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宁
因为要保护自己,所以身上长满了刺,但他还是那个可爱单纯的段小虎。
段小虎是高二年级里出了名的小老虎,据说是不怕任何人的。他打架一个人可以顶五个。甚至有一次都跟教武术的体育老师干了起来,结果还是获过省武术冠军的老师当众出了丑。庆幸校长是个爱体育的人,看到他们打得热火朝天,几乎忘了自己气冲冲赶来的目的,所以最后欣赏完这样一场极精彩的擂台赛,竟是兀自鼓起了掌。把摔得鼻青脸肿的体育老师羞得不知该往哪儿躲。至此段小虎的武术功底就和他的人一样名扬了全校,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几乎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做他的班主任。许多老师到校长那里发下誓言:有我没他,有他没我!那一段时间的段小虎,有点孤单,尽管他脸上写着的,依然是不羁和霸气,一副唯有拳头才能拯救自己的英雄模样。我去上英语课,看见他在课本上乱涂乱画。仔细看去,竟是一双双眼睛里面的内容,全是落魄委屈又寂寞的。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忍不住跑到讲台上去,用英语向全班大声宣布:以后我来做大家的老板。
段小虎显然是有些吃惊,在他的感觉里,敢做他老板的人,应该是个五大三粗,一脸蛮横的男老师才对,我区区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弱女子,岂能降得了他,他在英文日记里用许多显然是从牛津字典里扒拉下来的单词,向我的到来表示了他不合语法的致敬和同情。我在他的日记旁边画了个不服输的小人,还有一个贼兮兮的笑脸。这样无声的挑战,我想聪明的段小虎,是能够读得懂的。
段小虎的难以驯服不是我能想象到的,我第一天走马上任他就给了我个下马威。那天的课间操正抽查到我们班,段小虎看到带红袖章的老师过来了,立刻将体操变成了他自创的“段家拳”,一本正经地随着音乐舞了起来。几个老师笑看了一会儿,没朝他大吼,直接将扣分单发给了我,临走没忘一脸同情地对我说一句:你们班段小虎在你领导下愈发得张扬了。我看着不远处鹤立鸡群的段小虎,嘻嘻笑着将长长的手臂扩到两边同学的肩上去,咬了咬牙,终于没让不争气的眼泪落下来。
段小虎明摆着是要将我气下台去的,他的言行比以前愈加地招摇。除了打架,他还学会了上课与我狡辩,用的是颠三倒四的英语。偶尔也给外班的女生写写情书,站在楼道里朝过往的漂亮女老师唱歌起哄,或是屡屡挑衅学校武术队的老师和学员,显摆一下自己的功力。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找到我的办公室来,历数段小虎的累累罪行。我的笑容都僵了。段小虎还是没有任何安静下来的迹象。他似乎在等待着我朝他发火,而后在我的大怒里,体会更大的成就和光荣。而我,一再地忍让着,冷落着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与那些以硬克硬的老师们是不一样的,我自有办法将他的心收了去。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找到了段小虎的家。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个坐了轮椅的中年女人来开。她看到我,眯眼笑看了一会儿,温柔说道:你就是小虎的班主任吧?我很诧异,她接着解释道:小虎几乎每天都会跟我提起你,说你人长得漂亮,心也是最美的呢;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你们班最调皮的一个小男生都崇拜着你呢。我的脸,在这些话里,倏地红了。段小虎原来是这样地喜欢着我,可是,他为什么要拿了叛逆的言行来对周围的人呢?
我从段小虎的妈妈口里,得知段小虎在14岁以前,原本是个可爱单纯的孩子。他对身边每一个有困难的人,都会“拔刀相助”;而且他上进,宽容,热爱一切美好阳光的东西。但是14岁那年母亲的一场大病,还有变了心的父亲冷漠的离去,让他的心,一下子没了方向。他在母亲面前,还是那个体贴爱笑的段小虎;但在外人面前,却是只肯相信自己的拳头,他想让妈妈幸福,但是力不从心,他也只有用两个拳头,挡住那些箭一样飞来的同情和取笑。段小虎比从前更加地爱着妈妈,他定期地陪妈妈去医院做针灸治疗,他盼望着妈妈的腿能够快快地好起来,就像他自己,可以像往昔一样,让每一个教他的老师喜欢和夸赞。
我没告诉段小虎的妈妈,我来的目的,原本是想让她好好地教训段小虎一顿;亦让他的家人知道,有一个这样无药可救的儿子,是多么的悲哀。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只是静听段小虎的妈妈,絮絮叨叨地讲着每一桩与段小虎有关的往事。那个在外人眼里几乎“无恶不做”的段小虎,也在这样温情的讲述里,慢慢变了模样。
我开始喜欢上这个段小虎,像段小虎若无其事地偷偷喜欢着我一样。我上课举英文的例句,常常将人物换成段小虎。段小虎在别人善意的笑声里,脸上的表情也由不屑慢慢变得认真且诚挚。有时候他还会举手回应我,而不是在下面斜着眼一个人自言自语。有一次我用“the same as”造句,我说现在的段小虎和三年前的段小虎其实是一样的,都有一颗努力向前冲的心。段小虎很迅速地将这个句子记下来,随即高高举起手来。我点了他的名字,他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用英语补充道:他的功夫也和身高一样增长,厉害到足以将武术教练打败。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来,段小虎的脸,有些红,我知道他说出这一句来,是鼓足了勇气的,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消解着那个人人厌恶的自己,亦告诉我,他可以比我所期望的,走得更好。
我甚至用了送礼的方式,才最终说服了学校武术队的教练,将段小虎收为门下弟子。这个段小虎的手下败将,对那次让他颜面尽失的较量,依然难以释怀。他说收下可以,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段小虎无视队规,任意逞能,即便是校长来求情,我也不会再开恩。我替段小虎下了军令状,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段小虎的时候,我还是尽力地抑止住心里的喜乐,很平静地在他的作业本上,用英语祝贺他成为武术队的成员。我没有将教练的诸多规矩转告给他,我想如果段小虎打定了要飞,再多的废话都是无用。
段小虎下课之后不再跑去惹是生非,我从办公室的窗户里,看见他背着“行头”,从那些他昔日的弟兄们面前昂头走过去,有点浪子回头的可爱模样。那些小痞子们也都怯他,知道他的武力大增,而且有可能被选送参加省武术比赛了。我去看过他训练,那个教练对他显然是有些冷淡,不怎么指导他,似乎视他为空气。段小虎形单影只地在角落里练功,脸上的汗水,比任何人的都多。这样的努力,依然没能让教练高看他一眼。他似乎被这个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给忘记了,就像当初他被每一个老师故意遗忘了一样。我看他在休息的空隙里,依然在默默练功,突然觉得有些心疼。我想是不是我给段小虎的这个选择,是个将他的自信一点点粉碎掉的错误?
段小虎从没有在英语日记里,透漏过任何关于训练的消息,他只是雷打不动地每天下午四点从办公楼前走过,遇到了同学,会大声地打招呼,声音里含着笑。我跑到教练那里去打听,知道送到省里去参加比赛的名额,会公平地按照成绩来选。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段小虎当然会被选送参加比赛。这一点,是连一向不喜欢段小虎的教练也无法改变的。
我为段小虎做的“成名梦”,终没有在两个星期后成为现实。段小虎那天送母亲去医院做例行的检查,一路飞奔回来还是迟到了十分钟,按照纪律,教练冷冷地取消了他的考试资格。半年多的努力,段小虎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找到段小虎,在空荡荡的训练室里,他一个人对着个无形的对手打得难解难分。我坐在旁边,看他直练得体力透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哭。我蹲下身去,将他盖住了眼睛的头发拨开来。我说段小虎,你要是想做英雄,就给我起来。段小虎的嘴角,微微上翘,他那惯有的嘻笑模样又返回来:老师,我不想做狗熊,我只是想眯眼做个小小的美梦,你知道吗?我在梦里,不只会看到妈妈的腿好了,能陪我去参加比赛,而且还能看见您,站在窗口冲领奖台上的我挥手……
我怎么劝慰段小虎呢,这个努力地要做出成绩来,给每一个人看的孩子,却失去了最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告诉他其实并不是只有成功才能改变一个人吗,或者能够接受残酷无情的现实本身也是一种胜利,这样的大话每一个人都会懂,但这不是段小虎想要的,亦不是我在接手这个班的时候,想要给他的。
我在这样难过的时候,段小虎腾地跳起来,他接连打了几个漂亮的武术招式,最后倒立在对面的墙上。我听见倒立着的段小虎大声对着我喊过来:老师,谢——谢——你——
我在这一声谢谢里,终于流出泪来。这个可爱的段小虎,他其实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