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余得水是抽烟抽死的。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个白面书生,当年到县城去办事,回来竟然和一些老农一样捡了几个水泥袋子,用那牛皮纸卷烟抽。
我给你说说解放后那几年的事,你看余得水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是不是?
1951年,一个大字都不识的贫农会主席宿长久入了党,就当了屯支书就当了屯长,就领导了榆树屯的一切。宿长久发展余得水入了党,随后要他张罗办榆树屯小学并当了校长。他背后跟我说,不相干,可他到头来还是干了。我讽刺他,说话不算话。可他说他是党员就得服从就得当。党中央下发了《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要求单干的农户加入“农业生产互助组”。宿长久开全屯人大会,让他念文件,他就念。要他在课堂上给小学生提要求,回去做家长工作,必须无条件加入互助组,他还真就一一落实。
1952年,三(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五(反行贿、反偷漏税、反盗窃、反偷工减料、反间谍)反运动,本来是城里搞的运动。宿长久说,上级领导要求农村也得搞,他就张罗着写了几条标语完事。
1953年,党中央作出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这一次,余得水来得比较快。他说,这是前年贯彻《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的深入和发展。于是,就认真按着宿长久的意思落实。
1954年,党和政府着手对手工业者的社会主义改造。宿长久说,铁匠炉、撑船的,还有锔盆锔缸的,都是手工业者,通通需要社会主义改造。余得水就按着宿长久的意思,劝他们加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
1955年,公私合营,加快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步伐。上级又传达文件了,宿长久要余得水想办法落实。余得水说,那是城市里的事,咱没办法落实。宿长久说,有办法我还要你想吗?你赶紧的,给我想辙!到后来,余得水连一条标语都没写。宿长久生气了,他连忙陪着笑脸说自己真糊涂,要赶紧写标语。宿长久说,你就装吧!公社都听完了汇报,你还写个屁?
1956年,农业合作社迅猛发展,党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余得水道,咱们算是走在了前面。这才让宿长久无话可说。
1957年,以整风运动开始,以反右派斗争结束。宿长久说,上级给咱们5个指标,你看给谁合适?余得水说,这玩意可不是随便给的。弄不好,要背一辈子黑锅,到死都抬不起头来。宿长久说,完不成要挨批评的。余得水说,实在不行,你就把你自己报上去!宿长久说,你这不是往火坑里推我吗?余得水苦笑着说:你还知道我是往火坑推你啊?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就是咱们的父母官。父母官哪有害自己儿女的?为了不整人,自己挨一回批评,也值。
1958年,多事之秋。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超英赶美,粮食要增产80%,钢产量要翻一番。
下半年刚过,乡长摇身一变成了人民公社社长,乡党委书记就自然而然的成了公社党委书记。社长和党委书记把宿长久叫去说,人民公社实行三级核算:小队、大队、人民公社。你们屯的关键是要选好大队长。大队长、屯支书,不兼任。现在党领导一切,你看看大队长放谁合适?
宿长久没核计,张口就说余得水。社长和书记也觉得这个人合适,让他回去后抓紧落实。
宿长久过了溪水河进了屯,看见了余得水,就把让他当大队长的事,当好话说了。没想到,余得水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别把我往火上烤行不行?你还拿我当枪使啊?!这大队长,我不干!你爱找谁找谁。
宿长久抠着鼻孔说,别的村,都是村长当的大队长。你当大队长就相当于当了村长。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宿老三想当,我还没看上呢!
我一听宿老三想当,不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宿老三那是个什么东西?简直就是一个地赖!如果他当上了大队长,那榆树屯就没有好了。余得水比我大几岁,按辈分排行,我叫他四哥。我劝他,你如果让宿老三当上大队长,那我就离开榆树屯。你必须改变主意。
当事者迷。这个被宿支书称为小诸葛的人,问我该怎么办?他都说自己不干了。
我说:你别着急,宿支书肯定还能找你一次。他再找你,你答应就是了。
果不其然,宿支书没过几天,再次问他到底干不干?
余得水咄咄逼人说:让我当大队长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我说的对时,你得尊重我的意见,不能自始至终老听你一个人的。
宿长久不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成!你要不是小诸葛,那我就让宿老三当了。对他,我肯定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对你小诸葛,我绝对不能。
对面的上花溪水村,先走了一步。余得水跟宿长久过河回来,就把榆树村的大、小队弄出来了,人口、耕地,大牲畜,登记造册,准备着上报公社。
榆树屯,当时可耕地1295亩多一点,一共有108户人家,625口人。临水的前街都姓余,有39户;靠山的后街都姓宿,有36户;不靠山不靠水的中街是杂姓,有33户。解放后,从分田分地单干到互助组、到合作社,走了六、七年的时间。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榆树屯被一个生产大队取代了。
榆树屯生产大队是由三个生产小队组成的。三个生产小队是由六个合作社演变而来的。前街余姓39户是一个生产合作社、后街宿姓是一个合作社,就自然而然的成了第一生产小队、第二生产小队,一小队队长是我,宿老三没当上大队长,却在宿支书的扶持下当了二小队的队长;中街杂姓分四个合作社,不能都组成生产小队吧,你说是不是?经过协商,最后参照前街后街的形式,按中街的规模,就组成了第三生产小队,简称“第三生产队”或者“三小队”,队长是牛宝库。还产生了民兵连长宿石柱、妇女主任兼会计宿菊艾,一共七个人,就组成了“北斗七星”的大队领导班子。
上报公社时,用什么给大队冠名,余得水和宿长久就发生了分歧,争得面红耳赤。宿长久余得水分别代表着宿家和余家两个大姓,互不相让。宿长久要以“宿家屯大队”上报,余得水说不合适。宿长久又提出“宿余屯大队”。余得水说,那还不如报“余宿屯大队合适,因为姓于的比姓宿的多。”
在一九五八年之前,榆树屯不叫榆树屯,而是叫余家屯、宿家屯、宿余屯、余宿屯等好几个名字。这榆树屯,余家和宿家是两家大姓。由此,这才弄出了好几个名字,有意乱叫。
五八年九月实行人民公社了,社长把支书宿长久和余得水叫去说,瞧你们那旮旯,人不怎么多,心眼倒不少,光村名就弄出好几个来,有的还跟其他村混淆,今后怎么开展工作?干脆就叫榆树屯得了,反正山上山下榆树挺多的,名正言顺啊,也别余家宿家老争个面红耳赤的。你们俩都是党员干部,得带这个头!
村支书宿长久一边用手拽着长长的白鼻毛一边说,社长,你这个名字取得好,我回去就彻底落实。今后谁再叫其它的名字,我开他的批判会。
正在这时候,从县委刚开完扩大会议回来的党委书记进屋来说,长久、得水都来了,今晚就住在社上吧,正好明天上午10点要召开各村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会议,传达落实毛主席党中央八月北戴河会议精神,“超英赶美”,全民大炼钢铁大跃进大增产,今年炼钢要达到1070万吨,比去年翻一番。粮食翻番有困难,但至少也要增产80%,由3900亿斤达到7000亿斤以上……
榆树屯距离藩王镇公社有三十多里路,来回往返就是七十多里路。宿长久和余得水一核计,当晚就在社里住下了。第二天上午开完会吃完午饭,两个人便骑着来时的毛驴往回赶。到了花溪水河南岸,等上了余瞎子的船进了村,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宿长久要连夜开会传达上级精神,余得水说,人困马乏的明早再开吧,这也不是光着急的事,得动脑筋想办法落实啊!你顺便通知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先下点毛毛雨,我去通知那三个小队的队长,让他们仨也睡不着觉先核计核计怎么样?宿长久说,行不行都叫你说了,那就明早七点半在大队部敲钟准时开。
大队部在后街,与二小队队部隔着一条路。大队部这边生长着一棵300多年的老榆树。老榆树上吊着一口清朝年间的青铜钟,青铜钟下边一丈远是一口老井。老井不远处就是大队的三大间茅草房,一个半人来高泥巴墙围着,很大很大的大场院,开全屯人大会,都能装得下。二小队的场院也没小哪去,秋收打场,冬日积粪,绰绰有余。二小队的场院总比我们一小队的场院热闹。春天都忙着下地,只有夏日才显得热闹一些。天又黑得晚,吃完晚饭,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们都跑到场院来扯淡了。夏末秋初,庄稼在地里正在灌浆,社员还伸不上手,吃过晚饭也有男人先跑到场院来闲扯蛋,二小队长宿老三放下饭碗就来,前五名到的准有他。余得水在一堆摔扑克的人群中早到了宿老三说,你今晚先把活安排好,明早听到钟响赶紧到大队部来开大炼钢铁的动员会,千万别忘了。
余得水通知完宿老三又折回到前街告诉了余海沧,都“下了毛毛雨”后,才返回家吃晚饭。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双翻番动员会”还没有开成。民兵连长宿石柱、妇女主任兼会计宿菊艾、还有三队牛宝库和一小队的我,都到了,独缺二队宿老三。又过了半个时辰,宿老三才晃晃悠悠到了。余得水生气了,你怎么才来?你让大家伙等你好意思?宿老三硬气的说,我往下才派完活!
不是告诉你昨晚把活安排好吗?余得水把少半截没抽完的旱烟屁股吐在地上,狠狠地捻了一脚说。
宿老三刚要申辩,被宿长久白了一眼道,你少说一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啊?你给我闭他妈的屄嘴,赶紧听我给你开双翻番会。
尽管都事先下了毛毛雨,但我们三个小队长还是炸了锅。我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我那465亩地,我看跟去年还差不多,一亩地多说收850斤,往死了说,也不到40万斤。牛宝库说,过年翻番,我还可以想点辙,比如说搞点合理密植啥的。春播秋收,板上钉钉啊!宿老三说,炼钢铁是好事,可让我们白空着两个爪子,拿啥炼呢?
宿长久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一拍桌子,先拿本家宿老三开刀了:宿老三,就你这德行,还想当大队长?当个小队长都不够格。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你刚刚入党,就把这玩意扔在脑后了?我告诉你,大炼钢铁粮食翻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号召,你敢抗旨不尊吗?你不练钢铁,就是反对毛主席。你想当右派、反革命咋的?
二叔,咱们可没出五服啊,你可别给我扣反对毛主席的帽子,我受不了。我也不敢反党,我也不想当右派反革命,你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你咋说我咋干还不行吗?!宿老三歪个脖子蹲在地上带着哭腔说。
这个宿老三,软的欺负硬的怕,既能装爷又能当孙子,不叫个爷们。
宿长久见压住了茬,便让余得水说具体安排。
余得水又用牛皮纸卷了一根青烟,不紧不慢的说道,超英赶美双翻番,这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咱们得紧跟毛主席高高举。问题是,这大炼钢铁,咱们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通怎么办?咱们不能打无把握之仗,得上鞍钢取经学习是不是?我估计,其他村队也存在这个问题。公社领导,肯定能组织人去鞍钢。是每小队都建一个炼钢炉还是大队集中力量只建一个,这个问题咱们都不要争论了,先放一放再说。咱先看看别的村庄怎么办?有在大队建的,咱们就不在小队建。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得赶紧动起来,不能挨批评,不能当落后分子。从明天起,每小队抽出10人上山去砍树木,先准备好大炼钢铁的柴火木炭。公社无论是问咱们还是检查咱们,都不怕!
宿长久觉得余得水说的在理,便问其他人还有什么补充没有,众人都摇头,他便喊散会了。
宿长久对余得水的意见,还是往脑子里进的。三天后,余得水的话,又应验了。
公社又召开了村支书和大队长的会议。
12个村有4个村被点名批评,只有1个村被表扬。榆树屯同另外的6个村一样,没表扬也没挨批评。挨批评的那4个村,一点也没动。受表扬的一个村紧挨着长城的一处烽火台,听说把烽火台扒了,建了炼钢炉。社长讲完话书记讲,最后就让余得水猜着了,每个大队派一名同志随公社考察团去鞍钢学习取经。
别的村庄大队去的都是队长,余得水看宿长久的意思想去,便推脱自己有事去不了,结果便让他去了。
宿长久一行参观完了鞍钢,又随团去了山东省范县参观学习。
当时,报纸刊登了一篇《山东范县提出一九六○年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文章。起因是,县委第一书记在县共产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万人大会上,做了“范县在三年内过渡到共产主义的规划报告”。这份报告规划在三年内,把全县993个自然村合并为25个合乎共产主义的新乐园,实行军事化,房屋公有、集体住宿、社员男女老幼分开,按连、排编制集体居住,吃公共食堂大锅饭,有点像太平天国的味道。并用顺口溜描绘说:各尽所能取所需,共产主义六零年。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大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剧院影院妇产院,养老疗养幼儿园。公园舞厅卫生所,图书展览文化馆。公共食堂大会堂,七园八院早实现。人人都想天堂好,天堂就是新乐园……
藩王镇公社党委书记,政治嗅觉灵敏,他在火车上一看到报纸,便和社长一研究,立马去山东范县学习取经。
取经归来,宿长久特别兴奋,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睡不着觉,便把余得水喊了起来,连夜召开大队领导班子和党支部委员会会议。两套班子,都是我们这7个人:屯支书、大队长、三个小队长,还有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
宿长久把鞍钢、范县经验,活灵活现一传达,便决定明天开始建炼钢炉,每小队至少建一座,都上马。
余得水说,只有你去了鞍钢,知道怎么能炼钢,可他们三个小队长有点不知道啊?再说了,建炼钢炉的砖从哪来?还有,炼钢铁的矿石呢?咱们连一吨都没有啊?怎么炼?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我的意思是,在大队先建设一座,等取得了成功经验,再在各小队全面铺开。
宿长久先是抠鼻孔,后是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那就先建一座。没有砖,先把我家那两间房扒了。没有矿石,好办!各家各户的大铁锅,还有各式各样的铁家伙全都拿出来,回炉,还省不少炭火呢!
宿老三又憋不住了,他打断宿长久的话说,二叔,你让家家把灶坑上的大铁锅都拿出来炼铁,那人吃饭和喂猪咋办呢?
宿长久这回没鸡眼,他喝了半瓢凉水说,还要铁锅干什么?从明天中午开始,就成立公共食堂,可以放开肚皮吃饭了。至于各家各户养的鸡鸭猪羊,一律拿到各生产队统一饲养。炼钢炉可以建一个,但食堂不能建一个吧?成立了人民公社,是三级所有制——小队、大队和公社。建公共食堂,就以小队为单位。我们在座的各位先带头,明天先把自己家养的鸡鸭猪羊拿到队上,全杀了,犒劳犒劳全体社员,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尝到公共食堂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