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雪波
一对永恒的冰雕,守护天海子的这片天和地。
漠北。苦寒之地,有一大泽,名曰腾格里淖尔,意即天般大的湖泽。老百姓管这里叫天海子。
这天海子西畔一隅,扎着一座地窨子,里边住着海子爷。今晨海子爷醒得早,准备磨砺那把用秃了的穿冰凿子。钻出热被窝,披衣推门。他吐了一口痰。那痰一离开嘴巴便冻成一个小冰疙瘩,丁冬地在冻土地上蹦跳。夜里零下四十度,白天也达零下二十多度,在这苦寒之地的三九天任何活物都容易被冻成冰坨子。
可以这么说,这天海子周边百里地带就剩海子爷这么一位两条腿的活物了。当初大迁徙时,儿孙们跪在膝前求他,爹,一块儿走了吧。海子爷晃脑袋说,不。儿子说,这儿已没法儿活人了。海子爷说,我有法儿活,开春儿我就往海子边儿撒草籽儿插树条子。儿子没辙,留足过冬食物抹着泪一步三回首地走了。倔老汉海子爷像一个野人居然在天海子边撑了三个年头,倒也无惧无悔无退缩之意,如一只老狼苦守着这片被弃的土地。
日头渐高,大地上有了些暖意,随着磨凿子哧啦哧啦有节奏的推拉,海子爷的身上也漫上些热气来。他收起沉重而变锋利的穿冰凿子,又扛上长把冰捞子,挎上大土筐,就奔天海子而去,开始一天的营生。
海子边沙崖下有一洞穴,口上遮着沙蓬子和黑蒿子。海子爷从此经过时嘴上吹了吹口哨。哨声颇尖利,天海子上便有了回声。那丛沙蓬子和黑蒿子下也有了动静,若有若无的两点绿光十分微弱十分模糊地在那里闪动。海子爷的嘴角呈现出不显的微笑,心说老伙计,还活着,活着就好。尔后,他径自朝天海子冰面缓缓走去。
海子爷在冰面上行了二百米,便到了他的劳作点。其实是两个冰窟窿。一个如桌面方形,一个如大锅口圆形,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矮木墩子,坐在上边可照顾两边的冰窟窿。然后往冰窟的深水里放渔钩渔线。很快,两个冰窟水面上漂起三个渔漂儿。老汉就坐上那矮木墩,点上烟袋,静候起来。
今天的头条鱼,半个时辰之后才上钩。海子爷从钩上取下那条鱼往身侧土筐里扔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兀自笑了,摇了摇头。每当扔头条鱼时,他都会这样。那是三年前的事。也是头条鱼,海子爷第一次凿冰捕的头条鱼。当时他把鱼往身后土筐里扔过去之后,便没有了动静。回头一望,他惊呆了。他的头条鱼已被叼在一只老狼嘴上。那老狼得手之后,回头便逃,腿还一瘸一瘸的,两只耳朵只剩着一只,似乎眼神儿也不济,跑起路来歪歪扭扭懵懵懂懂。老汉很快就追上了,举起了手中的穿冰凿子,但随即又放下了。
原来是你,老伙计。他认出了那只老雪狼。呜——呜——,老雪狼咬着鱼冲他龇牙。意思是说,就是我,你便怎样。海子爷盯视它片刻,冲它挥挥手说,你走吧,那条鱼我送给你了。
老雪狼咬着鱼蹒跚而走,低垂的雪色长尾冲海子爷摇了摇,意思显然是在表示谢意。海子爷有些兴奋,自语说没想到,这冰天雪地的天海子边,还有个活物!我还有个老伙伴儿哩!其实,这老雪狼是他多年前的冤家对头。
早年他刚来天海子草地时,雪狼家族在这一带很兴旺,是这片草地的一半个主人。海子爷刚出生的牛犊曾被一对雪狼咬死了。海子爷带领着捕猎小组,在天海子岸上堵住了这对雪狼。被海子爷的火铳打伤的公狼身子迟滞不够轻捷,很快掉进水里被吞没在碎冰下的天海子深处,而那只母狼则轻灵如飞,像一位轻功高手在塌裂的冰面上左跳右蹿,如蜻蜒点水,转眼消失在茫茫望不到边儿的天海子冰面尽头,后来听人说它被其他捕猎小组打伤了耳朵和腿。看来,现在这只偷吃海子爷的鱼的缺耳短腿眼快瞎的老雪狼就是它。海子爷感叹,这么多年它能熬过来,真难为它了。
海子爷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回走。路过沙岩下的岩洞时,海子爷从筐里拣出一条鱼,扔过去。然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路。待他走远,从那丛沙蓬子和黑蒿子后头走出那条老雪狼来,嗅嗅觅觅,找到那条鱼叼在嘴上,冲海子爷身后呜呜嚎两声之后,它便钻回穴内进晚餐。每天都如此。
夜里北风刮得紧。
海子爷一般在天海子开春化冰之后,就不给它丢鱼吃了。那时老雪狼就在天海子岸边的浅水处徜徉,狩猎和袭击游到岸边来的鱼鳖。
有一次海子爷看见老雪狼咬住了一条大鱼的尾巴,刷刷地被大鱼拖往深水处没了影,海子爷喊一声这回老东西玩儿完了,赶紧跑过去。可没多久,老雪狼居然又浮出水面,慢慢走回岸边。身后拖着那条一二十斤重的大青鱼。它还对靠近它的海子爷龇牙,轰他离开。海子爷赶紧知趣地闪避。
海子爷想着这些与老雪狼的趣事,听着它的哀嚎,重新入睡。一早一阵狂风卷开了海子爷的地窨子门。他赶紧去关上板门。外边风雪怒号,翻天覆地。
海子爷本是彻底放弃了下天海子的打算。可他察觉天海子边上的老雪狼嚎了一夜,而临到早晨没有了声息,他有些不放心。他加穿衣物,提上工具,又从地窨子梁上摘下两条干鱼就奔天海子。他要去看看那老东西,别是冻过去了。
到了老雪狼洞口,海子爷依旧吹起口哨。似有似无的绿点过了好久才出现。老头儿这才松下心来,人家嚎了一夜早上正补觉呢,自己多虑了。
已走到这儿,海子爷不想就这么空手回去。他想趁现在还能走动,能打几条就是几条吧。
就在海子爷基本上要收线回家时,突然,渔线哧溜溜往水里钻,渔漂儿早没了影儿。海子爷大喊一声好大的鱼,可猛然间,那渔线又绷直了,沉甸甸的,似乎水下那头不是鱼而是有好几个大汉在拽拉着那渔线。
海子爷又尖叫一声,拼命拽住线不松手。那渔线绳有筷子粗,海子爷拽拉还能使上劲儿,可脚下不行了,冰面滑,使不上劲儿,大鱼还在狂暴地往水下逃窜。海子爷猛地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他手把着小方木块就被那根渔绳呼啦拽下冰窟去,落水了。他没入了那黑沉沉的水中不见了。
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棉袄棉裤,冰冻着他的肉体,如无数根针在刺砭着他。海子爷终于伸出双手,攀住冰窟边沿,可几次攀爬,几次滑落,海子爷就这么在冰窟里折腾起来。那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裤,越来越变得无比沉重,如铅如铜般往下坠着他的身体。他的四肢开始冻僵后变麻木,他开始精疲力竭。
这时有个东西咬住了他往上伸抓的手和衣袖。
是那只老雪狼。
它赶过来死死咬住了海子爷的棉袄袖,连着手腕,不让他沉下冰窟去。从老雪狼的鼻孔中窜出两道白气,一双昏花模糊的老眼此时冒出很强的绿光,低着头,弓着腰身,撅着屁股,拼命拽拉渐渐下沉的海子爷。它想把老冤家拽出冰窟。
谢谢你,老伙计。海子爷冻紫的嘴巴张了张。
唿儿——唿儿——。老雪狼的喉咙里滚动有声,显然催促着海子爷赶紧使劲爬。
海子爷就抓紧往上爬。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借老雪狼的上拽作最后的努力。可冻麻木的四肢不太听使唤。由于时间已拖长,那冰窟水面开始结冰封冻,连着海子爷的身子一起封冻。
老雪狼恼怒起来。呜呜低吼着,咆哮着,身后摇动着铁扫帚般的长尾,继续不放松地又拉又拽海子爷那似是被无数根铁索冰绳拴住的身躯。
海子爷的嘴巴稍稍启开一条缝,趁失去知觉之前喃喃低语说,老伙计,我是上不去了,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要不你也会在这儿冻硬冻干巴的。
老雪狼不听他的话,还是不松口,眼睛都充了血,赤红赤红。尽管它那老弱身躯力道已有限,也快支撑不住了,可它没有放弃的打算,依然坚决地咬拉着海子爷衣袖不让其沉下水去,就那么僵持着,硬挺着,死死地硬挺着。
快走吧,老伙计,求求你,走吧。海子爷眼角有泪。
老雪狼不走,也不松口,只一个姿势:低头、弓腰、屁股后撅向后拉。
它的四只爪子踩在冰面上,被溅出的水浸泡后渐渐冻成冰坨子,连在冰面上,犹如焊在那里的四根冰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极度寒冷中,渐渐地它的身躯连着海子爷的手臂一起冻硬冻僵,纹丝不动了。惟有那双老眼睛闪出的绿光,始终没有消失,跟它的眼球一块儿冻凝固。而挂在眼眶下的两滴泪或水,却冻成小小冰球,晶莹玲珑。
风雪又开始怒号。
天海子冰窟上矗立着一对冰雕。海子爷的下半身封冻在晶莹的冰窟水下,上半身半趴在冰窟边沿上冻硬,他伸出的手臂则被老雪狼低头弓腰往后咬拉着,一同活活地冻硬在那里,成为一对儿连体的活标本铸造在旷野的天海子冰面上。几经雪下雪化雪冻,这对儿冰雕变得更为透明晶莹,栩栩如生,完全融人了天海子大自然的原始野景,成为天海子的一部分,成为一对永恒的冰雕,守护天海子的这片天和地。
大泽用这种方式接纳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