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鸾·剪湘云
流歌声声,舞影绰绰,楼外楼之中,从来少不了欢歌笑语。
风雨阁内,红纱飘飘,佳人依旧,却少了丝竹乱耳,声嚣不闻,浮华远去,斟了美酒浅酌,间或无言。
“赶明日,我得嘱了冯七,也到南京城去瞧瞧。”冯晓白举杯到自己唇边,瞅了一眼思绪飘游别处的慕容倩影,慢条斯理地说道。
慕容倩影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
啧啧,瞧她一脸费解,冯晓白比出二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语带调侃:“我猜南京城必定有摄人的东西,否则见惯了世面的慕容执事,不会回来一月有余,都还闭门不出,茶饭不思。”顿了顿,他话锋一转,“怕是这心,都留在那儿的吧?”
慕容倩影苦笑,“你既已知晓,何苦再寻我的乐子?”
“我不寻些乐子,怕你对我忽视得彻底。”冯晓白撇撇嘴,浅尝了一口酒,有些呛人,“入幕之宾就是这等待遇,若是传出去,公子小白颜面何存?”
慕容倩影笑了笑,情知他故意如此说,是见她心情低落,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微捋了袖,她端了面前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蔓延到喉头,令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晚,同样的情形,她与穆冬时对饮,点燃了星火燎原,旖旎无限。
应是醉了,否则怎会想起这等风流事来?偏偏脑中清醒得紧,想要装醉骗自己都没有可能。
都说一醉解千愁,必是醉了,便忘了诸多烦恼了吧?
如此想,她拾了酒壶,再斟满满一杯,正要端起灌下,冷不丁,酒盏被人凭空夺去。
“上等美酒是拿来细品,不是海喝。”冯晓白拿着酒盏向后坐了坐,摇摇头,显然对她的喝法不敢苟同。他低头瞧了瞧身边酒坛上的封条,皱起眉头,“十年佳酿,一朝浪费,着实可惜。”
“我乐意!”慕容倩影拂袖,倾身来夺,金步摇在发间轻晃,“楼外楼地库中最不缺的,就是酒。怎么,你们上楼外楼来,不也是听曲寻欢买醉吗?”
冯晓白挡了她抢酒的手,将酒盏放在一旁,了然的目光直视她,从她此时毫无遮蔽的眼神中,洞悉了一切。
同一时间,慕容倩影避开眼去,咬咬唇,停在空中的手握了握,正准备收回,不想被冯晓白轻轻拉住,不轻不重,不至于弄疼她,力道又刚好令她无法逃离。心一凛,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得冯晓白的低声叹息:“即使是他伤了你,你又何苦与自己赌气?”
肩膀颤了一下,慕容倩影盯着冯晓白,苍白了唇,想要挤出一抹笑容,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口。
“你一门心思牵挂,他却视而不见,你对他的用情,他不曾放在心上。”冯晓白松开手,顺势拿过她手中的酒壶,摇了摇,“恰如美酒,你当一人独饮,便能消愁解忧吗?”
“我只知醉了,便忘了事,少了痛。”慕容倩影喃喃地回答,“记不起与他的恩怨,倒也省了心神。”
“酒醉忘忧,醒后更愁。”冯晓白一针见血,刺得毫不留情。
慕容倩影愣愣地瞅了他半晌,才吃吃笑起来,“都说我慕容倩影是八面玲珑之人,楼外楼一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容宠,尽归我有。可即便是圣贤,也有烦恼之时,除非无心,否则谁能破越红尘?”笑够了,她收声,抬眼望冯晓白,“冯公子,你说是不是?”
冯晓白没有回答。
他不开口,慕容倩影也沉默,伸手去拿酒壶,不想他又拿开,吃了定心丸一般要跟她铆到底。
“冯公子……”楼外楼的地盘,她身为执事,想要买醉,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吧?
“没了。”冯晓白气定神闲,不忘朗然地开了酒盖倒置,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滴酒未出,果然空了底。可是,方才还是一整壶——慕容倩影狐疑地探身向下看,结果发现酒坛中也空空如也,半坛的酒眨眼工夫,居然蒸发不见了踪迹。
“你——”料想是冯晓白暗中做了手脚,正要问他,不想他抢先一步开口,占尽先机——
“真的没了啊?”不输于她的惊讶口气,还带意犹未尽的惋惜,“这样好了,你等等,我去取,片刻就回。”
“冯晓白——”
“别担心,我叫韩总管带了我去,熟门熟路,不会认错。”冯晓白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拎了酒壶,径直起身,快步走出门去,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慕容倩影坐了片刻,站起身来,移步走到窗下的贵妃椅上,半倾了身子,侧躺上去,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中有太多郁结解不开,也幸好有冯晓白,否则这般堵下去,恐怕只有闷死自己。
颜面拂过一丝凉意,突然之间感觉肃杀之气,打了一个寒战,她蓦然睁开双眼——
“呀!”她低呼一声,端端坐了起来,望着站在面前的人,半分惊讶,半分惊喜,“楼主?”
心情莫名雀跃,又怕他看出她的狂喜,硬生生地压下,匆匆起身,正想开口,冷不防,夹带一阵劲风,面颊已被重重地掴了一掌。
这一掌,好生用力,打得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整个人朝一旁倒去,半跪在贵妃椅边,半边脸肿痛不已,耳旁也轰鸣不止。口中一股血腥之气,她探指摸去,唇边一抹殷红。
一盆冷水当即泼下,顷刻浇灭她的欣喜,捂着脸,她转头看过去,这才发觉,穆冬时神色冷峻,显然来意不善。
“楼主……”他不曾下过如此重手,今日对她暴戾,令她懵了半晌,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他的怒气滔天来自何处。
“我说过,穆王府的事,不许你插手的。”肿了半边的面颊损了天姿国色,穆冬时拂袖,扭过头,负手而立,刻意忽视心中乍起的一抹怜惜。
不可再对她心软,她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他可以容忍的极限。
“我插手穆王府的事?”忍了疼,慕容倩影喃喃地反问,听出了他话中的责备,却不知,自己何处触犯了他的禁忌。
见她一脸茫然状,似极无辜,穆冬时冷笑,俯身,出手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拖起来,拉近身前,“除了你,还有谁欲除我大哥而后快?”
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阵悲哀——原来,即使是小小的信任,他都吝啬于给她。
“我为何要杀他?”收拾破碎的心情,她抿唇,不做解释,凝视他的眼,反问道。
触及她的眼神,穆冬时不由得愣了愣。波澜不惊,失去了往日的灵气娇媚,恰如一潭死水,灰暗深沉,隐约分辨,可是一抹失望?
“你当然有理由杀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了一下,穆冬时提醒自己万不可被她的表象迷惑。经营楼外楼这么多年,矫饰虚情,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你以为杀了他,我就能解脱,就能舍了穆王府?慕容倩影,我大哥孱弱,伤及要害,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满意了?”
愤懑的责难,一字一句敲击在心坎,冷得发硬的心,更加千疮百孔。
“我不满意。”她咬牙,一字一顿,在穆冬时的注视下,抬高下巴,回敬地,冷冷一笑,“真是可惜,他怎么没有死了呢?”
这句话听在穆冬时的耳中,无疑是默认了她派人追杀穆秋时的行径,穆冬时铁青了脸,反手一挥,力道十足,五指毫不留情地扇在慕容倩影另一侧的面颊。顷刻间,慕容倩影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被丢掷到门边,后背重重撞上了房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慕容倩影张口,吐出一口血沫,背上火辣辣地疼,勉强抬起头来,倔强地盯着穆冬时,就是不肯求饶。
心灰意冷,岂还在乎生死?
这一巴掌,他在盛怒之下,用足了力气,倒没有在意,她是否能够承受。见她嘴角血迹斑斑,想来伤得不轻,可为何,她不求他放过她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竟是自己先受不了,软了心肠,寻思只要她开口认错,便放她一马,对她暗派人刺杀穆秋时的行为既往不咎。
真是好笑,她本就没有做什么,又要拿什么来说?
慕容倩影慢慢挪动身子,艰难地半坐起来,背靠了半扇门,盯着不远处的穆冬时,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不言不语,只是眼神,却比她愤怒哭闹更让他难以招架。
穆冬时别过脸去,漠视心中的感受,开口质问她:“为何要忤逆我的话?”
“你忘了……”折断了一半的金步摇缠在散乱的发髻,珠坠颗颗掉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说,若有朝一日我当真忤逆了你,也绝是向着你,为你好。”
蓦然一震,穆冬时转头看她,见她痛苦地拧了眉,环抱了自己,缓缓地倒下去,居然令他乱了心神,一个箭步上前,正要将她拦腰抱起——
“酒来啦!”
轻快的吆喝,在另半扇门被推开的同时响起,一名捧着酒坛的男子推门而进,赫然见受伤倒在地上的慕容倩影,忙不迭地放下手中之物,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
穆冬时盯着眼前对慕容倩影呵护明显之人,一眼认出,他便是冯晓白。
他知道他是秋波琴的上一任主人,慕容倩影正是从他那里得到秋波琴。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风雨阁?而且,看上去跟慕容倩影相交匪浅?
不由得又想起那些传闻,说楼外楼执事的唯一入幕之宾即是公子小白。他当那是慕容倩影为了遮人耳目,可今日所见,传闻几分真假,尚不可知。
心底竟不快起来,伸出一半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倩影,倩影……”冯晓白拍慕容倩影的脸,片刻后,见她悠悠转醒,剧烈咳嗽起来,怕她难受,他伸手拍她的背部,想要替她舒缓。
“啊!”慕容倩影却呼痛了一声,惨白了脸色。
手心一片湿意,发觉不对劲,冯晓白收手,掌中鲜红一片。他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将慕容倩影向前扶,这才发现,她的后背,汩汩一片,浸湿了衣衫。
“老天……”冯晓白骇然,倒吸一口冷气,抬眼朝穆冬时望去,眼中夹带了怒气,“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位公子小白,对他的出现没有半分惊讶,莫非,是慕容倩影对他提及,所以,他对自己并不陌生?
“她犯了错,自当惩罚。”本还分了心神挂念慕容倩影的伤势,如此看来,她身边蜂蝶不少,还用不着他来插手。
“什么错罪无可恕,累你伤她至此?”冯晓白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穆冬时哑然,见慕容倩影难看的脸色,情知自己下手果然是重了许多,却不想与冯晓白多做解释。
“她既能与你把酒,楼外楼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不少。”不知为何,一想到冯晓白随便进出风雨阁,他心中便不是滋味,“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明哲保身才好。”
“我要不多管闲事,你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得到秋波琴?”冯晓白瞪他一眼,不知他是否看错,眼神颇为不齿,“无情至此,枉费倩影眷眷对你。”
撂下话,见穆冬时神色微妙变化,冯晓白懒得再与他说下去,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小心地抱起伤重的慕容倩影,急急走出门去。
半闭的门摇晃发出咯吱的声响,独自站着的穆冬时视线朝下,落在门脚处,隐隐约约的血红,合着房中飘动的红纱,刺得双目发痛,连带着,心情也烦乱起来。
炎炎又过一夏,从南京穆王府传出的消息,是穆王爷要为那个被断言活不过今年的小王爷穆秋时盛办生辰。
据说小王爷自从娶了妻室,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还有人见他偕妻出游,神色不错。只不过,三月前,无端遭人追杀,差点做了刀下亡魂,穆王府为此封闭了消息,对外只是宣称小王爷在静养。如今忽然大张声势起来,未免引来诸多猜疑。
传得最盛的版本有二:一是穆秋时病体痊愈,一是他熬不过今年秋天。
“我不许。”
雅致的书房内,冯晓白扫了一眼手中的请柬,便随意扔在一旁,抬头,望站在面前的慕容倩影,摇了摇头。
慕容倩影没有说话,从桌角拾起请柬,摊开来,细细再看了一遍,喃喃开口,不知是与冯晓白说,抑或自言自语:“是穆秋时的生辰,这么算来,他也快了……”
“倩影……”见她神情恍惚起来,冯晓白唤她。自留她在园中养伤,她便时不时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自是了解她为何会如此,只是不明白,穆冬时伤她至此,她的一颗心,居然还挂在他的身上。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抽出她手中的请柬,是提醒,也是忠告:“何必要去?他根本就不在乎。”
这句话,狠狠地扎在她的心间,似极那一日,穆冬时劈手将她丢上门之际,那一刻瞬间的疼痛。
既能狠心下得重手,自然是不在乎;既然不在乎,她的生死,对他自然是无所谓。
“别去了。”但见她一贯柔媚的面容换上凄绝的神色,眼底流出的悲意,叫人实在不忍再说重话,“江南乐伎,不止你一人。况且你色艺双绝,名冠两江,即便是推拒了穆王爷的邀请,穆王府也不会怎样。”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我不甘心。”
倦倦的语调,令冯晓白不由得愣了愣。
“很没出息,是不是?”慕容倩影缓缓抬头,对冯晓白露出疲惫的笑容。三月前的重创,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才恢复元气,窈窕的身形消瘦不小,连本是圆润的脸蛋,也削尖了下巴,“我以为那一掌,足以打掉我对他所有的奢望,只是想不到,我连骗自己,都没有勇气。”
强撑的笑意,早已一片狼藉。他究竟对她种下了什么样的魔,令她独品味苦之酒,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入口入腹?
窗外柳浪桥,桥下静谧水,书房内,两人无言,心思各异。
“我想他呵……”良久,是一声叹息,相思情切却又绵绵无奈,“只是去了罢,任他了断,如此,也好……”
夏末,天气逐渐阴凉。
一池静水,水面下,嬉戏的鱼儿缓缓游摆,好不自在。
突然,一颗石子丢入水中,扰了平静,涟漪一层层泛开去,吓了游鱼四下散开,倒映一抹岸边站立的晃动人影。
“冬弟?”
轻轻的呼唤,令沉思中的穆冬时敛了心神,回头看去,望站在身后的人,尴尬自己的一时恍惚,居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大哥……”他收了手中的石子,背在身后,见只有穆秋时一人,四下瞧了瞧,不免有些奇怪。
仿佛料着了他的心思,穆秋时笑了笑,“你大嫂说有些累,先回房歇着了。”
心思太快被看穿,连随口找个理由都显得矫情。那个女人,是情知他对她心有芥蒂,故意避而不见的吧?
看在大哥恢复得不错的分上,他可对她礼遇几分,但对她不明的来历,他必要一查到底。
“冬弟,冬弟?”见他不语,思绪似乎又飘开,穆秋时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最近总见你闷闷不乐,是不是爹他又——”
“不,跟爹无关。”穆冬时摇头否认,顿了顿,又道,“只是心中搁了些事,总感觉放不下。”
心中的那股不安之感,源自何方,他知道。从盛怒之下,出手伤了慕容倩影,到冯晓白将她带走,他都忍了心肠,当一名若无其事的旁观者。直至辗转反侧一夜难以入眠,第二日上楼外楼旁敲侧击,才听说她被冯晓白接入了聚景园养伤。徘徊两日后,他终是回来,日日安排紧满,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有空暇再去想那个令他心神不宁的人。
即便如此,依旧有不绝于耳的传言,被他偶然听说。譬如,慕容倩影深受公子小白宠爱,入住聚景园,俨然女主人一般。
这样的传闻,不可信,不可尽信,但传得多了,也难免不信。
他便在这样的传言下麻痹,直到自己都信以为真之时,她却受了邀请突然出现在穆王府,令他措手不及……
“我和醉雨方从娘那里过来,遇见了慕容倩影。”穆秋时说到这里,眼光似不经意地扫了穆冬时一眼,“与上次见面,感觉大为不同。”
大哥他是否看出了些什么?穆冬时不自在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答:“这有什么奇怪,慕容倩影身为楼外楼执事,遇人逢迎,本事自是不差。”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错过穆冬时不自然的表现,穆秋时暗暗叹了一口气,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想,当没看见穆冬时游移逃避的眼神,他想了想,“她容颜憔悴,语带讥诮,醉雨驳她几句,当是撞了她的隐痛,我看她——”再望了穆冬时一眼,“似乎忍了许多憋在心上,憔悴得厉害……”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不知不觉间,就走了过来。
穆冬时驻足,抬眼望眼前院门,迟疑不决之际,有人从里面出来,大概没料想会遇见他,惊讶地唤了一声:“二世子?”
“肖总管……”穆冬时对肖能点了点头,瞅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慕容倩影的居处,“贾万户,不知有何贵干?”
听穆冬时问他,贾万户勉强一笑,拱手道:“慕容执事曾受我之邀献艺,想当日惊鸿一舞,自今念念不忘,听她来府上做客,礼尚往来,自当拜访。”
话说得头头是道,只是,那不太好看的脸色,恐怕不如他说得那么简单吧?
“二世子,那我先告辞,不再打扰了。”贾万户对穆冬时说道,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来,说话的对象是肖能,“还烦请肖总管转告慕容执事,对我与她提及之事,多加考虑,改日我再来听她的答复。”
肖能望了一眼穆冬时,后者不置可否。权衡片刻,他点了点头,对贾万户道:“我会原原本本转告慕容执事,请万户放心。”
“他来干什么?”见贾万户走远,穆冬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肖能。
“不清楚。”肖能一五一十地回答,“他去后院见了慕容执事,也不知说了什么,后来便出来了。”
“哦?”穆冬时挑了挑眉,心中疑窦更深,依那贾万户趋炎附势的本事,找上慕容倩影,恐怕没安什么好心眼。
“二世子,你——是过来见慕容执事吗?”见他沉思,半晌不开口,肖能谨慎开口问道,不太确定他的来意。毕竟,几个月之前的火药重重,二世子他似乎对慕容执事没什么好观感。
“算是吧。”经肖能提醒,穆冬时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简单地敷衍,也不正面回答。他跨入门槛,向前走了一段,忽闻隐约的琵琶声,顿了脚步,倾耳细听。
见他顿足不前,似被乐声牵制,肖能从旁望了一眼,“是慕容执事,在后院待了好半天了。喏,反复弹这首曲子。”
细细委婉,如泣还诉,与周遭喜庆的布置实在不怎么适合。要是叫父亲听到了,恐怕又会不高兴吧?转了身,走向通往后院的拱门处,只一眼,便望见了想见又不见的人影。
袅袅长裙,背身而坐,萧索的背影,单薄了许多。渐强渐弱的弦音,似断不断,若即若离,如寒风过境,冷了心,冻了意。
不知是否受了这曲调的影响,本就烦乱的心开始瑟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仿佛一把利刃,很快很轻地猛割了一下。
“你若在宴会上弹这首曲子,穆王府不会付你半两银子。”强定心绪,他硬了语气,逼了自己冷冷开口,万不可先乱了阵脚,落于下风。
骤然的一声裂音,乐声戛然而止,背对他的身影震了震,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
一如往常的夺目,只是少了那抹娇媚的神采,锁在眉目间的,是嗔,是怨,还是愁?
“二世子。”她对他欠身,淡然地开口,听不出喜怒。
穆冬时愣了一下,对她突然改口的称呼,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数月前的贸然顶撞,是倩影失了分寸。”她低眉顺眼,失了锋利,多了阿谀,“无心之失,还望世子多多担待。”
“肖总管,我想单独跟慕容执事谈些事。”太诡异的对话,令他颇为不适应,穆冬时望了一眼身后的肖总管,如此说道。
“我去膳房。”肖能会意,找了借口退下。
“好了,不必再作态了。”听闻肖能脚步声逐渐远去,穆冬时的视线重新定格在慕容倩影的脸上,“这一次,你又有什么目的?”
慕容倩影心底有些悲哀,不过还是强装出笑颜,“在你心中,我便是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人吗?”
她无奈的笑,微微动摇了他的怀疑,不过立即想起她的任意妄为,差点令穆秋时命丧九泉,前车之鉴,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第三乃至更多次,他不得不防。
“难说。”他一想到她雇凶之事,便动了隐怒,“若没有你的不择手段,楼外楼不会声名大噪;传世名器,也不会一一尽落你手。”
还有什么话比此更伤人?她对楼外楼倾尽的心血,她讨巧奉承换来博他欢喜的名器,她对他的挂念和在乎,在他眼中,统统成了她不择手段步步为营的证据!
原是南柯一梦,困了自己。
心冷了下去,面颊的热气却扑扑地翻腾,慕容倩影凄然一笑,喃喃开口:“二世子,你莫要忘记,当初领我入门的人是谁。承蒙你的错爱和厚待,倩影才有今日。即便是我不择手段,处世为人的道理,也是你一一教我的。”
语调淡淡的哀,犹带三分讥诮,她这,可是在顶撞他么?
“不仅美貌、还要智慧,不但要技艺超群,还需懂得趋炎附势、勾心斗角,见风使舵……”像是憋了很久很久,有了机会一吐为快,便停不下来似的,“自十四岁起,你买下我带到杭州后,我会的,就只有这些了……”
起初是报恩,慢慢地,变为动心,以他为天,为他喜怒辗转,到后来才发觉,倾情倾意之间,不名一文的,竟是自己。
何等的悲哀,偏偏为他,赴汤蹈火,纵使千难万险,也不曾回头。
只有一问,搁在心间,想要寻他彻底的答案——
慕容倩影怀抱琵琶,回过身来,步履盈盈,走上前去,无视他的排拒,举起右手,很轻很轻地平放在他的胸口。
穆冬时低头看她,也不阻止。一层单衣,抵不住她手心的凉意渗渗。
平稳的心跳,一如她多少个夜晚,凝视他熟睡的容颜,俯卧在他的胸膛所聆听到的声响。屏住呼吸,她抬眼,颤然开口问他:“告诉我,若要舍弃,你选穆王府,还是楼外楼?”
穆冬时沉默,只是看着她,渐深的变幻眸色,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请告诉我。”心跳急剧,似要蹦出,这已不是质问,而是逼问;是给他选择,也是给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的。”良久,穆冬时回答,拽住她的皓腕,自胸前拉下,抿了唇,似很忍耐地对她说,“别再闹下去,你使的性子,还不够吗?”
残存的一丝奢望熄灭,无迹可寻。
慕容倩影望着他,抽回手,漠然道:“要是我执意闹下去呢?”
“倩影,你到底着了什么魔?”看不穿她的心思,穆冬时的忍耐力到了极限,终于爆发,低声吼了起来,“当楼外楼的执事,众星拱月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偏要搅进这一摊浑水,兴风作浪?”
“你也说是一摊浑水了,为何自己还是要陷进去?”心如死灰,何惧他再恐吓?
没料想她会抓了话柄反问,穆冬时愣了愣,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回她,见她质问的目光,他草草地回答:“你不必管这些,我自当处理。”怕她再从话中挑刺,他提前一步堵住话题,“我大哥生辰宴之后,你尽快离开,不可再动半点邪念,否则我绝不留情。”
言罢,也不再听她解释,准备离去。转身之际,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前那贾万户的嘴脸,总觉得不太对劲,回头望了慕容倩影一眼,嘴角动了动,见她眼神飘忽,又改变主意,收了口,不想再提。
大概是自己多疑,慕容倩影在穆王府中,即便是贾万户有什么非分之想,也难以得逞。
这般想着,也就释然,走了几步,正要穿出拱门离去——
“楼主!”
半怨半痴的呼声,令他不自觉地慢了半步,随后,伴着一阵淡淡的香风,他被人自身后紧紧拥住,一双红酥手,交缠在自己腰间;背后,贴了芙蓉面,娇躯绵绵。
心底竟被这温情的举止给忐忑,他握住那双手,硬是转过身来,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已被檀口堵住了只言片语。
先是诧异,而后被那馨香夺取,渐渐沉醉——
不是对她没有感觉,只要她顺从,安分守己在杭州经营楼外楼,念在她一心为他,他可原谅她的过错,他会对她,对她——
思绪未完,唇畔被狠狠咬住,疼得他拧了眉,瞪近在咫尺的容颜,触及那双眼,不知是否错觉,惊见满目绝望。
他怔忡了一下,随即被推开,温情未退,伊人已是拒他三尺开外,且背过了身,望不得神情。
“你走吧。”
简单三个字,少了咄咄逼人,沉静得太快,太过反常。
只是不想再与她纠缠,怕硬不了心肠,对她一退再退,溃不成军的,最终会是自己。
穆冬时再望了一眼她,还好,幸而是背对,看不见他此时的矛盾。
于是,返身,举步,快了步子,匆匆离去。
周遭归为宁静,无声无息,再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慕容倩影缓缓回过头来,对着那拱门,忽然凄楚地笑了笑。
紧握在身前的手慢慢抬起,中指指腹,一道血口绵延,殷红的血珠,抹开去,晕染了凝白的肌肤。
视线落到那把白玉琵琶,弦线断开,松松搭在一旁。
闭上眼,遥想当初与他相见,也是琵琶弦断,如今,情景重现,意味着什么?
细韧如丝的金线都断了,还有什么断不了,断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