多男人的镜花水月罢?”
韩错道:“什么?”
颜笑茹道:“我前些日去见了她。本想质问一番,在路上,连词都想好了……谁知见了面,竟然连碰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满心满肺只有对自己的鄙夷。上苍为什么要造出这样颠倒众生的人?它让寻常的女子如何不嫉妒、不疯狂?”
韩错静了片刻,淡淡道:“那是因为夫人不知道,她用何等代价换来了这一身绝艳。”
颜笑茹低低泫然道:“鸿昼,我觉得,我离平静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了。”
韩错嘴角浮起淡淡笑意,然而低着头的颜笑茹看不见;他伸臂温柔地揽住身边女子,低低道:“夫人……”颜笑茹颤了一下,却没有将他推开。
韩错道:“夫人,尽想这些,始终对腹中孩子不好。”
颜笑茹偏过脸来,夜色中,鸿昼的脸一片模糊,笼罩着淡淡霜光。她心头一动,若是到了时间尽头,整个天地满目疮痍,身边那个模糊的影子会是无咎么?他连身怀六甲的妻子都置之不顾,会在战乱来临之际挡在她身前么?
……或许范无咎就是那种人,那种英雄。在世人眼中无咎无罪,宽厚仁德,殊不知英雄所负的,全是身边至亲至爱。他能在流矢乱枪中舍身一挡,却不愿在花前月下借你一臂。
“夫人,你近来眼泪可真多啊。”
韩错笑得深了些,手指揩过她面颊。那只手骨节突出,细长有力,却在拂过她肌肤时刻意放轻力道。颜笑茹心中一暖,心想共处这些年,自己竟从未注意到鸿昼是这样温柔的性情男子,这大概只能归咎于以前的自己太幸福,太沉醉于无咎的存在了。
外面突然传出一串银铃大笑:“好一对背夫偷汉、越矩勾搭的狗男女呢。”
这声音忒地熟悉,颜笑茹抢身出外,那池塘浮桥上站着的,不是那夜袭击她的女子又是谁?
鄢鸿昼沉声道:“妖女,又来撒泼!”
皎皎笑道:“怎么,被我撞破你们的奸情,恼羞成怒想杀我灭口?我有没有那么笨啊?相信范无咎知道后,一定很精彩!”转而又道:“不过,姓范的早被我们方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啦,他会不会吃这门醋还难讲得很呢!”
鄢鸿昼道:“我和夫人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倒是你这种心神****的妖女,满口胡言,盛主岂会信你?”皎皎“嚯”了一声,指着鼻子道:“是啦,我这种妖女说的话,盛主当然不会听,不过~”她笑道,“若是方姑娘对他说,那可就不一样咯!”
韩错扭头一看颜笑茹,后者面上血色尽失。皎皎得意笑道:“颜笑茹,你煞费苦心派人跟踪我,不就是想知道方悦意是不是和闲邪王有关系吗?我特地来告诉你,她和王爷关系匪浅!还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你满意了吧?”
耳闻皎皎已经说出剧本外的台词,韩错及时喝道:“胡言乱语,今天定要将你就地严办!”
皎皎笑道:“来啊!”
二人顷刻交手数回,皎皎不敌,抽身退走,按照原本计划,鄢鸿昼不该去追,而是留下安抚颜笑茹。可是韩错心血来潮,加之觉得她神态不甚对劲,便一路尾随出了范苑别林,甚至疾驰出城。
皎皎一路娇笑,开心得很。刚过护城河,韩错上前一把抓住她小臂,就此制伏,半怒半无奈地道:“你今次很不乖啊!”皎皎就势一个反扑,扑入他怀中,脸深深埋入就再无声响了。
韩错一怔,柔声道:“喂,生气了?”
皎皎没有抬头,闷闷道:“主公,你不会忘了我吧?”
韩错笑道:“上次问的是‘是不是可以一直陪在身边’,今次要求降低许多啊!本王怎么会忘记皎皎呢?”
皎皎低声说:“你骗我。我见过太多男人,他们之中最最多情的那个,也只记得他深爱的女子、而不是深爱着他的那个,所以终有一天,你会忘了我的。”
皎皎一向笑魇如花,从不露世人所有的悲苦怯相。韩错勾起她下颌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本王深爱的那个不是皎皎?”
皎皎微微笑道:“皎皎不喜欢自欺欺人,主公心中记挂的那个是谁,主公自己清楚。”
韩错静默以对,皎皎脸上带泪、泪中却含有笑意,轻盈道:“烟花、曼陀罗、满眼飞雪之约,皎皎不敢觊觎主公心中那个不属于皎皎的位子,只有一个小小心愿而已。”
韩错道:“什么?”
皎皎轻轻笑道:“他日我若有了您的骨血,又不幸为您的大业捐躯,请您替我抚养他,不用给他起名字,赐他一个姓就好。我不想他一落地,就被名字限定了一生。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名字。”
沉默片刻,韩错笑道:“我开始由衷希望是个女孩儿了。因为她一定会像皎皎,美艳绝伦,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