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竟如此
夜阑人静,一室安然。
纸窗外,有人影慢慢走过,随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掀起了薄薄的白色挽幛。
地面,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缓缓走近供台,拿起放在上面的牌位,低低念出声——
“胞妹冯如是之位……”
抿了抿唇——好有心哪,杀人之后还要供这么个牌位,是怜悯若真当了孤魂野鬼无处可依,还是怕怨气难消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冯如是,冯如是……”手指划过那名字,反复地念着,“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是这三个字啊……”
“咯吱——”
门被合拢,转身过去,见不知何时,高连生站在身后,面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来这里做什么?”高连生的双手,背在身后,按住门闩,盯着眼前的人,“俞清婉,不,你是谁?”
“我来看一个故人。”放下手中的牌位,俞清婉的目光,慢慢地落到高连生的脸上,不想竟会在这样的环境下与他单独相遇。原想着,遇见他之后,会有很多的话要与他说,没料到,此时面对他紧张的神情,偏偏的,眼前,居然闪过仇于新微笑的面庞。昨日初见他的心情如波涛拍岸,来得汹涌退得急切,一时间,说不出其他,只能叹息了一声,“你变了许多……”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花间读书的斯文少年;但而今,他是在商言商的精明生意人。
“你认识我,果然——是你。”
听着怪异的语调,俞清婉惊讶地发现高连生的面目居然扭曲起来,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高连生已快步朝她走来,她一时不防,只觉一阵疼痛,原来是高连生扭住她的手臂拧向一旁,咬牙地责问她:“你没有死,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是情非得已,你何必苦苦纠缠……”
“我纠缠你?”俞清婉怔住,被他颠三倒四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仅仅是一瞬间,她骤然明白了什么,用力甩开高连生的手,站立不稳,连连倒退,直到腰际抵到了供桌,才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气,哑着嗓子开口,“你知道俞清婉?”
天哪,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通通牵扯到了一处,拧成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别装了。”高连生眼中充满了血丝,又朝她逼近,“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是个商人,面对一群蛮横匪霸,我去救你,只能枉送性命而已。你不能怪我,谁会想到,你会死了呢?”
他每说一句,俞清婉便觉得自己身子更冷了一分,到最后,连牙齿也克制不住地格格响起来:“你见死不救,你害了俞清婉。”
“不,不是!”高连生大声反驳。
“你是,你是……”用尽全力撞开他,俞清婉夺路而逃,双手触到了门闩,头皮一阵发麻,惊叫了一声,整个人朝后倒在地上。
“我报了官,是你命不好,等不到。”高连生死命地盯着她的脸,几乎丧失了理智,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撞向供桌,“我知道愧对良心,我忏悔了,为什么你还要来害如是?”
殷红的血,蜿蜒过乌黑的发,蔓延到前额,浸染了苍白的面颊。
鲜艳夺目的刺激,令高连生清醒过来。他望着躺在地上血流满面的俞清婉,一个激灵,收回手,仓皇地退后,看着双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出手伤了人。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躺在地上的俞清婉轻轻地开口,双目向上所及,是供桌上受到冲击的摇摇欲坠的牌位。
“啪嗒!”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牌位终于落下,砸在旁边。拾起地上的牌位,她扶着供桌站起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透过眼前的一片血色,看向那一边愣愣地望着她的高连生,慢慢举起牌位,将上面的刻字对着他,冷冷地开口:“如果冯如是是你妻子,那么,这上面的人,又是谁?”
被她举起的牌位正对高连生的眼,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辨——
“胞妹冯如是之位”!
高连生的表情变了变,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想要逃避。
俞清婉却不容许他的退缩。她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这牌位,又是谁所立?”
她咄咄逼人的责问,竟令高连生无所适从,万料不到一时的失言,竟被她抓得死紧,寸步不让。
“这又关你什么事?”他烦躁地挥手,打在她的手腕。牌位被掀翻,落在地上。
听了他的话,俞清婉忽然笑起来,眼神凄楚迷离,笑声晦涩不堪:“关我什么事?你居然问关我什么事?”
是巧合吗?
几天前,她问仇于新俞清婉的生死,他冷冷地回答她“不关她的事”;如今,另一个男人,也在问她“关她什么事?”
老天,这是怎么了?是见她受苦不够,存心还要将她折磨吗?
名不正,言不顺。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隐姓埋名了却一生,不想,连名字,都被人偷去了。
她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啊……
温滑的液体从鼻中流出,她探指摸去,是血。凝视指间的血迹,想了想,她又笑。
“你——”高连生见她脸上的血迹混成一片,狼狈不堪,却偏偏露出那么诡异的笑容,无端令他的心很不舒服,出口呵斥,“笑什么!”
俞清婉慢慢放下手,抬起头,望着他,还是笑,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我叫你不要笑了!”高连生受不了地高声叫道,伸出手去想要捂住俞清婉的嘴——
“舅父好么?”很轻很轻的问话。
手,骤然停在唇前。一道炸雷在高连生的脑中劈开,他愕然地瞪着俞清婉,有些摇摇欲坠。
“还有舅母,她也好么?”
呵出的热气挠在手心,仿如一把匕首,狠狠地划开他的手,一直往里,刺中他的心脏。
高连生盯着俞清婉的目光,从最初的愕然逐渐变为不敢置信,收回手,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柔软的躯体。
“表哥——”一双柔荑,缓缓贴上他的背,“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连生回头,见房门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被打开,冯妙如站在自己身后,后头,跟着梅儿和桃儿。
“你醒了?”一分讶然,九分惊喜,之前的慌乱因此被冲淡,高连生紧紧握住冯妙如的手,又将她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什么时候醒的?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没事……”
梅儿担忧地看了一眼俞清婉,见她似乎受伤不轻,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前去。
“方才。”冯妙如淡淡地回答,从高连生的怀中探出头来,看还在笑的俞清婉,视线触及落在地面的牌位,“出了什么事吗?”
“不,没有。”经她提醒,高连生这才想起之前的事,匆匆否认,要拉冯妙如离去。
冯妙如却挣脱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
“妙如!”高连生拉住她。
“表哥,你慌什么呢?”瞥见他慌张的模样,冯妙如心中的疑惑更深,硬是甩了手,莲步轻移,走到俞清婉的面前,直直望着她。
俞清婉止住笑,也回望她。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冯妙如掏出手帕,细细擦俞清婉脸上的血渍,“但是,至少,我不希望,一醒来,就看见自己的相公和另一个女人在夜半独处。”
说到这儿,她的手,突然重重一压,摁在俞清婉的伤口上。俞清婉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清婉,仇大夫不好吗?”望着俞清婉受痛的神情,冯妙如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原以为你是个随遇而安的知足女人,不想,我是料错了。”
“何以见得呢?”俞清婉拂开她拿着手帕的手。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她居然打开自己的手,令冯妙如心中颇为不快,转过身,对着高连生,眼角余光却是瞥着她,“你是看中了我相公的人,还是他的财?”
听她的话,这才知道她不知前因后果,误会了他与俞清婉,高连生想要解释,却找不到机会。
“连选地方,都在这里?”冯妙如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牌位,“也不怕亵渎了亡灵?”
“你也怕——亵渎了亡灵吗?”
很低很低的声音传入冯妙如耳中,不知为何,听着居然有些熟悉,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怕什么?”勉强镇定,冯妙如抬起头来,瞪了俞清婉一眼,重新将牌位端正地放在供桌上,“这是我的妹妹,难不成她会害我吗?”
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一触及牌位上的刻字,还是立即逃避开来。
“说不定呢。”望着那牌位,俞清婉又开始笑了,“你说,令妹会不会来找你呢……”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俞清婉的左脸,又快又准,令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梅儿惊呼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奔上前去,半跪在地,查看俞清婉的伤势。
“我尊你是仇大夫的妻子,你却如此下咒咒我,在情在理,我教训你,都讲得过去。”冯妙如胀红了脸,费力掩饰自己失常的心绪,“梅儿,你即刻,将她赶了出去。”
梅儿心疼地看俞清婉的伤,没有理会她。
“反了,反了,这还得了?”见梅儿都对她熟视无睹,冯妙如气极,喘着气,甩开意欲扶住她的高连生,“我好歹也是主子,容得你们胡来。桃儿,你去唤家丁来,把——”
“不,你不是。”俞清婉慢慢地转过脸,捂住脸的手放下来,露出红肿一片的左颊,打断正在发号施令的冯妙如,“三媒六聘订的不是你,迎亲花轿接的不是你,你怎能,算是高家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一股冷气从后背窜起,冯妙如忽然觉得自己被人使了定身术,无法动弹。她盯着俞清婉,好一会儿,才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如是——”这一次,高连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拖着冯妙如,硬将她往外带,“不要问了,我们走。”
“你叫我什么?”冯妙如愣住,抬头看高连生。连桃儿,都是彻底呆掉的表情,似乎也受到不小的惊吓“他叫你如是。”望着面前两个面面相觑的人,俞清婉开口,嗓音忽然变了个调,低柔下去,“如是,你当真,认不出我来了么?”
这声音,这声音——冯妙如死死地盯着俞清婉,惨白了脸:“不可能,你已经,你明明已经——”
“死了?”俞清婉接着说下去,眼瞳中映出冯妙如——不,是冯如是血色尽褪的脸,“你毁我面容,推我入江。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要别人找到我的尸体,就算是找到了,也辨不出我究竟是谁。”目光,缓缓落到牌位上,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然后,你代替了我。”
她缓缓走向冯如是,在她面前站定。
冯如是的身形摇晃,脚步有些不稳。
梅儿无法置信地看向冯如是,“二小姐,你——”
“胡说!”下一刻,高连生已挡在冯如是身前,怒斥梅儿,“谁说她是二小姐来着?你听着,二小姐三年前就失踪了。”他瞥了一眼俞清婉,眼神微有犹豫,不过即刻隐没,“我与妙如自幼便有婚约,难道我还认不出她吗?你又怎能听信外人所言,便——”
“表少爷!”不待他说完,梅儿跪下,“她是小姐,我不会错认。”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高连生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加了力气,握紧了身后人的手。
“我肯定。”梅儿抬头,目光坚定,“幼年在老宅,有一次,小姐为了救不甚从高处跌落的我,伤在隐处,用了药,还是留下了疤痕。事后小姐怕我被舅夫人责罚,嘱我不得将这件事说出去,从头到尾,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姐知情而已。”顿了顿,“平日里不曾留意,可是那****为夫人敷药,她的身体光洁如玉,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天长日久,伤痕自动脱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高连生哼了哼。
“那么,如果喜梅的小姐,有一天居然对梅花一无所知了,表少爷也觉得理所应当了?”见他一味袒护,梅儿气不过,抬起手,指着他身后的人,“那么,你不妨问问她,外面的究竟是什么梅树?”
高连生的嘴形动了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当初最大的失误,是没有等你断气。”
“如是!”高连生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如此说,岂不是承认了一切?
冯如是轻轻挣脱高连生的手,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侧过脸,与高连生相望:“她说得没错,我是冯如是。”而后,转向俞清婉,颔首,“而她,才是冯妙如,你应该明媒正娶的妻子。”
硬梆梆的语调,掷地有声,砸中每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家神情各异,不知是何种心绪。
“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个凶手。”冯如是别开眼,酸涩地开口,“盗来的姻缘,始终会有报应。”她缓缓张开手,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处处掩饰,怕被人看出端倪,甚至,我做不了娘亲,保不住孩子……”眼前迷蒙起来,指尖抹去,居然是泪。
原来,她一直都在怕,一直都在恐惧。
“不,不是的。”高连生喑哑了嗓子,用力扳转她的身子,紧紧握住她颤抖不停的手,拂开她的额发,密密的吻,不断落在她的额头“我知道你是如是,从成亲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都知道……”
“表少爷……”梅儿怔愣地嗫嚅,偷觑了一眼俞清婉,见她神色未变,似早已料到了这一答案。
“别再逼她,求求你们。”高连生转向俞清婉,口气恳求谦卑,“妙如,你与如是是同胞姐妹,爹娘做主,将你许配给我,我喜欢的,却是如是。”见她不言不语,又不似动气,他横了心,一股脑地将心里话尽数讲了出来,“成亲当日,我便认出如是,虽不知内中波折如何,也佯装不知,将错就错下去。”低头看了看冯如是,“我当你走失,只是不知晓,如是居然会为了我,对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没有逼她。”俞清婉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是她处处想要置我于死地。”
“是她错了,好不好?”她站在背光处,逐渐干涸的血迹贴在脸上,看起来有些鬼魅,高连生几乎快丧失面对面与她谈话的勇气,“三年来,她也受了惩罚,我们甚至没有自己亲生骨肉。她现在的身子又是这般虚弱,算我求你,不要报官好不好?”
俞清婉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男人,令她倍感陌生:“我受的苦,并不比她少。”
“我可以补偿你。”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高连生一面观察俞清婉的脸色,一面提出对策,“我给你黄金千两,再将静衣闲居的地契给你,你要什么,我……”
声音逐渐低下去,因为被俞清婉越来越冷的冰冷视线给冻结。
“走!”这么陌生的男人,把她的苦、把她的情,秤斤论两,当在市集讨价还价,想着心中便恶心,还想吐。
以来不及深揣她目光中的含义,高连生扶着冯如是向后退,匆匆跨出门去。
桃儿被高连生撞了一下,方大梦初醒,半信半疑地望着俞清婉,迟疑地问她:“你真的是小姐?”
“我不是。”俞清婉开口,答得干脆彻底,“冯妙如死了,早就死了。”
死于铁锤索命,死于逐波江水;死得面目全非,死得体无完肤。
现在的她,是俞清婉,是仇于新一手缔造的俞清婉。
果然是错了。若没有这场变故,她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会一直以为,她与高连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兄妹;她会与他成亲,受他疼爱,为他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结果呢,高连生爱慕的,却是冯如是,她那个因为妒忌怨恨对她痛下杀手的亲妹妹!
可笑如是为了掩饰,化身为她,处处提防小心,掩饰自己的真性情,却不知她的夫婿,其实倾心的却是日夜同衾而眠的自己!
终是笑了起来,从轻轻的笑声逐渐变为大笑,笑自己的傻,笑如是的狂,笑高连生的痴,笑到不能克制。
“小姐……”梅儿担忧地唤她,却立即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你笑得如此欢快,看来,是准备与他重修旧好了?”
低沉得冷得不像话的声音传入耳中,梅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望去,见之前出去的高连生,带着冯如是,手脚僵硬地倒退进来。
梅儿掩嘴,低呼了一声。呼声中,有压抑的惊讶和恐惧。
俞清婉止住笑,偏头,见一只手,搁在高连生的颈项处,五指成爪,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而仇于新的脸,从高连生的肩后出现,阴沉得可怕。
“妙如,你答应过,不伤我们的!”
高连生费力地转过半边脸,喘息地质问俞清婉。他抓住仇于新的手,想要掰开他压迫自己喉管的手,奈何那只手如钢爪一般,按捏得死紧,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
俞清婉盯着他铁青的脸,闭口不语。
“我不知道你竟如此好说话,短短三言两语,就可以抵偿你的性命。”瞄到她血流满面,又见她不说话,仇于新脸色沉得更加厉害。
要不是回房不见她的人,继而追到这里,听到来龙去脉,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内中有这么多的曲折。
她当自己是什么?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吗?他瞅了一眼高连生怀中恍惚的冯如是,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妙如……”震慑于他冷冰冰的目光,高连生只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俞清婉的身上。
“不许你再叫她的名!”莫名的怒气烧得更加猛烈,仇于新手下的力道加重,竟将他提离了地面,徒留一双无法触地的脚不断挣扎着。
一双素手按住他的臂膀,他侧目,俞清婉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缓慢而又坚决地朝他摇了摇头:“再用力,他便死了。”
眼角余光瞥到痛苦不已的高连生,手一松,就势一推,将他扔到正中,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正眼盯着俞清婉:“他就算死了,也罪有应得。”
桃儿将神志不太清醒的冯如是拉到一边,紧紧抱住,瑟瑟发抖。
高连生倒在地上,抚着脖子,他大口地喘息,青灰的面颊好不容易恢复一点颜色,他撑起身来,盯着仇于新的背影,不知何时开罪过他:“我,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有什么冤仇,要我偿命?”
“你忘了自己亲口承认过什么吗?”仇于新转身,露出森森白牙,笑得好生残忍,令高连生惊恐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慢慢走到高连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冷不丁的,忽然踹出一脚,正中他的面颊,将他踢飞了出去,撞到身后的墙,又反弹回来扑到在地。
仇于新看向俞清婉,“这一脚,是替你讨回的。”言罢,他走上前,提起呛出鲜血的高连生,手握成拳,重重地朝他面门砸去,“而这一拳,是清婉的。”
高连生惨叫一声,被他砸得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到地面,一阵昏眩。他艰难地爬起来,捂着受创的脸,看了看仇于新,又指指立在他身后似曾相似的俞清婉的面孔,若有所悟,口齿不清地含混:“你,她……”
“你现在知道了?”仇于新半蹲下身,揪住他发,迫使他仰视看他,“她答应不伤害你,而我没有。高连生,一命抵一命,当年你对俞清婉见死不救,今天我就用你的性命来祭她!”
手缓缓举起到最高处,猛地向高连生的天灵盖拍去——
“二小姐!”
“小姐!”
仇于新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头顶不到一寸处,他瞪着面前的人:“让开!”
高连生的人,被冯如是死命地抱在怀中。她半跪着身子,背对仇于新,显然是要替高连生承受仇于新的致命一击。而俞清婉,侧挡在冯如是的身前,张开双臂,阻止了仇于新的攻击。
“不要。”俞清婉无视头顶那只几乎令她丧命的手,凝望着仇于新充满杀机的眼睛,“我相信,若是俞清婉泉下有知,她也不愿意见你,为了她杀人。”
她的眼瞳中倒映出来的狰狞面孔,与她无畏无惧的眼神相比,显得陋俗不堪。
“你不是她,怎么会知道?”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克制自己不要去被她蛊惑,粗鲁地将她挥到一边,再次出手——
“不要!”顾不得被他击打的疼痛,俞清婉从他身后抱住他,执意地不许他再伤人,“你也不是她,又怎么知道她非报仇不可?”手下的躯体绷紧,隐忍的怒气似乎将要爆发,她却知若是此刻放手,必是死伤的结局,凝望他的后背,声音逐渐低下去,“我知你对俞清婉的死,心有芥蒂。但你敢说,你执意杀高连生,纯粹只是因为他罔顾了俞清婉的生死吗?”
喃喃的低语入耳,令他的心,一直紧缩下去,直到极限,无法再负荷。她的质问,如一把利刃,刺中了心底长久以来埋葬的隐秘角落。
不仅仅是因为高连生的见死不救——那一晚,若他没有失约,守候的俞清婉就不会遇到不测,不会被那帮歹人奸污残杀!
“咚!”
落下的一掌转移了方向,重重击在一旁,供桌四分五裂。
俞清婉松开手,转到他面前,清楚地看见他脸上不曾流露的痛苦表情,试探性地触碰他还停在半空的手,轻轻地拉回,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抗拒她的举动。
“我也恨过的。”她拔下发簪,挑出陷在他手背上的木屑,“恨命运多舛,恨上天不公。”她微侧过身子,瞥了一眼紧紧相拥的高连生和冯妙如,苦苦地笑了笑。,“可是,当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用错了心,用错了情,还能恨什么?恨我自己吗?”
一滴血,落在仇于新的手背,她拭去,又有一滴落下。她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的鼻子酸酸的,连带着眼睛,也胀痛起来。
“你该恨的。”正要伸手去揉搓,不想却被仇于新挡住了手,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探手到她鼻下,而后将五指在她眼前展开。
指尖,是血。
“怕结果不了你的性命,喂你服下剧毒。”仇于新的手,怜惜地摩挲她的面颊。手指冷冰冰的,寒意浸入肌肤,“这三年,毒性一直在你体内蔓延,我却一直调不出解药。没有解药,你最终难逃一死,这样,你也不恨?”
她太天真,以为自己大难不死,成全了他人,结局就可以皆大欢喜了么?
梅儿将手帕捂在俞清婉的鼻端,却无济于事。那血滴,一点点渗出来,如红梅浸染在白雪纷飞后的土地。
“小姐……”梅儿的声音轻颤,一双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手帕。
仇于新就那样站在原地,等着。等着俞清婉在得知真相后的惊诧、悲愤抑或狂躁。终于,见她推开梅儿,走向冯如是。
“妙如……”躺在冯如是怀中的高连生开口,气若游丝。
“别求她!”冯如是断然打断他的话,抬高下巴,黑发凌乱地覆在面颊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却倔犟地不肯认输,“谁要你的怜悯?要报仇,来啊,我把命赔给你就是!”
俞清婉缓缓地举起手,冯如是闭上了眼睛。
望着这一幕,仇于新在心中冷笑——只是准备掴她巴掌吗?这种惩罚,还真够仁慈。
不想,下一刻,他却见俞清婉轻轻将手放在冯如是的肩膀,低低叹了一口气:“如是,我们是姐妹,你当真恨我这么厉害?”
冯如是的眼睫动了动,张开眼,一滴血,渗过俞清婉捂鼻的手帕,不偏不斜,恰巧落入她的眼瞳。
“我觉得很累。”觉得昏昏欲睡,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看不大真切,脚步踉跄了一下,梅儿忙上前将她扶住。“如是,以前,我们经常同榻说知己话的,我真想再听你叫我一声‘姐姐’……”俞清婉半边身子靠在梅儿的肩上,手,抚过冯如是的黑发,疲惫地笑了笑,“来年,你应该会为我烧炷香吧?哦,还有,以后,别跟孩子讲你我之间的恩怨……”
仇于新的目光由最初的惊讶变为愤怒,不喜欢她这种认命的安然表情,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在梅儿的惊呼中,将她硬生生地旋了个转,扯到自己面前,“你这是干什么?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交代后事吗?”
面对他冲天的怒气,俞清婉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你醒醒好不好?”他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几乎想要敲碎她的头骨看看她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拂袖,指向冯如是,鄙夷地开口:“你都快要被她害死了,到头来,还想着将这段往事埋葬,为的是她将来的孩子不知道娘亲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你——”
盛怒的诘问嘎然而止,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前乍然盛开的鲜血梅花,手臂伸展,及时接住从自己臂膀中滑下去的俞清婉,任她软绵绵地倒在自己怀中。
“能忘,就忘了吧……”透过朦胧的双眼,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不过,熟悉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心。五脏六腑如火烧,体内有股不知名的东西在叫嚣膨胀着,击打她的血液,汩汩作响。躯体疼痛难忍,意志却在强撑,“宽恕他人,未尝不是解脱自己……”
字字如钉,仇于新盯着呢喃的她,手握紧,又松开,片刻后,贴近她黏湿的面庞,低喃道:“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你要牵挂的人,依旧不是你自己吗?”
“仇大夫,小姐她——我们该怎么办?”梅儿急得六神无主,语调中已是带着哭腔。
仇于新当机立断,抱起俞清婉,疾走了几步,又站住,寒霜似的眼神射向拼命揉搓双眼的冯如是:“自作孽,不可活,好自为之。”
一旦他有了杀机,从未有人能够逃脱;今天,为了她,他网开一面。
冯如是的眼,已被自己揉出了鲜血,只能靠听觉,辨别出声音的方位。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摸索到门边:“冯妙如,我不要你的同情,我不要……”
嘶吼的声音无人回应,不多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已近身边——
“天哪,夫人,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少爷他……”
她甩开意欲扶她的下人,沿着门框,跌坐在地,泪水从脸颊滑落,声音逐渐呜咽了下去:“我不需要,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