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星期六,“刘邦”在仓库招见我,这几天前来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每天都把总经理室挤得满满的,而且川流不息,接连不断,一拨离去,又一拨到来,把张雅琪忙得不亦乐乎,“曹元霸”是老滑头,早上在公司照个面,便没了踪影,“刘邦”不敢呆在办公室,临时改到仓库办公,凡有军机大事,一律仓库商议。
见面,“刘邦”的态度不太友善,“在我离开公司这几天,听说销售部的人经常去喝酒、打牌,班也不上,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估计是曹总打的小报告,你问问他是哪几个人,什么时间去打牌、喝酒,然后再挨个调查每个人,事情便一清二楚。”
“杨未,你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如果总是有人说你不好,而且不止一个人说,证明你自己肯定有问题,这样影响不好,不利于你的事业发展。”
“段总教育的是,我以后一定多注意形象建设,但是有小人喜欢栽赃我,那我就没有办法。”
他笑笑,“没人告你的状,你多心了,大家过得都不容易,你能看到,每天都有前来讨债的人,老板也不是好当的,公司目前处于最困难时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多替公司分忧解难。”
“应该的,大河有水小河才满吗!段总,有什么指示尽管说。”
他递过来一根“大苏”,“省城老郑,按照合同应该是每月打款一百万,现在一个月已过去,他还没有打款的意思,我想派你去省城一趟,让老郑把钱汇过来。”
“没问题,明天我就动身。”
对省城老郑我一直是向往之至,无论与公与私,我都愿意见他一面,现在能够成行,等于圆了我的心愿。一个三线品牌酒,每月能保持同样的销量,我们只有仰慕的份,高山仰止,难以企及。
“刘邦”打着哈哈,“杨未,我俩换个位置,每天要应付这么多人,能把你愁死。”
“是的,佩服佩服,特别是像你这样的老板,如果没有强大的心里承受能力,一定会发疯。”我说的是实话。
“刘邦”挥挥手,“回家准备准备,明天就动身,能把老郑的钱要来一百万,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说到放假我心里一动,确实该回家看看!
前两天,姐姐从我们公司路过,顺便到办公室坐一会,说我已经很久没回家,母亲让我回去一趟。姐姐讲这话的时候,叹息不已,言语之间,我现在这个样子,让家里人十分担心,一个三十岁的人,正是成家立业时候,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说来惭愧,母亲最大的期望是抱上孙子,享受天年之乐,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需求,我却不能实现。每次打电话,都是询问有没有女友,什么时候结婚,害得我电话很少打,家更是不敢回。
2006年我上高中,母亲坚持要在山前小镇买房子,东拼西凑,加上我姐姐的非志愿赞助,勉强付了首付。当时所有人都反对,姐姐甚至以断绝外交相威胁,母亲不为所动,毅然而然拿下一百一十平的两居室。
当时我也不理解,虽然我成绩不是特别优秀,考取一个普通大学不是问题,等我工作后买房不是更好吗?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英明伟大,我是考取了大学,并且有了工作,但要具备买房子的能力,至少还需要三十年,而先期买下的这套房子,身价如同注射鸡血,十年翻了一倍。
姐姐临走时说母亲看中一个姑娘,在一家超市干营业员,准备让我回去相亲,我本来兴冲冲的热情劲顿时化作一团雾气。
正常人相亲,都是媒人先把照片发过来,身高、体重、工作、家庭情况介绍一遍,双方同意后,安排地点见面,虽说不保证成功,但不一定尴尬。
我上班后曾相过一次亲,母亲堪比吕太后,独断专行,说她已经看中,逼着我直接去见面,地点安排在姑娘家。姑娘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加嫂子和表姐,十几口子像参观动物园,不停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那姑娘有点一根筋,见面第一句话如石破天惊:“我见你第一面感觉特别亲,我们还真有夫妻相。”
吓得我落荒而逃。
后来女孩母亲到我家进行讨伐,说我没有教养,顾自逃跑,让她女儿如此难堪,害的我母亲一个劲赔不是。
这一次我学聪明点,找到张雅琪帮忙,希望她友情帮助。
小姑娘倒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脸上呈不悦之色,说话酸溜溜的,“不知什么样的女孩能配上你。”
“婚姻好比买鞋子,不是越大越好,合脚最好。所以钱钟书老先生在《围城》里说,女博士要双博士才般配,双博士要外国博士才般配,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离婚,因为结婚的时候鞋子还行,穿着穿着就不舒服了。
比如我们俩,你是名牌大学,我是普通大学,你是干部家庭,我是物质平民,如果我们俩不认识,中间有人介绍,就我这二等残废你会同意吗?肯定不会,所以长痛不如短痛!明白吗?张雅琪。”
“我明白你个鬼,就是嫌弃我身体有病。”她不依不饶。
“你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我腿上的病没好。”她撅着小嘴。
“再议,再议。”我把她拉上车,“今天你的角色就是冒称我女友,这样我就不用跟那女孩见面,害人害己,影响不好。”
“你等于租女友回家,必须缴租金。”
“好说,你报个价。”
她盯着我脸看,“我的费用高一点,怕你不愿意。”
“只要付得起,哥哥一定出。”
“把我娶了!”
“哎,张雅琪,说了一圈你怎么又绕回来了,咱们能说点别的吗?不谈这个。”
她不再说话,一路上都陷入沉思。
我们家在城市北关,母亲原在皮革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便失业在家,她倒也不闲着,把阳台和一间房改造成商店,旁边有一所小学,学生们都来买零食和学习用品,生意很是红火。为了招揽生意,母亲经常站在路边,看见熟人就打招呼:“他李叔你买东西到我家,我家的东西不贵,哎他张叔你到别处买,做事有点不讲究,不准这样的。”时间久了害得附近的人每天都绕着走。
我们到家时,几个老太太正在门口打麻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里就没断过麻将桌,光阴荏苒,时光消失,打牌的人不断更新,打牌的习惯沿袭下来,母亲自然是这里的常客,赢了三毛五毛到处宣扬,输了几毛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我最初感觉好笑,一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后来明白,这是她们的生活与乐趣,她们欲望很低,所以很容易知足。我们对生活的需求越来越多,乐趣反而越来越少。
母亲看见张雅琪跟我一起过来,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直愣愣瞅着她发呆,犹如家里做了一桌菜,突然来了两桌人,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介绍,“这是张雅琪,我同事。”
张雅琪说:“阿姨好,我是杨未的同事,又是好朋友。”唯恐别人听不到,她嗓门提的很高,麻将桌上的几个人显然都听见,抬头向这里张望。
母亲很高兴,“你们来之前不知道打个电话,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到饭店拿几个菜吧,老头没在家?”我问。
“你爸去钓鱼,这个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我们等他回来,不是有鱼吃了吗!”
母亲说:“他钓鱼没有准绳,经常空手回来,再说一个鱼也不够,我还是去买菜吧。”她嘴里说去买菜,身子却不动,问人家张雅琪家在哪儿,干什么工作,今年多大,是什么属相,家里还有什么人,干起户籍警的工作。
张雅琪忍住笑,一一做了回答。
“妈,你去买菜吧,我们都饿了!”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说完,从厨房找出菜篮子拎上出了家门。
我和张雅琪坐在椅子上看守商店。
说是商店,其实只有香烟,几瓶低档酒,油盐酱醋茶,外加一点小孩吃的东西和学生用品。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店,曾经供给我们四口人的生活费,那些口香糖、棒棒糖、薯条、腊肠和饼干,是我童年的乐趣。
老爷子老家在北方,部队转业后留在X州,在一个局里干科员,一干三十多年,退休时还是副股级科员。在我的记忆里,他每天下班后带一张报纸回家,往沙发上一靠,大腿翘二腿上,开始学习政策方针和国家大事,俨然大干部一样。
直到母亲做好饭菜,先盛出一份放到他面前,我们几个才能动筷子,他的工资一直不高,四口人生活没有问题,买房、供我们上大学,多亏了这个店铺。冬天卖热奶、油炸肉串,夏天卖雪糕、凉啤酒,收入还真不少。
张雅琪正在参观货架上的物品,老杨同志全副武装回来了。
一辆老式自行车,斗篷、鱼竿、网兜、桶、马扎、保温杯一应俱全,盛满了柳条筐,他朝张雅琪笑笑,说声来了,便开始收拾自己的战备,自行车推到角落,柳条筐放到门后,归置好鱼竿,再把桶里的鱼倒进脸盆里,今天的收获不少,大大小小足有三斤多。
“爸,今天钓这么多,该不是从鱼市上买的糊弄我妈吧?”
张雅琪用手捅捅我,“怎么说话呢?”
他瞟我一眼,“这些鱼都是野生的,体型瘦,颜色发亮,营养丰富,跟市场卖的鱼不一样。”说话时精神亢奋,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自己的战果。
我递过去一根烟,帮他点上火。“老爸,钓鱼太辛苦,风吹日晒,吃饭也不正常,要不以后不要再去了。”
“这算啥辛苦。”他开始收拾盆里的鱼,“打发无聊时间,是一种乐趣。”
大概是年老的缘故,退休后他很少说话,不似以前见面总是训我。
我上高二那年,他拿张卫建攻击我,“你看人家小建,轻轻松松考取南大,你就是一学生混子,普通大学也考不取。”
我忍无可忍,“卫建他爹是副局长,你一辈子只干个科员,是个大混子,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气得老杨拿一鸡毛掸子满屋追着我打。
当晚吃的是乱炖杂鱼,几样鱼放在一起炖,酸甜辣咸鲜都有,味道还真不错。台湾一位女作家说,“完整的人生应该五味杂陈,且不排除遍体鳞伤。”
我现在是遍体鳞伤,且五味杂陈,就是人生不完整,没有自己的事业,现在没什么出息,也看不出将来有出息。
张雅琪表现得极其殷勤,不但给爸妈加饭加菜,饭后还跑到厨房刷锅刷碗,跟母亲抢着干活,第一次我看见母亲举动失措,两手不知往哪里放,
母亲说:“你们在这住一晚,我去收拾房间。”
张雅琪说:“好啊,我回去没什么事。”
“我有事,”我打断她的话,“公司还有一摊子事,我必须回去。”
“杨未,你今天来不是相亲吗?正事还没干,你咋能回去呢?”她一脸的坏笑。
母亲不会撒谎,说假话时脸色明显不自然,“哪有相亲的事,姑娘,你听谁说的?”
“没事阿姨,我只是开个玩笑,今天我也有事,改天我再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的眼眶有些湿,“一定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