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得水又用牛皮纸卷着蛤蟆赖青烟,叨上嘴,凑到小煤油灯跟前点燃后吸了一口说,眼下眼瞅着要开镰收割了,明天又要建高炉炼铁,又要集体饲养牲畜,又要建公共食堂开伙,人手肯定不够。老娘们也得赶鸭子上架了。我看,学习范县先进经验,建“七园八院”最要紧的,就是明天先把幼儿园建起来。吃奶的孩子都归拢到一块,有人看护有人带,小媳妇老娘们就是好劳力!
宿长久揉揉眼睛指着宿菊艾说,这建幼儿园的事,你负责。还有,我这有四条标语,你记下来。明天一大早,你让小诸葛写然后由你负责贴。
“农民炼钢,以钢为纲!”“毛主席挥手指航向,咱农民一定紧跟上!”“放开肚皮吃饭,起早贪黑大干!”“公共食堂是天桥,共产主义早来到!”宿长久虽然一个大字不识,但记忆力特别好,他把公社布置的四条标语念完,忽然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他又抠着鼻孔说,菊艾你先淘米弄点饭吃,我回家捉只鸡,咱们先来个共产主义!
众人都拍手赞成。
吃完了高粱米饭小鸡炖蘑菇,宿长久和余得水明确分工,宿长久负责大炼钢铁,余得水负责秋收打场。紧接着,七个人又研究落实了一些明天必须要办的事,哈气连连一个个都睡眼朦胧时,窗外已经亮天了。
村支书宿长久把自己家的三间房扒了两间建炼钢炉,这让全村的人感动!
自己家可以不做饭了,到队里放开肚皮白吃,这让全村的人兴奋!
队干部把自己家的鸡鸭猪羊都赶来杀了“共产”,这让全村的人解馋陶醉!
结果,108户人家拿出了289口大锅铁,还有铁盆、铁锹、铁镐、铁犁头、铁锄头、铁耙子、镰刀等,都拿到大队的场院上来了,还真堆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铁山。宿长久正指挥几个小伙子用镐砸大铁锅时,余得水领着我们三个生产小队长跑来了,他把宿长久拽过一边说:这大铁锅不能都砸,每个小队要挑最好的留5口,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就得用钱买了。还有,凡是农具,一律都拿回去。没有镰刀,怎么搞秋收?不能头脑发热,什么都往外拿,明年还有春播呢!
建炼钢炉,用了宿长久家的两间房的青砖还不够,宿长久还要扒另一间,被余得水给拦住了:你都扒了,那大嫂和孩子她们上哪住?
宿长久若有所思,先搬到大队部猫上一冬再说。
余得水说,咱们都是猪脑子,队里集体饲养家畜,家家户户的猪圈都用不着了,当初咱干嘛非得扒房子啊?
高炉在大队的场院正当中建起来了,烧了几天几夜的木炭,在烟熏火燎中终于看到“铁水流成河,农民拍手乐”了。但由于宿长久的走马观花学习,根本没有掌握冶炼技术,同时也缺少必要的原材料,结果炼出来的只能是废铁,是一个个的铁疙瘩。藩王镇公社的那11个村庄,炼出来的也是一个个废铁疙瘩。他们同榆树屯一样,赶着大马车、老牛车,把一个个铁疙瘩送到了公社。公社又送到县里,县里再送到钢铁厂,重新回炉冶炼。到年底,全县共建成1立方米的高炉875座、1.5立方米的高炉163座、6.5立方米的高炉2座、炼钢炉329座。那时候,全国一盘棋,跑步进共产主义,农村大炼钢铁,几乎都是无偿的,奉献劲头十足。就说榆树屯吧,下家河前边的上花溪水村一马平川,没有山也没有烧炭的树,上花溪水村支书和宿长久一说,便带着20个人过来上山砍树了。
不久,县里来了精神,说是各村炼的钢铁不合格,既浪费资源又浪费人力,于是要各村抽调四分之一劳力去县里上班,县里要建10个大的钢铁厂,招收工人一律为城镇户口,吃供应粮。
宿长久用手指头一算,榆树屯得抽调37个好劳力。他说了37个人名,让余得水一一写下来,然后就要马上通知这些人开会,准备后天到县城里报到。
余得水写完了坐在不动地方对他说,这37个人都走的话,这个大队长我可不当了。
为啥?宿长久不解地问。
余得水说,咱农民就是种地的,也根本炼不好钢铁。我这句话先搁在这,折腾个年八的,这些人准得回来。可眼下,好劳力都走了,撂荒地不种不收,到时候,咱们和城里人都喝西北风啊!
上级精神,总不能顶着不办吧?宿长久一着急就抠着鼻孔说。
办总得办。我的意思是一个小队只去一个,应应景也就得了。听说上花溪水村为去县里当工人吃供应粮,差点打出人命来。咱们不如发扬风格,把剩下的名额让给他们。余得水一本正经地说。
宿长久若有所思地说,这办法可以试试。但一个小队去一个,都沾亲带故的,你让谁去?
那好办,让小队长组织劳力抓阄,只一个“有”。谁抓着谁算。余得水这回说的干脆。
宿长久高兴的给了余得水一拳说,这主意迎刃而解,我就说你是个小诸葛吗!
宿石柱说,不能不提到“放开肚皮吃食堂”
宿石柱是大队领导班子最年轻的一个,今年也是过七十岁的老人了。长得身高马大,虎背熊腰,连毛胡子猪肚子脸,一口黄牙,两门牙还往外支着。在那特殊年代,他充当了大队党支部的打手。屯里人都暗地里骂他狗腿子。大人吓唬小孩时,便说:再哭,狗腿子把你绑走游街去,小孩子马上就不哭了。宿石柱黄牙一呲,就出两句话:你知道不?你明白不明白?咄咄逼人。
宿石柱当年只听宿长久的,对余得水不屑一顾。但他现在说,余得水是个有大智慧的好人。要不是他余大队长,榆树屯当年说不上要死多少人呢!
宿石柱说,盖棺定论。评价余大队长,我不能不提到“放开肚皮吃食堂”那个特殊的岁月。人将死矣,其言也善。我现在,说的是心里话。
时代改变人。现在看来,宿石柱不只会说那两句话,他还会说很多心里话。人要是一说心里话,就显得真诚了。
他说,“公共食堂是天桥,共产主义早来到!”那条余得水写的标语,他至今记忆犹新。
公共食堂成立一个月,榆树屯特别热闹,天天像过年一样:杀猪宰羊连带鸡鸭,天天都有肉吃,还可以放开肚皮吃,干活的、没干活的,不分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可以随便吃。特别是,打了10728只家雀,煎炒烹炸溜,足足来了个家雀宴。让大人小孩这个乐呀,以为公共食堂就是一座天桥,上了天桥就走进了天堂,就进入了共产主义。你看,到钟点就来“放开肚皮吃食堂”,使劲往死吃往死糟,吃饱了喝足了,放下碗筷,拍拍屁股就走人,连碗都不用洗,多好啊!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两个月,问题就出现了一大堆。先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和小孩吃个沟满壕平,导致了消化不良,上吐下泻。对于行动不便的老弱病残孕,有的小队让到食堂吃,有的让拿到家吃,有的限量,有的不限量随便拿,浪费现像十分严重。紧接着,三个小队就开始比伙食大战,随后是小队里面窝里斗。
三个小队食堂,伙食好当属二小队,然后是三小队,最不好的是一小队。
二小队每天至少有一顿细粮,或者大米干饭或者白面馒头;菜呢,除了早晨是小咸菜外,中午和晚上至少是两个菜,一个全荤一个半素半荤。
三小队是两个搭配:粗粮和细粮搭配,荤菜和素菜搭配。
一小队是每天一菜一饭,晚上顿顿是稀粥,只有到星期日才能吃上大米饭白面馒头和猪肉炖粉条。
三个食堂一比,意见就出来了:三小队社员羡慕二小队的社员,摊上了宿老三,有福气。一小队的社员气就更大了,说他们都不如二小队猪吃的好。队长余海沧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当面不好说什么,只能在暗地里拿活找平。
不久,三个小队一分红,意见又掉过来了。秋收一分红,一小队是一个劳力一天分值3角5、二小队是2角8、三小队是3角9。卖完公粮,钱一分下来,二小队的社员是蚂蚱的眼睛长长的了:一小队一个劳力最多分了100元钱最少拿了49元钱、三小队吃得好,钱也分得不少,最少的都拿了87元钱。可他们二小队,干多干少一个样,一律都拿30元钱。30元钱,一年到头,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二小队社员围住宿老三,问他,那些钱都哪了?
宿老三一开始还挺硬气,顿顿猪肉炖粉条,中午晚上至少两个菜,你们自己不会算呢?
有人反问,那三小队吃得也不比我们差,人家最少还分了87元钱呢!
宿老三也不甘示弱,看三小队好,你就上三小队去。人家干活人盯人,不偷懒。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阴死阳活的,出工不出力。庄稼长得也和你们一样,细马长条的,面白肌瘦的,要不能分值2角8分钱?!
“宿转轴子”不干了嚷嚷道,就是2角8分钱也行,凭啥我出了一年工只拿30元钱,他“宿罗锅”病了半年躺在炕上也拿30元钱。
宿老三眼睛一瞪一怕桌子道,宿转轴子,我看你是六亲不认啊!论辈份,宿罗锅还是你二叔呢!他一个人病歪歪的,大小7张嘴,你怎么还能咬他?我告诉你,咱们队都拿那30元钱,那叫跑步进共产主义。都放开肚皮吃食堂了,你还要钱干啥?
宿转轴子哈哈笑道,你少给共产主义抹黑吧!共产主义那叫要啥有啥,我想要里外三新的毛衣毛裤,你发给吗?
好,你个宿转轴子,竟然狗胆包天污蔑共产主义,我和你势不两立。宿石柱,你这个民兵连长是白吃干饭的?愣着干啥,还不赶快叫人把他给我捆了?宿老三见我在,便煞有介事的说。
我当时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按理说,不服从宿老三管。但一想到宿老三跟宿长久没出五服,便叫着两个民兵挤进来把宿转轴子给五花大绑捆了。这样的事,我带领民兵几乎天天都干。哪里有打架,哪里有围攻大、小队领导,我都得到,成了消防队长。
众人怕我不怕宿老三。见我绑了宿转轴子,便冲宿老三嚷开了:宿老三,你才是六亲不认呢!干嘛捆人呢?放开宿转轴子,放开他!放开他!众人开始上前推揉宿老三。宿老三一见势头不好,忙让我看好宿转轴子,自己则使劲挤出人群,跑大队部找宿长久去了。
大队部里,余得水不在,只有宿长久和宿菊艾两人。宿菊艾正从灶坑里扒出来两个烧熟的土豆子,一人一个,吃得正香呢!
宿长久听宿老三添油加醋一说,忙点头同意:绑他就对了。你回去告诉宿石柱,就说是我的意思,可以批斗,游他的街示他的众。简直是反天了,竟然敢污蔑共产主义!
宿老三有了宿支书的尚方宝剑,便洋洋得意像太监一样回来宣布了“圣旨”。我也狐假虎威,更加神气起来。
这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要救宿转轴子,赶紧去找余大队长。
一小队也有点麻烦,余得水正在那里调解。
余得水处理辣手问题,从来不找我。为这事,我常常耿耿于怀。他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那天他在一小队院部,忽然听见外面敲着锣,人喊马叫的,便让人出去看看。先前跑出去的人忽然又跑回来喊到:余大队长,宿转轴子被批斗游街了,你快出去看呢!
游街,为啥?余得水心里寻思着,脚也跟着溜出来了。
突然人群嚷开了,快跑,快跑,马毛了!
众人往回跑,余得水却往前跑。只见他迎着那匹马毛的车,便奔过去了。
宿老三够损的,他有了书记宿长久的同意,便想杀鸡给猴看了。他让人套了两辆马车,前边让宿罗锅敲着锣押着宿转轴子游街,后边他让我和两个民兵坐他赶着的马车随后监督。
宿罗锅因为宿转轴子咬他,便使劲的敲锣,没想到马毛了,车老板和他都下了车跑了,独剩下宿转轴子一个人在车上,把屎撒了一裤兜子。多亏他一开始就要跳车,才被五花大绑牢牢的定在车上,不然小命肯定就玩完了。
余得水以前拦过惊马,只见他侧面朝那匹马溜了过去,还有两丈远,他突然一个箭步迎了上去,手疾眼快,还没等那匹马反应过来,便死死抓住了缰绳,在往怀里逗马的功夫,他腾出一只手,死死的勒住了车闸,终于制服了惊马使大车停住了。绑在车上的宿转轴子看见了余得水,这才长哭一嗓子——于大队长,你可要为我申冤呢!说着,便昏过去了。
这时,我和宿老三等人,马车也不坐了,才从后面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余得水问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便叫我给宿转轴子松绑喊醒他,随即他奔后街大队部找宿长久去了。没走多远,他和宿长久迎面来个顶头碰。
余得水见宿长久和宿菊艾两个人满嘴雀黑,便不怀好意的开玩笑说,瞧瞧你老哥这,还不赶紧撒泼尿照照,啃屄毛了咋弄得这么黑?
宿长久没反应过来,宿菊艾却听出来了,她推了余得水一下说,你可别损呢,我和宿支书啥也没干,就吃了两个烧土豆。
余得水无心再开玩笑,他把宿长久拉到路边说,你要是这样干下去凭着宿老三胡来,我可真要撂挑子了。宿转轴子有什么错?过日子得细水长流,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像二小队那样办食堂,早晚要喝西北风。再说了,现在大多数人起早贪黑都为的啥,还不是能一年到头多分几块钱?结果,干好干坏一个样,都拿30元钱。那明年谁还出满勤,谁还往好干?庄稼胡弄不得,你胡弄它一时,它就胡弄你一年。今年,属二队庄稼收成最差。如果再这样下去,那明年就会更惨。再说了,我对“跑步进共产主义”,也有了新的认识。农村拿啥跑?是粮食!二小队收成最差,可还放“亩产超万斤”的气球。咱没让他多交公粮就罢了,可他总不能天天拿着粗粮到县里换细粮吃吧?还有,二小队的粮食浪费是惊人的。剩下的大米饭白面馒头喂猪,猪都不爱吃。照着这样下去,我算了一下,二小队明年三月就会揭不开锅。三小队次之,一小队可能好一点。但是,天天晚上喝稀粥,好多人还是有意见。余海沧精打细算,闹得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气得都不想干了。我工作还没做好,又发生了宿转轴子这件事。再这样闹下去,我也不想干了。
宿长久还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又抠着鼻孔说,水没来先叠坝。你想得对。要不我咋能叫你小诸葛当大队长呢!我实话对你说,宿老三想当这个大队长,都给我磕过头送过礼,可我就怕他瞎整,愣是不敢答应。你说的对,跑步进共产主义,这思想觉悟跟不上,算是白搭。食堂怎么办下去,你说的算。我现在就通知大队领导班子开会,你先去队部吧,好好核计核计,越具体越完善越好。
约摸吃下晚饭的时候,大队领导班子的才开上。原来,宿转轴子老婆子二厉害见宿转轴子屎都拉裤兜子里了,便拿着那脱下的屎裤子到宿老三家连哭带嚎的闹了起来。多亏了余得水好言相劝,才平息了这场闹剧。
人到齐了只等宿老三,他还拿不是当理说。宿长久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他还不知趣。气得宿长久把他一顿臭骂,才算消停。
余得水让三个小队的队长分别把自己库存的粮食报一下。余海沧张口就来,到了宿老三干嘎吧嘴说不出。等到三小队牛宝库说完了,他也没说上来。
余得水瞅着宿老三,宿老三还拉硬屎不满意,你着急问这干啥?我明天查查再告诉你还晚吗?
宿长久吃不消了,他拍着桌子道,宿老三,你他妈的这个家是咋当的?三级核算,当初办公共食堂时,于大队长不是讲过出入粮食要有帐吗?糊涂庙糊涂神,不行。你要是说不清楚,你就给贪污了是不是?
宿老三怕宿长久,见宿长久动了怒,便像霜打的茄子,蔫瘪了。他搭来着脑袋,一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