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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东北十月的红白喜事(2)

要说庄琼没赶上好时候,也赶上了好时候。1961年腊月出生的他,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时期。瘦的皮包骨饿得皮包骨的他,大难不死,等着那“必有后福”。上小学时,又遇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斗二批三改,先是读书无用论,后是复课闹革命,但不管怎么说,到了中学毕业,啥也没学着,背咏着大批判稿,莫名其妙的就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广阔天地炼红心去了。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庄琼和铁哥们东北虎,下的都是一个青年点,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铺炕。后来,“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宣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邓小平又重新恢复工作,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大讨论,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路子越走越窄,于是在改革开放的第二年,就果断的结束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城市的知识青年不但不上山下乡了,就是下到农村的知识青年,也开始清点大回城了。好家伙,数以千百万计的下乡知识青年,一时间从农村全部回到城里,弄得城市水泄不通,人满为患,工作难以安排。待业一阵子,庄琼觉得在家空闲两只手,白吃闲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做起了卖菜、卖水果的小生意。干了将近一年,才进了一家街道缝纫厂,跟师傅学徒做兜子,工资每月18元钱。可东北虎因为有个好父亲,却进了东北国营最大的一家钢铁公司下设的一家电修厂,当了保卫科的干事。那时候,也有红白喜事。白事随上一两元钱,红事也是。比如说,谁谁要结婚了,就有人张罗,每个人交上一两元钱,汇总起来,然后到商店买些锅碗瓢盆镜子枕巾被面之类的送去。三天婚假后,新郎或者新娘子上班,春风满面或者笑颜如花的拿些喜糖散给大家,大家接过喜糖,塞进嘴里,像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笑,那份真情、那份蜜意,才叫甜呢!眼瞅着干三年快满徒,工资就要由18元钱涨到34元钱的时候,庄琼不满足一辈子跟着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踩着缝纫机做兜子,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当兵。在当时,这是他逃出缝纫厂的活路。还有一条,就是考大学。但他文化基础太差,肯定不行。因此,到部队参军当兵,成了他唯一的出路。两年后,他从部队转业,通过东北虎他老爸的帮忙,也来到了电修厂,被分配到销售科做销售工作。这时候,他的知识青年点同学,陆续结婚已接近尾声。随份子,也由5元钱涨到10元钱、20元钱,关系密切一点特别好一点的,还有花上30元钱的。水涨船高吗,不说别人,就说庄琼他吧,月基本工资再加上奖金,一个月能开上300元钱了。庄琼就是这时候认识大姨姐刘爽的。说是大姨姐,其实比庄琼还小一岁。只因刘爽是坐对面桌的同事,结婚随份子自然是要花上30元钱的。那时候,还有花5元钱的。花5元钱,没有资格吃酒席;当时在酒店办一桌宴席再加上烟酒糖下来,平均还不到60元钱。也有在家办的,雇上厨师,搭上大棚子,自己采买自己办,头一波开10桌二一波开10桌的,更便宜。所以,花上10元钱,便是有资格获得了吃酒席的入场券。销售科的同事,给刘爽随份子都是10元钱,唯独庄琼是30元钱,这让刘爽很感动。于是,就把妹妹刘媛介绍给他。庄琼一和刘媛结婚,小他一岁的刘爽就自然成了他的大姨姐。当时与他同岁的东北虎已经是厂保卫科副科长了,因为长得其貌不扬,两眼露凶光,说话还磕巴,因此还没有女人跟他。东北虎与刘爽都在一个楼里办公,出出进进的,都认识,但都不太熟悉,这就让刘爽十分意外了:东北虎给她随了30元的份子钱,给庄琼随的也是当时大礼30元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刘媛。刘媛是电修厂电钳车间电钳一班的电钳工。电钳一班,还有个漂亮姑娘叫夏雨荷,与刘媛成了“闺中密友”。“东北虎”就是奔着夏雨荷去的。他通过进一步接触刘爽和庄琼,便让刘媛当红娘,把夏雨荷介绍给他。就在东北虎与夏雨荷谈婚论嫁的时候,电钳一班班长黄皮子却横插了一杠子,把夏雨荷娶到了家。“东北虎”岂能咽下这口气?还常常三天两头往电钳一班跑,找夏雨荷及班长黄皮子晦气,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数年前刘媛和夏雨荷就对班长黄皮子都有意,但班长黄皮子对她俩忽冷忽热的,更钟情的是班里另外一个姑娘。一气之下,刘媛才嫁给庄琼,夏雨荷才与东北虎好上了。夏雨荷其实不爱东北虎,她爱的是东北虎富有的家庭及有钱有势的老公公。不久,那个姑娘调离了电修厂,班长黄皮子才死心塌地追求夏雨荷。夏雨荷权衡利弊终于嫁给了班长黄皮子,却发现班长黄皮子与刘媛有染,一直藕断丝连的。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东北虎,东北虎就告诉了庄琼,并表示愿意帮助庄琼捉奸。

一天晚上,班长黄皮子以加班为名,又把刘媛留下,两个人正在休息室男欢女爱时,被东北虎逮个“现行”。等两个人提上裤子,东北虎才把他俩带到保卫科,打电话通知了庄琼。

班长黄皮子觉得没脸,带着夏雨荷辞职去了深圳。刘媛也觉得没脸,她提出离婚,但庄琼不离。刘媛气急败坏的说,你既然不想离婚,那让东北虎抓我干什么?咱俩还是离了吧,不然我跟你丢不起这人。没到半年,刘媛丢下自闭症的儿子,不辞而别,一个人偷偷地跑去深圳找班长黄皮子。东北虎还想着夏雨荷,庄琼还想着刘媛,两个人一拍即合,便去了深圳找她们。

在深圳的一个“东北村”,庄琼跟着东北虎找到了刘媛的住处。却发现,刘媛已经和班长黄皮子及夏雨荷一起生活了。庄琼气不打一处来,东北虎也是,先是言语冲撞,后来就拳脚相加,四个人打作一团。庄琼把刘媛打得鼻青脸肿,班长黄皮子过来帮着刘媛打庄琼。东北虎目露凶光失错手,把班长黄皮子给杀了;夏雨荷见老公死了,便和东北虎拼命。一不做二不休,东北虎一怒至极,最后把夏雨荷也杀了。东北虎自首蹲了20年大狱,刘媛非要与庄琼离婚不可,无论姐姐刘爽怎样劝说都无效。祸不单行,这边刘爽正在劝着妹妹时,却接了一个丈夫出车祸被撞死的电话。一上火着急,从此就落下了个“高血压”的毛病。

离了婚的庄琼,从此萎靡不振。儿子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大姨姐刘爽觉得有点对不住庄琼,便时常照顾他和孩子的生活。一再开导他说:不要相信爱情,尤其是纯洁的爱情。如果真有爱情的话,就不会有离婚,就不会有移情别恋。婚姻,其实就是搭伙过日子。菜咸菜淡,吃荤吃素、总有吃腻的那一天。缘来缘尽,好聚好散。离散是早晚的事儿。这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寻死上吊值得吗?人不能太自私,你不为自己活着,还得为你老母亲和儿子活着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庄琼的精神状态才慢慢地好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2008年美国带来的一场“次贷危机”导致的世界经济危机,至今阴魂不散,矿石涨价,钢材掉价,还卖不出去,又处在改革开放初期亏损几近破产的边缘。全国性的钢铁产业盲目扩张,导致了钢铁产量过剩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相反愈演愈烈。就说庄琼所在的公司吧,触角伸到关里海滨城市在沿海新建了钢铁基地、又上了阳钢两个分公司,最近又拿出数百亿资金先给船钢股票托底后与其联合重组。总之一句话,钢铁产量翻了好几番,利润却下来了,又背上亏损和偿还银行贷款利息外债三角债的沉重包袱了。没有别的办法,大气候左右不了只能营造公司的小气候,在内部拿员工开刀,继续搞“减员增效”,“减人、减岗、减薪”,甚至两个人的工作一个人干。那一阵子,摆在庄琼面前的抉择是,他和刘爽必须有一个人下岗回家开70%的工资。刘爽对他说,我下岗回家还能干什么?你下岗回家还能找一份工作,收入加起来肯定比现在多!好男不跟女斗,你就别和孩子他大姨我争了。找工作时,孩子我帮你带。就这样,庄琼下岗回家了。

庄琼想得太乐观了。他下岗后,一直没有找到与销售相关的工作,当保安,不愿意;干体力活,又觉得丢面子。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让他心里添堵的事,却一直找上门来。红白喜事,一直接连不断。小学同学、下乡一个点的、还有早年邻居、街道缝纫厂的、当兵的战友……最可恨的是:现在电修厂一些人,八竿子打不着一钯的,你根本不欠他的,从来没有什么礼节来往的,不是打电话告诉你喝喜酒,就是找上门来告诉你捧场参加。老爹娶后妈、二婚完了办三婚,还有假结婚、给狗办满月的,五花八门的,几乎近于抢钱,躲都躲不开。庄琼瞅着自闭症的儿子,自言自语地骂道:自闭症,随份子,我现在下岗回家,将来也娶不了儿媳妇,肯定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我干嘛要随呢?有钱也行,就当200元钱吃一份自助餐了。可问题是没钱呢?

结婚以后,庄琼与小学同学、下乡一个点的、还有早年邻居、街道缝纫厂的、当兵的战友,基本上没有联系。结婚办喜宴,他没想告诉他们也找不到他们。那怪妻子刘媛嘲笑他:秦桧还有仨朋友,怎么你连一个都没有啊?可这些人孩子上大学结婚生孩子等,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反正总能找着他。刘媛与他离婚,随份子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维持夫妻关系那阵子,也常常因此吵架。与刘媛离婚后,庄琼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绝境。因此,为了躲避这要命的随份子,他把一些人上了“黑名单”,“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无法接通或者已停机”,但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能谁来的电话都拒接吧?

最后,没有别的退路,他只能狡兔三窟、手机四次换号。说到底,还不是没钱逼的?

三次搬家,其实是为了省点钱:先是卖了房,租了一个小套间;随后,小套改大单间,大单间又改小单间,自己带着自闭症的儿子只能和母亲挤在一起住了。

手机四次换号,既为了省点钱也更是为了躲避随份子钱。先是估摸谁要整事了,就把他列入手机“黑名单”里,与手机运营商手机软件合伙骗人:不是“无法接通”“不在服务区”,就是“你打的是空号”“该用户已停机”。“黑名单”是控制住了,但还不断的杀出“黑马”,你在明处,打电话的在暗处,简直是防不胜防。所以,没别的办法,只能手机换号,一举两得:月租金多改月租金少的,后来就是多项套餐组合以及单项收费了……

改革开放,使中国各个阶层的人,重新洗牌:走上高层的,坐飞机至少在两个国家穿梭。在海外置办产业,在瑞士银行存款、在美国安排妻子儿女。一旦遇到政策改变,再来个文化大革命运动什么的,马上坐飞机移民;爬上中层的,外表看很光鲜。须不知,背着房贷、车贷、父母养老、孩子未来的沉重包袱,像奴隶一样的工作,来去匆匆,常常被过劳死接待照顾;一直在下层挣扎的人群,就像米缸里的耗子一样,越多消耗一天,就越深陷一层。混吃等死,生活谈不上,只是勉强维持生存罢了。他庄琼,不就是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人吗?!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晃儿二十年过去,东北虎从大狱里出来,老爸带着兄弟姐妹都走上了高层,他借助兄弟姐妹的帮衬,下海经商,已经趋于上层人士,也发了大财。就在结婚前,他把庄琼一大帮人,请到了海鲜城海吃海喝一顿。席间,又以滚雪团方式打听到很多人的电话,一一存了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庄琼心知肚明,便随便问了一句:东北虎,别光顾着赚钱,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东北虎喜笑颜开道:你着急什么,到时候还能跑了你?

庄琼真想跑,要不然,他也不能搬家,手机也不能换号。可是,在10月19日那天晚上,东北虎还是找上门来了。

3

为了躲避随份子钱,他已经换了4次手机号、搬了3次家,可东北虎还是19日那天找上门来了,笑言道:三番五次又换号又搬家的,躲啥呢?你想在人间蒸发消失咋的?要不是遇见你大姨姐刘爽,我还真找不到你呢!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长话短说,31日去到国际大酒店喝喜酒,花不花钱没关系,到时候捧个人场就行。

因为还没到开资的日子,庄琼他兜里已经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屋漏更遭连天雨,现在他又下岗居家了。你说说,他的人情日子可怎么过呀?

日子怎么过,别人管不着。你既使揭不开锅,那也是你个人的事情。但人情往来,你还是要随缘的。因为,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是生活在人的社会里,人情猛于虎,你无法回避。

一周多的时间说到就到,转眼就到了31日。这天早上,庄琼给母亲和儿子做完早饭,自己就挤上5路公共汽车,来到了这国际大酒店。

好哥们东北虎的人气很旺,来参加他婚礼的有500多人,大酒店整个二楼大厅和雅间都满了,光记账收礼金的桌子,就放置了3处。

庄琼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窜到另一处,窜来窜去,也没敢走上前。他像做贼似的,生怕遇到熟人,心里特别的忐忑,因为他怀里揣着的是一个30元钱的红包。既使没有遇到熟人,他也不敢把红包拿出来。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喝上酒吃上席等帐桌前没人再说。于是,他找了一个犄角旮旯,选取了都是陌生面孔的一桌,瞅着还有一个空位,便神色黯然默默地坐下了。

庄琼他还没有到50岁,却早已两鬓如霜,白发如雪了:不仅仅是妻子抛下他还有一个自闭症的儿子,而是这红白喜事,让他无法面对。

婚礼8点58分举行,异常火爆热烈。主持人一男一女,是电台著名的播音主持。不知是友情赞助,还是利用业余时间赚点外快。反正是特别的卖力气,特别的出彩。女主持面带笑容燕语莺歌,男主持欢天喜地余音绕梁,妙语连珠,诗词歌赋,抑扬顿挫,出口成章,特别有磁性,特别能煽情,不但把新郎官和新娘子的情感点燃了,就连嘉宾席和台下卖呆人的情绪都给调动起来了。

庄琼瞅着前面结婚典礼仪式,有点心不在焉。手心、脚心、脑门子,都冰凉,一个劲的出冷汗。婚礼足足进行了一小时,他的冷汗足足冒了一小时。他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就呈现了一幅幅神经错乱的画面和回忆——

庄琼他不是装穷,父母给他起这名字事与愿违,他不但没有“学富五车日进斗玉室生辉”,甚至家居连一块美玉都没有,就是兜里也比脸干净。虽然说他工作30年,工资翻了100倍——从18元涨到了1800元。可人情往来随份子,也翻了100倍呀。现在,参加一个红白喜事,100元根本拿不出手,最少是200元。五一节是结婚的一个小高峰,既使到了下半年也不消停。满月宴、长寿宴、升学宴、升迁宴、乔迁宴、当兵宴,宴宴至少都得200元。国庆七天假,结婚宴比五一节还扎堆,热度且一直不减,过了中旬到下旬,还不间断。现在,东北虎又请他来喝喜酒。

什么喝喜酒?你他妈的说得真好听!就直说要钱随份子得了。这一顿喜酒,没200元能喝得下来吗?!19日那天东北虎刚走,庄琼就把门关上,儿子若无其事的看着他听着他火冒三丈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