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鸟睡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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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次

三岁那年的夏末,你即将进入幼儿园,我带你去动物园。那时的你,没有经历过规律生活,饿了就吃,胡乱穿衣,倒头即睡,全凭一己之私欲,长得圆圆胖胖。你背着米奇小背包,挎着小水壶,在八月底的烈日下,跟着我走了很远的路,红山森林动物园是依山而建的,开阔起伏,每个动物馆都隔得很远,我们看了高温下弯起脖子睡午觉的长颈鹿,又爬上陡峭的石阶,去看眼神散漫的白虎……最后你决定在大象身边留影,你的绿花裙子旁边有一坨巨大的泥巴,啊,其实是大象刚拉的大便。便便很臭,所以,照片上,你的小鼻子皱成一团。

六岁那年的夏天,你从幼儿园毕业,满台的小朋友唱着小虎队的《放心去飞》,我的镜头,总也找不到被欢快的同学挤到角落里的你。

七月,我想带你去看大海,我们坐了很久的动车,快到青岛时,你看见很高的铁罐,问我是什么,我信口说是装啤酒的,我是想到了咸咸的海风和人声喧喧的烧烤。

我们不识路,走了很久才到一个公园。下坡,你第一次看见了海,更准确地说,海的角落。近海的海水,混浊的绿,你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向石头,踩着滑溜溜的青苔,海浪一大口一大口,狠狠地咬你的裙角和脚趾,你感觉到,“水”原来是这么强劲,和你洗手的自来水、在幼儿园用自备小杯子接的饮水机的涓涓细流,都不是一回事。你一脸懵然。

那是雨季,我们住的旅馆,开在一个民俗博物馆里。每天早晨起得很迟,近中午的时候,总会有一场暴雨如期而至,比江南的梅雨更激烈。大雨敲击着我们的窗玻璃和耳膜,我们站在窗口,可以看见民俗博物馆内部的木楼梯,上上下下的游客,被雷雨的巨大响声搞得有点怔忪。雨停后,我们吃了你喜欢的蛋黄焗南瓜,然后去到人比较少的那个海滨浴场。那里没有遍地的游客和卖假珍珠首饰、烤海星和贝壳的商贩。天黑后,我们回旅馆,冲脚,浴室的地面上,积起薄薄的沙层。之后,换上各自的吊带裙,下楼,去夜市吃烧烤海鲜,我喝一杯生啤,你小口喝汽水,顺便买盒街边兜售的蓝莓。

你最喜欢的那个海滨浴场,有很多排更衣间,有晒得黑黢黢的救生员——海边的太阳才能晒出那种炭黑。那些午后,我们坐公车去那里,路上穿过很多树林,雨后的植物绿得特别润。你特别喜欢那种青岛尚在使用的老式公车,没有空调,开着窗户,木头座椅,咸湿的海风吹着你的小辫子,空气新鲜极了,你很开心。海浪中你抓着我,咯咯地笑,突然张开嘴,满口的血,一颗正在替换的乳牙被海水卷走了。你在风中张开嘴的惊讶,被海风冻住,像一个成年礼。

当然,在你的人生中,还会有很多见到大海、大象、长颈鹿的机会。但至少第一次,是和我。我总是遗憾自己没有更充足的财力和体力,带你去更好更远的地方,但你挂着五块钱的珊瑚项链、一脸满足的灿烂,让我对胜任母职这件事,多少有了点信心。谢谢你哦。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旅行。严格地说,都不算是旅行。我妈妈,也就是你外婆,当时是和会街上一家小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从无休息日,如果上早班,就急急地赶到商店,盘货、理货、开店门;如果是晚班,就在早晨买好菜、为家人烧好一天的饭菜,从很远的地方打井水来洗衣服,晾在绳子上——你外婆节俭,连晾衣绳都是自己做的:把店里扔掉的捆货用的塑料绳,几根一束地搓成一根粗绳,拉在院子里晾衣服。

就是那样一个勤俭持家的外婆,有一天,欣喜地拿着一张小纸片给我看,是一个顾客给她们几个店员的观光券——你外婆待人和气,年年都是店里的服务标兵,家里的奖状一堆,所以,也常有顾客给她点小礼物。这次,是金陵饭店的观光券。

当时,修建这个饭店可是件惊动市民的大事,三十多层呢!在八十年代的南京,是最高建筑了,最奇妙的是,它还有个旋转顶楼,这不,这个顾客,给了五个店员每人一张票,可以凭票登顶,旋转一周,俯瞰南京,还能喝杯咖啡(这是幼小的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饮料,当然更不会想到,日后的我会成为一个咖啡因深度依赖者)。

你外婆舍不得用那张票,把它塞给我,让其他同事带着我,登上电梯,看看南京。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紧张地坐在圈椅里,喝着那杯寡淡的叫作咖啡的苦水,眼底全是破败的低矮的老旧的建筑物,远处有工地,一地琐碎。还有样子傻傻的有辫子的电车,慢慢地开着,停在站台边。

下楼,你外婆在等我,她站起来走向我,大概很想听我说点什么。三十年后,我带着你,第一次看海,第一次看画展,第一次给你海淘了很贵的原产泰迪熊……你打开礼物包装之前,我心里涌动的期待,完完全全地复制了三十年前,坐在金陵饭店一楼的你的外婆。

每一个母亲,都想倾其所有,换取孩子的一个笑。那一瞬间,所有碌碌的奔走、辛苦、委屈,生命的一切苦味,都会被那笑脸熨平。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