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巴”离开后,再没有回来,姐姐在劳工市场找个雇工,姓袁,五十多岁,S县乡下人,人忠厚老实,话语不多,干起活来勤勤恳恳,从不抱怨,着实让人放心。
老袁从医院租张折叠床,放在病房的一侧,晚上躺在折叠床上,早上六点起床先倒尿盆,然后去买早点,我怀疑他买早点之前是不是洗手,老同志一双黑乎乎的手,影响了我的食欲,早上买的饭到中午吃,那时已经饿得不行,中午和晚上买的东西自然向后推,不是饿得不行,便节食一顿。
老袁似乎不介意自己的黑手,每天仍是买饭、打扫卫生,打扫完卫生再去买饭,日子过去两天后,我感觉自己的胃部收缩不少,改成直接在医院订饭,饭菜由医院的阿姨直接送到病房,没想到医院食堂比老袁的手还黑,菜价贵尚且不说,味道比猪食还难吃,我吃了一天猪食不如的东西,又改成老袁去外面采购。
第三天我在纸条上写了几句话,告诉他一个地址让他送过去,他执行力没有问题,九点钟出去,十二点之前准时赶回来,带来的消息却糟糕透顶,张雅琪的父母搬走了,新住进去一对新婚夫妇。
“没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问了,他们说也不知道。”
媒体总是说现在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人和人的距离在缩短,妮玛,离开手机,根本找不到人,身在城市,仿佛藏于森林。我现在这个样子,自觉无法面对她,也没有修好的意思,只是想让她知道,那天晚上没能赴约,实在是事出有因。
如果生命如一趟旅程,也是一次没有返程的单趟旅行,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是旅途中的插曲,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都会失去,再不会遇到相同的岁月的人和事,时间会让容颜变老,也会让记忆磨灭,但永远抹不去的是心中的遗憾,趁我们年轻,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上。
病房里有三张床位,隔壁床是个男孩,每天都定时哭几遍,最里面一张床上是个老太太,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胯骨裂了,大概对男孩不满,时时刻刻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不分白昼,没有停歇。呆在这样的环境,神经宛如拧足劲的发条。再加上浑浊的空气,白天不断出出进进的人流,以及从纱布和溃烂的肢体上发出的腐臭味,足以让没病的人生出病来。
每天早上八点半,从“黑边眼镜”带几个人查房起,一天的生活开始了。“黑边眼镜”像大领导视察民情,例行公事般问问每床病人感觉如何,痛不痛,吃饭如何,有时在受伤部分观察一番,再嘱托一些注意事项,然后一队人马分别撤退。
不是人人都欢迎天使来查房,隔壁床的男孩便是意外,看见穿白大褂的进来,便发出凄厉的尖叫,比走夜路遇到鬼还惊悚。他人小志气大,学习艾迪生搞科学实验,把他老爹的摩托车当器材,结果器材翻车压断他一条腿。小科学家心有不甘,吃饭、换药、打点滴时也会歇斯底里嚎叫,声音有比二战时的德国元首,声彻寰宇,震惊世界。
有时白天没发泄完,夜里还要加班,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喊叫起来,把整个病房的人都惊醒。我有不好的习惯,觉短,醒来就不易睡去,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睡眠不足头脑发胀,四肢乏力。
孩子的爸爸,就是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中年男人,姓钱,工程机械厂助工,精力充沛,烟瘾极大,每天几十次出病房抽烟,孩子打吊水的时间也不放过,烟瘾过足回来后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像注了鸡血。
每次出外吸烟前他都会嘱托我,“帮我看一会孩子”,次数多了我们自然熟稔起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律,无所不通。这家伙十分健谈,每天站在我病床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演讲口才绝不输英国首相丘吉尔。
老袁从外面回来,他知道我和张雅琪的事,自告奋勇也去了一趟,自然一无所获,回来之后他问了张雅琪的公司,意欲去公司找她,让我很感动,确是一个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听到她新公司的名字后,老钱兴奋地跳起来,“真他妈太巧了,我媳妇就在这个公司上班”。
几天来都是老钱一人照顾孩子,他没提到孩子妈妈的事,我想可能是离婚,或者英年早逝,提起来会惹他伤心,自然不便问,老钱自己说道,“老杨你没在外企干,不知外企的艰辛,合同是一年一签,到了年底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公司不续签合同,所以平时不是逼不得已,谁也不随便请假,像我老婆,自己孩子住院也不敢请假伺候。”
原来是这么回事。
“家里的事全靠你?”我问道。
“那是自然,”老钱说,“我是既当爹又当妈,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孩子上学,这一堆活可不轻,本人是标准的家庭妇男。”
“如果X市评选模范丈夫,我投你一票。”我恭维他。
“还是说你的事吧,”老钱说,“让我媳妇在单位找,终于有下落了。”他比我还高兴,说完举起电话给她媳妇联系。
通完电话后,老钱说外企公司员工都使用英文名,除非是至交的朋友,一般都不知道彼此中文名,所以他媳妇搞不清张雅琪是谁。今年新入职的员工有好几十,全部在上海培训,她不可能一一打电话咨询,不过她可以通过上海本部的同事帮忙打听。
“等消息吧,她肯定能打听到,一个公司的人难道会找不到,这个周末她肯定会来,我儿子星期天出院。”老钱比我还着急。
晚上十点左右,老钱说:“老杨,帮我看一眼孩子,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孩子正在熟睡,半夜三更的不应有什么事,再说他半夜出去,时间不会太长,我随口答应,心里却暗笑,我一个不能下床的人还能帮你看孩子,好在还有老袁。
我原想老钱出去吸烟,最多十来分钟时间,没料到这家伙夜半仍未归来,还好小钱大概伤口不痛,加上白天睡眠不足,一直安然无事,我心里有事不敢坦然入睡,担心小家伙渴了饿了,或是尿憋醒也是可能的,他果真醒了找不到亲爹,肯定嚎啕大哭,我还真没有办法。
天快亮时老钱才回来,意犹未尽地贴到我跟前说:“韩庄新来两个小妞,水灵灵的。”
“老钱你是人吗?,半夜三更跑那么远去寻欢作乐,倒是不辞辛苦。”
他咧开猪嘴笑笑,“男人不风流,白来世上一回。”
这时正好孩子醒来,老钱不再说话,急忙过去伺候他家小爷。
到了周末孩子的妈妈来了,她中等个子,圆圆的脸蛋略施一点淡妆,白净的皮肤体态丰满,说话慢条斯理的像受到良好教育,气质不错,端庄淑雅,气质大方,很难想象她一个文明人和大老粗老钱是如何一起生活的,有句话美女与野兽形容他俩再恰当不过,也许两人性格互补,反而生活得更好。
老钱在旁边一个劲夸我好,身残志坚,无惧艰险,不时照顾他们家孩子,害他媳妇急忙走过来向我致谢。
“别信他的话,我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还能照顾你家孩子?”
老钱的媳妇姓荀,说话时笑眯眯的,“你一个人啊,家里没人来照顾你?”
老钱抢着说:“文慧,老杨这个人不错,原来谈的女孩就是你单位的张雅琪,我估计即便找到她也没用,既然人家已提出分手,再见面也不可能再回头。这家伙亡我之心不死,还想旧情复燃,看样子是凶多吉少,你单位有合适的女孩子,帮他介绍一个,告诉你老杨,我媳妇公司那女孩,一个比一个漂亮。”
她笑笑,“听老钱说你原来的女友叫张雅琪,就在我们公司上班,告诉你我们公司大着来,X州只是一个分部,像这样的分部有十几个,总部在上海,所以暂时无法找到她,有点对不起你。”
“荀姐客气了,这已经给你添麻烦,我们之前有个约定,晚上到饭店吃饭,她的亲戚都去,恰巧当天下午我遇到车祸,她大概以为我不是守信誉的人,一气之下改了号码,我只想解释一下爽约的原因,省得她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至于见面与否倒是次要的。”
“你说的不错,以后见到她我一定把话传到。”
老钱站在病床前的空地上,发表丘吉尔演说:“爱情这个东西,说是距离产生美,其实是骗人的东西,距离有了爱情便没了。婚姻对男人来说如同买衣服,钱多了就可以买好的,钱少了只能买差的,没钱自己凑合过吧,你到乡村去看看有许多单身汉,就是因为没钱的缘故。为什么《三国演义》里赵云说大丈夫只愁功业不成,何患无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有事业有钱了,八十岁照样娶小姑娘,没钱三十岁照样打光棍。”
荀文慧说:“你消停消停吧,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
老钱腆着脸,“我给老杨讲人生哲理。”
这两口子,一个热情如火,一个平静如水,真是一对奇葩。
荀文慧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其实东西也不多,孩子的衣服和生活用具,全部装进两个兜里,临走前她过来安慰我:“以后有她的消息,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们留个联系电话吧。”
“我有杨未的电话。”老钱说。
这个不称职的爹,处朋友还有点意思,热情洋溢,激情似火,每天跑过来几次,吁寒问暖,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握着他的手我有些舍不得,心里有些潮湿,朋友在这个世上也是奇货可居的东西,不是随处可以遇到的。他离开以后病房里少一份热闹,同时我也暗暗发笑,有这样当爹的吗?他这个样子,如何教育好孩子?
老钱的儿子也挥手致意,这个搞得大家鸡犬不宁的兔崽子,现在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勃勃,精力充沛,“叔叔再见,叔叔保重”叫个不停,嘴角像抹了一层蜜。
荀文慧优雅地挥挥手,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感觉她是个恪守诺言的人,一定能找到张雅琪,而且我们还会见面,如此想,我的心里敞亮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