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从听筒内传来一阵抽泣声,接着对方激动异常地喘息着,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小主人,是小主人吗?老天,您没事吧。主人发了疯地在找您。您在哪?我马上派人去接您。”
“告诉他,我在纽约华伦公园,我要见他,马上!”说完他不等对方回应便挂上电话,抽出电话卡,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低喃着:您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救您的。随后,他找了张偏僻的木椅安静地坐下,等待着他的出现……
晚上十点,公园里安静得仿佛墓地,只有寒风在空中肆虐着,伦敦煤油灯造型的路灯将有些枯黄的草坪照得格外透亮。
卡奥利坐在木椅上,朝冻僵的双手哈着气,呼吸伴随着白雾在没有人的公园里显得格外孤寂,或许是太过寒冷了,他站起来来回地转着圈,偶尔也会跳动两下,借此希望身体暖和起来。
安静的夜,寂静的天空,一切都待太阳落山后回归温暖的巢穴,只有他仍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
猛然间,远方传来直升机的引擎声,巨大的螺旋桨和空气剧烈地摩擦着,发出阵阵轰鸣,两盏强光探照灯锁定了卡奥利小小的身影。
因为螺旋桨的运作声,无法听见直升机上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见直升机慢慢降低高度,从上面滚下一截云梯,同时由于机身的降低,在地面上刮起一阵强风,吹得卡奥利无法睁开眼睛,只能无助地用纤细的手来阻挡它的肆虐。
倏地,沿着云梯爬下三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乌鸦般的黑色比天空还要沉闷,隐隐约约可以感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阴冷的气息,特别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月光下,那头及腰的银发随着强风而纷乱,刚挺的鼻梁、坚厚的嘴唇在古铜瘦削的脸庞上,显出冷然的刚毅,一双深邃的星瞳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以及冰冷的残酷,让人不寒而栗,而此刻这双锐利的鹰眸在扫射到卡奥利身上时,全化为温柔的凝视。
他是地狱里的撒旦,更是人世间的恶魔,凡是见到他的人都无不为他的残忍血腥而震慑,他的名字更是世界追缉令排行榜上的第一名,这个拥有全世界一半军火、毒品掌控权的魔王——安德鲁·塔克·雷蒙特。
安德鲁在强风中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担忧了半年的小男孩,心中悬挂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平安无事!比起半年前又长高了不少,也健壮了许多,那双如黑曜石般的星眸更是璀璨夺目。
安德鲁暗叹:他越来越像她了!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末了,他的视线移至那本该如丝绸般的披肩长发,怎料,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他可爱的脑袋上顶着一个西瓜太郎式的发型。
怒火猛然从他的丹田一路蹿上胸腔,温柔的视线瞬间转为骇人的利刃,他倏地一个箭步跨到他面前,巨掌粗鲁地抓起卡奥利,冰冷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是谁?是谁剪了你的头发!”
卡奥利毫无惧意地甩开耳边的手,倒退了一步,脸上那抹稚嫩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年龄的深沉,他掀动了一下嘴皮子,淡淡地说道:“您还会关心我吗?”
他的抗拒无疑激起了安德鲁更为炙热的怒火,将他一把拉了回来,巨掌牢牢地扣住他幼小的肩膀喝道:“说,是谁剪了你的头发,是谁?!”
虽然处于暴怒的当口,但他仍然控制了自己的力道,扣住卡奥利的手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仅让他无法再挣脱开。
卡奥利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停下扭动的身子,抬头直视进他冰冷的眸子,人人都视眼前的这个男人为恶魔、地狱的主宰者,但是他不怕,确切地说是从来就没怕过他,随即,他昂首吐出了一个字:“她!”
英语里的她,无疑是个女性,即使只有性别,安德鲁也很清楚那个她是谁,他残酷嗜血的眼睛闪过一丝苦楚,如镌刻的五官明显地抽搐了一下,深藏脑海里的那抹靓丽的倩影如同翻涌的海水一般不断席卷着他。
无论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依然在他记忆力最深处印刻着,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挥之不去,即使有再多的女人供他发泄也替代不了她,只会更加难以忘记她。
慕容悠,这个让他疯狂爱恋的女人,也是被他伤害最深的女人。
冷酷的眼神依然凛冽,但凛冽中充斥着更多的痛苦,他不自觉地松开大手,踉跄地倒退了一步,“你见过她了!”
卡奥利毫无表情地用力点了一下头。
随之响起的是震慑心魂的吼叫声,“为什么!为什么去见她!”他厉声责备着,狰狞的神情比起地狱里的恶魔更要可怕上百倍,站在他身旁的两名黑衣保镖见此情况后,也不由得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有这个权利!”卡奥利镇定地置若罔闻。
“权利?!”安德鲁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渗着哀伤的笑声在空气中猝然响起。
那笑声仿佛是地狱里的哀嚎,让人恐惧得可以胆肝碎裂,强风中散乱的银发更是让他的张狂达到了极致,笑声渐歇,他凛冽的视线射向卡奥利,“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是最没有权利去见她的。”
“不!!”卡奥利激动地尖叫着,他稚嫩的双肩因为他的话而剧烈地抖动着,“我有权利去见她,因为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德鲁挥起的手掌给打断。
力道之猛让卡奥利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他的嘴角溢出血丝,捂住热辣滚烫的脸颊,刺痛阵阵地向他袭来,眼前也因为这一巴掌有片刻的黑暗。
安德鲁硬生生地收回僵在空中的手,握紧拳头任由指甲戳刺着掌心,脸上有着冲动的后悔,但只是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冷声地命令道:“带小主人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房间一步。”
“是!”站在他身后的保镖没有丝毫的迟疑,疾步跨上前将卡奥利挟持在中间。
“不,放开我,放开我,我命令你们放开我!”卡奥利激烈地扭动着身躯,企图从这两个彪形大汉手中逃脱,无奈之下只能用牙撕咬着其中一人的手臂。
可惜,被他张口咬住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即使他的肉很可能脱离他的身体,也依然没有松手的打算。
见状,卡奥利停止撕咬的举动,大声地朝着眼前的男人叫道:“救她,只有您能救她,她病得很重,她快死了!”
他的叫声猛然间让安德鲁回首,他惊恐万分地抓住卡奥利的肩膀摇晃着,“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怎么了?”
卡奥利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作用了,放弃挣扎的手重复道:“她病得很重,她快死了!”
这句话仿佛万柄利剑直刺入安德鲁的心脏,扣住卡奥利肩膀的手浑然不知地加重,使得后者疼痛难忍地轻叫出声。
安德鲁见状连忙松开自己的手,示意手下放开他,然后蹲下身子迫切地问道:“她怎么了?为什么会生病,他不是应该好好照顾她的吗?”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越发的激动,那模样好似要将他口中的那个“他”生吞活剥一样,他捧起卡奥利漂亮的脸蛋,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猛然见到他嘴角的血丝后,心里泛起愧疚的痛楚,“宝贝,对不起,我不该打你的!”
他粗糙的手指拭去那抹猩红,轻柔地抚触着卡奥利脸颊上的红痕。卡奥利因他的碰触而感到疼痛,他不由得蹙起眉,晶亮的眼睛更是因疼痛而闭上。
“很疼吗?”安德鲁眼见他疼痛难当,才意识到刚才暴怒之下的力道有多大,作势想要抱起他。
卡奥利猛然摇了摇头,睁开眼睛急急地拽住他的袖子,“不疼!一点也不疼!”
每说一个字都抽动着脸颊刺痛的肌肉,他下意识地捂住脸,尽管如此,他仍是拼命地说着话,“叫鬼医叔叔来,他一定可以治好她的。”
“她到底怎么了?”安德鲁将他努力忍痛的表情尽收眼底,心疼的感觉淹没了他。
“我也不知道,她一直都很健康,但是今天下午,她上楼去拿东西,突然就吐血了,一直都昏迷不醒。”
坚强独立的卡奥利从两岁开始就没有掉过眼泪,可是一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她,他的泪水瞬间沾湿了面颊,温热的眼泪滴落在安德鲁的手背上,他猛然抬起头看着他,刹那间她哭泣的神情和眼前的小男孩重叠,痛楚像惊涛骇浪般席卷了他的心。
但是,他答应过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他不能不遵守约定,六年前那种惊恐的眼神,他不想再见到了。
“阿洛拉·伊迪丝能治好她,你不用担心。”他压下心中的刺痛,冷硬地说道。
“鬼医叔叔在的话,一定更有把握!”卡奥利见他不为所动,小手更是用力拽住他的衣袖,仿佛要将它扯下来才甘心。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
“父亲!”
这声父亲让安德鲁全身一震。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叫过自己了?一年还是两年?自从知道她的存在,在他拒绝让卡奥利见她后,卡奥利就不曾再叫过他。
“你终于肯叫我了!”残酷无情的他也会为这小小的称呼感动得双眼蒙上雾气。
“父亲!”卡奥利又叫了一次,幼小的身体扑入他的怀里,寻求着父爱的温暖。
安德鲁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小身体,他的儿子,他们的儿子。
卡奥利在他的怀里哭叫着,“救她,我想救她。”
安德鲁听着他无助的央求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侵袭着,他颓然地闭上双眼再睁开,然后他抱起怀中的卡奥利,“我答应你!!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答应你。”
他会派鬼医前去,自己却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能出现。
卡奥利听完他的承诺,终于安心了,长时间的等待,再加上寒冷的温度,心情一放松便昏了过去。
安德鲁意识到他的虚软立刻惊叫:“怎么了?”
沉入黑暗的卡奥利已无法回答他,见状,安德鲁向身边的保镖吼道:“命令鬼医立刻滚到纽约,不管在哪,我只给他三个小时,否则后果自负。”
他鬼魅般阴冷的吼声,让身旁的彪形大汉奉若圣旨,连滚带爬地离开这里去传命。
远在夏威夷的鬼医米修·埃莱特正在最豪华的总统套房里享受着软玉温香的美好滋味,正当他急不可耐地想要疏解欲望的时候,内裤还来不及拉下,猛地从背脊传来比芬兰冰山还要冷上千百倍的寒气。
同一时刻,他扔在地上的行动电话唱起了熟悉的旋律。
他哀叫一声,颓然地倒在床上……该死!!!Boss的指令来了。
寂静的WFP医学中心特等病房里,传来心率检测仪那嘀嘀的声音,闪着绿光的显示屏明暗交替地跳动着……
她还活着,但还能活多久……
所谓的鬼医,自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医术更是扁鹊华佗再世,可以说是专门跟阎王爷抢生意的,还有一个别称——鬼见愁。
黑白无常如果想勾他救治病人的魂魄,那可就要白跑一趟了。
米修·埃莱特正如他的名号一样,让鬼见了愁死,让人见了乐死,因为从他十三岁开始行医,在他手里就没死过人。
这样的医术,无疑是万金难求的,但他的怪癖也跟他的医术成正比,不是有钱他就会救,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是坏人,他不救,十恶不赦的坏人就算没钱,让他倒贴钱,他也会救。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这个怪人从不听别人的命令,只有一个人可以令他心甘情愿做不想做的事。
他的救命恩人,也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魔王——安德鲁·塔克·雷蒙特。
纽约圣彼得大酒店,排名世界十大榜首的六星级酒店,富丽堂皇自然不在话下,一个晚上十万美金的天价总统房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住得起。
此刻,金碧辉煌的总统套房内,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空气,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就算现在落地窗外阵阵清风吹过,也不能缓解这股压抑。
明明离春天尚有一段日子,可偏偏吹入的是舒爽的春风,窗外尽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春之色,让人不由得想要明白其中的奥妙。
“米修,不要再玩弄你手里的遥控器了,生活在黑暗底层的人不适合春天。”低气压的源头安德鲁冷酷地说道,手中拿着一杯七五年的白兰地,身下坐的是帝王才能享用的汉白玉狮子椅。
听到他的话,米修抱歉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遥控器随意一丢,“抱歉,你十万火急地把我招来,就不能让我享受一下特殊待遇?”
圣彼得大酒店,之所以如此有名,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拥有世界上最出色的电控季节转换系统,它位于纽约圣彼得山,进入酒店内部那一刻,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脱离了,人造的天空,人造的大自然,以及人造的四季。
这就是钱的威力,即使贵得咂舌,也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来。
安德鲁嗤之以鼻地说:“你晚了十分钟。”
话一出口,明明毫无任何戾气,却让房里所有人感到胆战。
米修干笑了几声,“天气太冷,直升机发动不起来。”
“你在芬兰吗?不是吧。你是在夏威夷,不是吗?”安德鲁扯出一抹冷笑,灰色的眸子更是寒冷无比。
“到小少爷吃药的时间了,我去看看情况。”米修冷汗直冒,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世间的魔王,谁让他救过他呢。
“不用了,他睡了,药也吃过了,我要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安德鲁抬手,制止他急速逃离的身影,突兀地将手中厚厚的资料扔给他。
一把接住猝然而来的文本,瞥了一眼上面的姓名,他的脸色倏地一变,不再是刚才玩世不恭的表情,而是严肃得犹如判官,他急忙打开手中的资料,逐页地仔细研究,看到最后,他的表情更为肃然,又将它翻到最前页,从头再看一遍。
他浓重的神色,让安德鲁心头一揪,虽然他不懂医术,但检验报告谁都能看得懂,这份资料,三个小时里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只花了十分钟从WFP医学中心将资料复制过来的电脑奇才,在他看过以后,被打断了一只手。
他不相信上面写的一切,他更不相信,她病得如此重!
想到这里,他用力捏住手里的水晶杯,在他摧残下这水晶杯立刻寿终正寝,几片碎碴刺入他手掌内,血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丝毫不感到疼,因为他的心比它疼上千万倍。
“安德鲁!”米修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急忙冲上前,帮他处理伤口,谁知被安德鲁沾满血的手一把揪住,殷红的血在他白色的前襟上开出一朵骇人的血花。
“你有多少把握?说实话,不准瞒我!”不再是刚才冷酷的模样,此时的他像一只哀嚎的孤狼,一只失去母狼的狼王,即使那只母狼从没有属于过他,他依然痛彻肺腑。
不是他不相信米修的医术,是那份资料显示的讯息好比撒旦的镰刀,硬生生地朝他的心劈下。
接过身后保镖递来的急救箱,米修将他的血手扯开,取出消毒水和绷带,挑出玻璃碴后,径自包扎起来,片刻后,他看着眼前哀伤的男人,“如果她死了,就不再属于任何人,不是吗?”
“不!”安德鲁急吼地推开他,一拳捶向身边的墙壁,他的动作让本已止血的伤口立刻渗出鲜血,白色的绷带上缓缓化出晕红。
“别动了,再动,必须要缝针了!”米修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他自虐的手,强行将他按在椅子上,重新将伤口包扎一遍,心里暗叹着:慕容悠,只有你可以把他逼成这样,即使过了六年,依然如此。
“告诉我,你有多少把握?说!!”安德鲁甩开他的手,完全不顾手上的伤势,揪起米修的衣领。
米修回首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医学用语,他清楚地记在了脑海里,他抬头看着眼前濒临疯狂的男人,思索着是否该说实话,他不是怕死,只是,他不忍心看到他受伤的表情,他花了六年的时间才慢慢治好他狂暴的病症,他的实话很可能让他无法承受,他又会变回以前的狂暴,这个男人已经快被逼疯了。
“说话,别一副同情的样子,我要你说实话。”安德鲁狂吼,不停地摇晃着他。
“冷静一点,你这样,我不能说!”米修紧抓住他肆虐的手,厉声叫道。
闻言,安德鲁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抵在米修的脑门,骇人心魄的模样犹如地狱来的恶魔,他的食指压在扳机上,“不说,我就杀了你。”
被他威胁的米修并不害怕他现在的模样,“杀了我,她就没救了。”
安德鲁立刻甩开手枪,狂暴的脸上顿时染上一层喜色,“你有把握救她,你有把握,是吗?”
米修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告诉他吧,再不说,逼疯他的就是自己,“两成!!”
他吐出的概率,又让安德鲁变了脸色,黑青色的乌云密布,他叫道:“只有两成,你敢说救得了她?!”
“如果加上阿洛拉·伊迪丝,就有四成的把握。”米修补充。
安德鲁松开手,倒退了一步,“连一半的机会都没有?!”他又看了一眼正在整理领口的米修,“那她活的几率有多少?”
沉默了片刻,米修黯然道:“尽我所能吧!”
安德鲁颓然地倒在原先的椅子上,失掉了所有的霸气。
他突然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见到东西就摔,几分钟后,室内一片狼藉,在这片残骸中,他立定着,缓缓转首看向坚毅挺立的米修。
“不管任何代价,就算赔上你的命,也要救活她,记住,米修,这是你欠我的。”
“是,Boss!”
“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安德鲁颓废异常地倒在房间里唯一完好的椅子上,挥了挥手。
没有人出声,只是安静地俯首,然后悄然退出。
夜依然漫长,他心中的痛也无止境地持续着。
WFP医学研究中心。
慕容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除了必要的检查和营养补充外,所有的人都只能安静地等待着。
三天就像是三个世纪,让狄克度日如年,他一刻也不曾离开她身边,不停地和她说话,希望她能听见,然后张开那双璀璨的眼睛看他,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她依然沉睡着。
他好害怕,害怕她就这样睡着了,永远都不醒了。
门外,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知道又到给她补充营养的时间了,白色制服的护士推着输液用具走了进来,映入眼帘的是这个坐着动也不动的男人,心里暗叹道: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男人,如果不是阿洛拉少将的软硬兼施,恐怕他连吃饭喝水都会省了,唯一不变的就是像和身下的椅子粘牢一样,怎么扯都扯不开。
护士停下手推车,将车上的维生素营养液摇了摇,走到挂点滴的架子边,将几乎空了的瓶子取下,拔下点滴针插到新的瓶子上,然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儿。
真是连女人看了都嫉妒,她真的很美,即使脸色苍白如纸,但是黑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让她增添了一份脆弱的朦胧之美。
我见犹怜呢。
猝然间,护士看到她的眼皮轻微地抖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个从头到尾都没出过声的男人,慌忙地站了起来,那双令女人迷醉的蓝眸激动地放着亮光,“你看到没有,她是不是动了一下?是不是?”
其实昏迷中的病人有时也会由于神经痉挛引起自发性的颤动,但她不忍心说出口,这个男人太哀伤了,让人不忍见到他失望的表情,“是,我也看到了,别急,我去找阿洛拉少将。”
“谢谢!!”他神情激动万分地抚摸着慕容悠的脸,仿佛她已经苏醒似的,那么温柔地摩挲着,那么深情地凝视她。
护士只得悄然退出,心想:还是让阿洛拉少将来跟他解释吧。
“醒过来,悠,张开眼睛看着我,别再睡了,你已经睡了那么久了,还不够吗?张开眼看看我。”他附在她耳边轻柔地低喃,话语里尽是乞求。
慕容悠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的颤动只是他眼花了。
他不死心,他知道她一定听见了,俯首亲吻她冰冷的嘴唇,然后再观察她的反应,一遍不行,就来第二遍,他知道她会醒的,她冰冷的唇在他温暖的包裹下,展现出红润的光泽,但依然紧闭双眼。
门外的阿洛拉,眼见这种情景,无法迈动脚步,她不忍打破他的希望。
“你明明动了,为什么不醒过来?为什么……”他已然知道她的颤动和以往一样,并非是有意识的,他又坠入了破灭的深渊。
重新回到椅子上,又开始漫长的等待,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滴眼泪沿着她的手腕滑落,滴落在床单上。
狄克闭上眼睛,眼泪一颗一颗溢出,无法停住,他不想任何人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胡乱地抹去了它们。
他现在才知道,眼泪原来是如此的苦涩……
眼泪最后一次滴落的刹那,一双漆黑如星子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耀着。
“雷……”耳边突兀地响起沙哑柔和的声音,轻轻的,如梦幻里的风声,那熟悉的烙刻在脑海里的声音,在他耳边如此的不真切。
他紧闭的双眼,不敢睁开,怕睁开了就只是一场梦。
直到贴靠着他脸的手微微抚过,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摩挲着,他才睁开双眼,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那双红润的嘴唇就在他眼前嚅动。
他颤抖的手指,同样轻柔地抚触着她柔细苍白的皮肤,弯弯的蛾眉,挺俏的鼻子,还有因他的摩挲而上翘的嘴唇。
猛然间,眼前蒙上一层雾气,他不愿眨眼,就怕雾气消失了,眼前的一切也不见了。
随即,他一把拥住她,埋首在她的颈窝间说道:“叫我的名字!”
“雷……”
他颤抖着,“再叫一次。”
“雷……”
纤细的右手环上他的腰际,她呢喃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颤抖得越发激烈。
她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湿湿的,他压抑的哭声在耳边呜咽,令她心中阵阵地刺痛,环在他腰际的小手,滑上他宽阔的背脊,安抚性地轻拍着。
他拥得她好紧,好紧……
下一刻,炙热覆上她的唇,迫使她一起沉沦,他与她眼神相交,谁也没有闭上,他们分开得太久了,静静地分享此刻的重逢。
阿洛拉站在门外喜极而泣,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悄然地关上门。
她决定过十分钟再进去,在走廊里飞奔,她要去通知休息室的伙伴——她终于醒了。
一分钟后,大大小小的人影都站定在病房门外,他们必须亲眼证实才能放心。
房内,热吻仍然持续着。
房外,悬挂的心放下了。
二月时节,纽约反常地下了好几场雪后,天公终于露出了它的笑脸,和煦的暖阳照耀着大地,春天的脚步近了。
慕容悠醒来已过了一个星期,奇怪的是她除了脸色苍白和身体虚弱外,并没有其他症状显现出来,也没有吐血的迹象发生。
气色虽然差,但她的精神倒是很好,行动也没有不便之处。
对于阿洛拉来说,这并非是一个好的兆头,她越是精神奕奕,死亡的脚步也越近,她的身体正以惊人的速度恶化下去,连身为主治医生的她都措手不及。
因此,阿洛拉没日没夜地躲在研究所里,拟订着诊治的方案。
正如一开始计划的,下个星期三,她将为悠做手术,她腹中还未足月的小生命必须提早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母亲已经无力供给任何营养了。
另一方面,慕容悠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她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与其说冷静,不如说是无奈。
她并不害怕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爱她如生命的他该怎么办,她的孩子又该如何。
无论作为母亲还是妻子,这都是她放不下的。
所以,她央求阿洛拉隐瞒一切,除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她有康复的可能,而这次的手术,更是为了她康复的第一步,医学发达的现在,早产的孩子也能百分百地健康成长,加上阿洛拉的医术,她很放心。
这个孩子,也是她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为了孩子,他一定可以撑下去的,这也是她接受手术的原因。
坐在轮椅上,她遥望着远处正在草坪上嬉戏的孩子们,暖日俯照,大地一片勃勃生机,温暖的阳光却无法让她感觉到暖意,她下意识地拉高膝盖上的毛毯。
她的举动瞬间引来狄克的注意,他蹲下身子,轻柔地问道:“冷吗?那我们回去。”
她摇了摇头,知道一个风吹草动,他都会紧张莫名,连日来更是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看着他担忧的表情,心中一阵刺痛,失去她,他真会为了孩子安然无恙吗?
“我还想待一会儿,好吗?”她抚上他的大手,压下那抹痛楚,露出甜美的微笑。
见她无意回去,他也无可奈何,而且在太阳下晒晒,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那好,我回去拿条毛毯,你乖乖地别动。”
他将她推到一棵大树旁,好为她挡去略带寒意的微风。
她点头,示意他安心,看着他飞快地离开。
她仰起头,直视着被云彩遮住的太阳,它并不刺眼,但她仍旧感到眼睛刺痛。
眼前突然有一阵片刻的黑暗,她知道那是视觉神经开始退化的征兆,她的视力每天都在下降中,黑暗的次数也一次比一次多。
她环顾着四周,记下看到的每一个场景,她必须在失明前将这些景物刻在脑海里,这样才可以隐瞒自己失明的情况。
从来没有如此感谢过上天,赋予她过目不忘的能力,看过一次的东西,她都能牢牢记住,是她不放心,仔细地估摸着景物之间的距离,到那儿需要多少步,到这又需要多少时间,中间有哪些障碍物,她都不厌烦地复制到脑海里。
猛然间,她觉得眼前又开始涌起一片黑暗,下意识地向前倾身,一只大手立刻扶住她。
毫无焦距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她现在看不到对方,只能抱歉地说道:“谢谢。”她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到不是熟悉的人。
莫名的一股寒意袭上她的心头,她有点恐惧,下意识地恐惧这只大手的主人。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将她苍白无血色的娇颜刻入心里。
她真的不记得他了。
他扯出一抹苦笑,他知道阿洛拉·伊迪丝的催眠是举世无双的,所以他克制不住地前来看她,但她眼里的陌生,还是让他痛彻肺腑。
见对方没有放开的意思,又看不见他,她慌忙地抽回自己的手,再一次说道:“谢谢。”
她的抗拒,令他黯然,再看她一眼,站起身离开。
似乎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黑暗开始消失,白雾在她眼前闪过,由模糊变为清晰的景物重新进入她的眼里。
她看向逐渐走远的背影,莫名地注视着他。
突然,对方回过头,灰色的眸子像是想再牢牢地锁住她一样,直视而来。
黑色璀璨的眼睛对上灰色黯然的瞳眸,突如其来的大风,吹掉了他的帽子。
顿时,扬起的银丝在空中纷飞。
恐惧像海浪般向她扑来,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片断闪过她眼前,越来越清晰。
她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剧烈颤抖着,从恐惧中、噩梦中,被拉扯回现实。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呢喃着一个早已被她遗忘的名字——安德鲁·塔克·雷蒙特。
她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抱住自己的头嘶叫着,“恶魔!恶魔!不!我不要想起来……”
她撕心裂肺的叫声,让所有人回头看她,拿着毛毯回来的狄克更是加快了步伐。
她抖着身子,颓然地即将倒下,倒下去的地方有一只碎了的玻璃瓶,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同一时刻,狄克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安德鲁也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
当一切静默的时候,蓝色的眼睛在飞扬的灰尘中接触到同样担忧的灰眸。
恨意、怒意涌上心头。
但,被他们同时护住的慕容悠,空洞的眼神让人的心急速冷却。
六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绝望的眼神……
时间倒退六年,那一年慕容悠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地球的温室效应让全球变暖,八月的中午,室外犹如一个烤箱,即使站着不动,黏腻的汗水仍是从额际缓缓滑落,偶尔路过的车辆使得高温的空气中滑过一丝热风,让人觉得更热。
纽约的爱兰克监狱位于偏僻的格默其A区,是个由险峻的山崖和三面海水环绕的重刑犯关押地,险要的地势加上急流海浪,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可以通向城市,逃狱成功率几乎为零,当然还有一种安全简单的离开方式——死了,被人抬出来。
爱兰克监狱的正门是用高密度的钛合金制造,炮弹不侵,高度约四百米,与周围的峭壁完美契合,形成一道最佳的防卫线,高高的峭壁上有一排整齐的机枪口,最高处安设了如日照的红外线热度探射灯,基本上劫狱成功率也为零,当然也有一种不费事的进入方式——被捕了,被铐上脚镣和手铐押进去。
这里是罪犯失去终身自由、寿终正寝的地方,也是他们罪恶人生的尽头。
突兀地,钛合金的大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交错的齿门被打开,一个身影从里面缓缓而来,她抬起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等到眼睛能逐渐适应了才拎起脚边的行李走了出来。
烈日下,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将她娇小玲珑的身体包裹得曲线毕露,凹凸有致得令人眼前一亮,唯独那张黝黑粗糙的脸让人不敢恭维,她一点也不美,男人最多只会为她的胸部和屁股流点口水,但那张不吸引人的脸上却有一双黑曜石般璀璨夺目的眼睛,令人不禁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所监狱是出了名的罪犯墓地,每一个囚徒的犯罪史皆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到令人发指,不是被判无期徒刑,便是死刑,从来没有哪一个罪犯可以从里面活着出来,她也并不像狱警一类的人,手上的行李袋是囚犯专用的型号,她却出来了。
站在那扇反射着阳光的钛合金大门前,她璀璨的黑眸直直盯着前头弯曲陡峭的山路,嘴角挂着悠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