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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光

马里尼昂神父完全配得上这个战斗的名字。他身材高大,体格瘦削,性情火爆,为人刚正不阿,却是个信仰坚定的教士。他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了解天主的目的和意愿。

当他在乡下住宅边的小路上散步时,偶尔会冒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主要这么做呢?”于是,他执着地寻找原因,把自己放在主的位置上思考,几乎每次都能找到答案。他不像某些人,遇到不能理解的问题,出于虔诚的谦卑,总是激动地自言自语:“主啊,您的想法完全猜不透啊!”他想:“既然我是天主的仆人,我就应该知晓他的意图,如果不了解,猜也能猜到!”

在他看来,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美妙而完美的规律创造出来的。“为什么”和“因为”总是伴随而生,和谐共存。晨光为了让人在苏醒后感到快乐,白昼为了禾苗成熟,雨水为滋润万物,傍晚提醒人们准备入眠,黑夜则是为了沉睡。

寒暑更替与农事一一对应。在马里尼昂神父的头脑中,从没想过“大自然是没有意义的”。相反,他认为,一切生命都应该服从季节、气候、物质,这是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坚不可摧。

但他厌恶女人,无意识地、本能性地蔑视她们。他经常重复基督的马里尼昂:意大利村庄马里尼亚诺的法国名字。法国军队曾在此战胜过意大利军队。

那句话:“女人啊,在你我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还补充道:“主对自己创作的这个作品也是不满的。”在他看来,女人简直就是那位诗人描述的那样,是“十二倍肮脏的孩子”。

她诱惑了人类的始祖亚当,还一直从事着这项该被罚入地狱的罪恶。女人是脆弱的、危险的、难以捉摸的、乱人心智的生物。他不仅憎恶她们那堕落的身体,更憎恨她们那多情的灵魂。

他常常能感到她们对他的柔情,尽管他知道自己是不动如山的。但他还是对她们时时如饥似渴状需要爱情愤恨不已。

在他看来,主是为了考验男人才创造的女人。因此,男人和女人接触时,必须要小心谨慎,像面对陷阱那样。当她们向一个男人伸开双臂、张开嘴唇的时候,那就是最可怕的陷阱了。

他只有对修女才宽容一些,因为她们许下的誓言让她们不能去祸害人了。但他对她们依然严厉,因为他始终觉得,在她们被禁锢的心灵深处,那种永恒的温柔依然存在。哪怕面对他这个神父,也会时不时地流露出来。

他能感觉到,在她们比男教徒更虔诚、更温润的眼神中,在她们夹杂着性的成分而恍惚入迷的神态中,在她们对主的狂热爱慕中,都存在着这种温柔。正是这种温柔,让他愤怒不已。因为这毕竟是来自女人的爱慕,来自肉体的爱慕。他甚至在她们温顺的态度里,在温柔的语气中,在低垂的眼帘里,在受到责备后委屈的眼泪中,都能感觉到这种该被诅咒的温柔。

当他离开女修道院的大门时,总要把身上的长袍抖一抖,然后迈步走开,就像在躲避什么危险似的。

他有一个天真美貌的外甥女,和他姐姐一起生活,住在附近的一座小房子中,他一心想让她也成为一个修女。每当这位神父对她布道时,她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他很生气,就朝她发火。她就热情地拥抱他,抱得紧紧的,不停地吻他。而他则本能地想要挣脱这一拥抱,尽管这拥抱让他感受到一种甜蜜的快乐,唤醒了他沉睡在心底的父爱。这种感情,每个男人都天生具备。

当他和她并肩走在乡间小路时,他常常和她谈论主,而她心不在焉,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又看看花花草草,眼里满是幸福的感觉。有时她跑过去捉住一只飞虫,高兴地叫着:“舅舅,你看它多漂亮!我真想亲一口!”神父非常担心,这种亲一亲昆虫,亲一亲丁香花的欲望让他非常愤怒,因为他感受到了女人心里那无法根除的温柔。

后来有一天,负责管理圣器室的管家的妻子悄悄地告诉他,他的外甥女有了一个情人。

当时,他正在刮胡子。听见那句话,他气急败坏。带着满脸的肥皂泡沫愣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等他缓过神来,他就嚷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你在骗我!梅拉妮!”但是,那个乡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放在胸口发誓:“哦,神父,要是我说谎,就让主惩罚我!我跟您说,每天晚上您姐姐睡了之后,她就马上离开家。他俩总是在河边约会。您只要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去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再刮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在严肃地思考问题时总是这个样子。当他重新开始刮脸时,竟然在脸上划破了三个口子。

一整天他都缄口不言,满肚子火气。既有作为神父被爱情战胜的气愤,也有作为父亲、监护人、灵魂导师,在一个孩子被玩弄、欺骗时所产生的愤怒,就是那种女儿没有告知父母,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就宣布她已经选定了伴侣时产生的那种让人窒息的心酸和愤怒。

吃过晚饭,他试着看会儿书,但根本看不进去。他越想越气,十点钟一到,他就拿起他那根结实又坚硬的栎木手杖。平常夜里去看病人时,他就带着它防身。他仔细端详了会儿这根又粗又长的木棍,用他那乡下人结实的手腕,凶猛地抡了几圈,然后猛然拎了起来,对着一把椅子砸了下去,顿时那椅子四分五裂地倒在地板上。

他把门拉开,准备出去。但一片皎洁的月光让他惊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那几乎从没有领略过的美丽月色。

整个小花园都沉浸在月亮的清辉中。小路上映出果树细长枝条的影子。攀缘在他住宅墙上的肥大金银花藤,散发出一阵阵甜美醉人的香味,让人感觉有一个带着芳香的灵魂在这明净温柔的夜空中四处飘荡。

他如同酒鬼喝酒一般,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他慢慢地向前走着,整个人心旷神怡,几乎都把他外甥女的事给忘了。

他在田野里停下了脚步,驻足欣赏浸润在这种清净光辉中的整个平原,温情脉脉的月光笼罩着平原。这时,成群的蟾蜍对着月亮,不停地发出短促而洪亮的叫声,远处的夜莺也唱出了它们梦幻般的歌声,让人进入虚空,忘记了思考。歌声和它们为了让人们接吻而唱出的清脆的音调,连同这迷人的月色混合在一起。

神父又向前走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心软下来,没有刚才那样意志坚定了。他觉得自己突然颓废了,浑身无力,只想坐下来待在原地,仔细欣赏并赞美主创造出来的美妙作品。

远处,一片曲曲折折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杨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溪生长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般的水汽悬浮在河岸两侧的山坡上。月光穿越其间,水汽呈银白色,闪闪发亮,好像整个弯曲的河道都被包裹在一层轻薄透明的棉絮中。

神父再一次停住,一股越发强烈、难以抗拒的感动从心灵深处泛起。有一个疑虑,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侵入他的心里。他觉得平常给自己提的那些问题,又在心里产生了。主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夜晚为了让人安眠,让人放松,忘记一切而彻底休息,为什么又让它比白天更诱人,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为什么这个在宇宙中缓缓移动的星球比太阳更充满诗意呢?好像专为悄悄地照亮那些不宜暴露在阳光中的、极其微妙又充满神秘的东西。它把黑夜照耀得如此明亮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最善于歌唱的鸟儿,偏偏要在这种朦胧的阴影里歌唱,不像其余那些鸟儿一样安息呢?

为什么要把这轻纱投在人间,为什么心弦如此拨动,灵魂如此不安,身体如此无力呢?

既然人们都在床上躺着,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为什么这些诱人的东西依然存在?这种圣洁的美景,从天上投入人间的诗情画意究竟为谁而设?

神父实在不明白。但是,在那边的草场上面,两个并排走着的身影出现在被闪闪发亮的轻雾笼罩的两排大树下。男的身材比女的高大,他搂着女友的脖子,不时地亲吻她的额头。

眼前这片美景,将他们笼罩,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设下的;而他们的出现,顿时也让这一片静止的景物焕发出生机。他们俩似乎融为一体了。这个宁静安详的夜晚正是为他们这样的人准备的。他们慢慢地朝神父这个方向走着,就像是主给他的疑问做出了回答-一个活生生的答案。神父一直站在那里,心跳得飞快,惊魂未定。主的意志就在眼前,就和他看过的《圣经》上记载的事迹-路得和波阿司的恋爱一样,在圣书中提到过的崇高背景下实现了。

于是,《雅歌》中的那些诗句,那些热情如火的呼喊,那些肉体的召唤,在他头脑中轰鸣不去,他的心中也充满了诗中那火辣辣的情感和诗意。

他想:“主创造出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说不定就是为人类的爱情做天然蔽护。”

他在这对拥抱着向前走的情侣面前退缩了,尽管那确实是他的外甥女。但他现在思考的内容是他是否违背了主的意愿,既然主明确地制造出这种美妙动人的景色去笼罩爱情,难道他会不同意爱情吗?

他逃走了。不仅是心慌,简直是羞愧不已,就像闯入了一座他无权进入的圣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