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从物质到精神的三种存在境域:海德格尔存在论解读
一、在世之界
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可以分为早期思想与晚期思想两个部分,在20世纪30年代发生了思想上的转向,但早期和晚期的思想有相通之处。
海德格尔早期哲学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存在(being)。海德格尔的存在的概念,指存在物的显现、在场,不指固定的、既成的存在物。存在是确定存在者作为存在者的那种东西,是使一切存在者得以可能存在的基础和条件,是使存在者显示其为存在者的活动、过程。如果说国王是存在者,那么权力的行使就是存在,没有权力可以行使的国王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存在者只有存在时才会成为存在者,没有存在就没有存在者。如同没有权力行使就没有国王一样。值得注意的是,存在并不是存在者的普遍性,不是一切静止的存在者的最高概括,它绝不是抽象和绝对的存在。存在是一个名词化的动词,它指的是一种可能的、动态的存在,不是指空间的存在,也不是时间上的存在,它更多的是指空间和时间共同构架的时空体上的活动、过程。研究存在需开启感觉、知觉、领悟,以观照存在之本质。
海德格尔还认为,现象学方法揭示存在的意义是通过揭示人自己的存在来达到的。也就是说,通过人之存在来揭示存在者的存在,人在存在者之中有特殊地位,人既可以是存在者也可以是追问者,而且只有人这一种存在者可以做到这一点。他把这种存在命名为“此在”(being there),专指人的存在。此在不是认识主体,也不是人类学上、生物学上、心理学上的人的存在。它是存在者的意义的发问者和追问者,通过情绪(现身)、领会、言谈把这种意义向人类展现出来。
此在可以包含对自身的存在的领会,也包含对一切其他“存在者之存在”的领会。由此,此在就成为通向其他“存在者之存在”的门户。世界的意义呈现在此在中,离开此在则世界无所谓意义。海德格尔的“世界”是相对于此在的世界,是以人类此在为核心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不一样,是已经此在化了的世界。而此在也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只有在“这一存在机制”中才能“看待和领会此在的这些存在规定”。他的这一说法具有浓厚的人类自我中心主义色彩。
此在能否完全地展现世界的意义?海德格尔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正是此在特殊性之所在。然而,此在领会的其实是世界呈现给人类的一方面,而世界呈现给其他存在者的方面对人而言是无法完全领会的。所以,人类最终所领会的世界其实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这一“世界”是相对于人类而言的。它与真实的世界还有遥远的距离,人可以完全领会他把握了意义的“世界”,而在此之外,对人而言,还是茫茫的宇宙,无限的未知之境。
明白了这一点,对掌握海德格尔的理论是极有价值的。海德格尔的世界其实是人生存的现实世界,而不是真实的世界,两者需要区分。所以,海德格尔的“世界”可以命名为在世之界。此在是存在于在世之界中的。在世之界不先在于此在,此在也不先在于在世之界。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世界”也进行了进一步的澄清:
世界并非现存的可数或不可数的、熟悉的或不熟悉的物的纯然聚合。但世界也不是加上了我们对这些物之总和的表象的想象框架。世界世界化,它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握的东西和可攫取的东西存在更加完整……只要诞生与死亡、祝福与惩罚不断地使我们进入存在,世界就始终是非对象性的东西,而我们人始终归属于它。在此,我们的历史的本质性的决断才发生,我们采纳它、离弃它、误解它,重新追问它,因为世界世界化。(或曰:世界成其为世界)
海德格尔认为,世界是整体性的世界之中的物存在的条件和基础,它不是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研究对象,人归属于世界。世界存在,人才可能有种种生存活动:“诞生”与“死亡”,“祝福”与“惩罚”,等等。
世界不是纯然的物的聚合,也不是我们对“物之总和”的想象,世界是一个整体性的条件和基础。它比“可把握的东西和可攫取的东西存在更加完整”,也就是说,世界超越了具体的物,世界是物存在的总体的条件与基础。然而,实际上,是物提供了世界存在的基础,因为此在“在世”的种种活动,如生产、制作、安排、表演、谈论、照料、抚养等,都必须基于物方才成其可能。物是“世内存在者”,包括“上手事物”(用具)、“因缘关系”(物与人的关系)。世界不是加之于“物之总体的表象的想象框架”,但“由于一个世界敞开着,所有的物都有了自己的快慢、远近、大小”。正是由于一个世界敞开,方会有人基于物及其“因缘关系”之上的体验、观照、思想等种种生存活动,而这构成了人之于物及其因缘关系的文化观念总和,即精神活动方式及其产品。
海德格尔突出了世界的整体性,认为世界是一个整体性的物以之作为基础的条件,而不认为是物与物在空间上的聚合,然而,实际上,是物构成了世界成其为世界的一个基础,而不是相反。物提供了一个物理空间,它是生存于其中的人存在的基础和条件,其中也隐藏着人存在的种种奥秘。不幸的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唯心主义倾向使他把两者的关系颠倒了,对物的轻视导致对世界的物理空间的忽视,而只着重于对精神层面的探索。
世界是生存论上的世界,人生存于世界之中,也就是说,人处于在世之界,处于一定的现实时空之中。人所处的现实处境、自然条件、社会环境、人际关系、物质基础、技术条件、文化氛围等因素构成了世界。在世之界意味着,人与其所处的世界有一种本质性的关系。人是世界的人,世界是人的世界。人与世界的流变才会有历史。所以,海德格尔对历史极为重视,人生存于世界之中,一定是处于一定的社会、一定的时代之中的。世界可以指人的自然环境,还可以指人的文化环境。生、老、病、死,皆是处于一定的社会文化氛围之中的,不管人自身是否自觉。在此,人是历史性的人。在一定的时间绵延中,我们追问世界、领会世界、理解世界,从而做出“历史的本质性的决断”。
综上所述,在世之界既有空间性又有时间性,它其实是人类生存于之的现实时空。它确定了人的生存的整体的条件。形象一点,可以说,在世之界是此在所处的现实生活世界,是人所生存的社会环境、历史时代等现实因素所构筑的时空体。
二、疏明之境
世界是面向此在敞开的场域,那么,这种敞开是怎么实现的呢?是光照亮的。
“此在”的德文单词是Lichtung,原意是林中空地。在林中艰难地跋涉而后削砍出一个空场作为憩息之所,这样的场所是自由、轻松、开放、敞亮之所。陈嘉映先生把这样的场所(Lichtung)译为“疏明”,把此在理解为“疏明之境”也是可以的。
既言疏明,则需光的照耀。传说上帝创世的第一件事就是创造光:“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光的价值在于照亮在世之界,照亮世界之内的存在者、此在和世界。它对于人而言,是使此在进入光照,使人的感觉、知觉、领悟进入光明之境。光在这里有象征的含义,不只是视觉上的明亮,更多的是指“思之敞亮”、理性之光的照耀。
光照亮了世界,同时也遮蔽了世界。所以,光并不只是给我们带来光明,与此同时它也带来阴影,它遮蔽了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就是阴影之下的世界。此在同时也形成了一定的视域,它是人的感性之光和理性之光所形成的范围。那么,此在的疏明之境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展现世界的方式有:情绪(或现身)、领会、言谈。情绪、领会、言谈三者其实都是精神层面的,是三种精神存在的方式。按海德格尔的说法,世界只有进入精神层面才会被展开,世界呈现于人的精神层面上才是真正的去蔽。
下面分而述之。
首先,何谓情绪?海德格尔说是此在的展开。情绪是心之感受,海德格尔在更广泛的意义层面上使用这一名词。“情绪”一词的意义与两个德语名词相关:Stimmung和Befindlich Rei。Stimmung意为情绪、调弦、定调,而Befindlich Reit意为身处其境之态之感。情绪指此在在世时的对世界之内的存在者、自身和世界整体的引起一定情感反应的感知。换一句话说,情绪是人生存于世界之中时的所感所思,是一种包含了认识、情感的人生体验。世界之内的存在者作用于人的心灵,引起种种对物的感知的“定调式”的情绪体验是很正常的。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心灵之弦有所鸣响。这是世界与此在相互作用的结果。情绪体验是人的基本体验之一,情绪是人对客观事物的态度的体验,具有主观体验形式,如喜、怒、哀、乐等心理感受;外部表现形式,如面部表情;独特的生理基础,如大脑皮下层等神经系统的活动。人有与其生理需要相联系的生理体验,也具有与社会文化相联系的高级情绪或社会情操(如道德感、审美体验)。在这种种复杂的情绪体验之中,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与此在的真实的存在都得到了展现,世界与此在在此“现身”。
其次,何谓领会?“领会”的“会”指会做某事、能做某事,而“领悟”,则强调世界对此在的进入,类似中国的“悟”,不是一种理性思考然后把握,而是感知、观照之后的领悟、明白、突然地把握。海德格尔突出的是领会的“筹划结构”。无论对自己、对物,此在总是就其可能的发展来发现其现状的。“可能性的意象”可以称之为“虚空”,那么实际状态总是以“虚空”为背景才能呈现出来。如果把“虚空”充塞,就会灭绝可能性,实际状态本身也无法呈现。领会就是开辟空间以使实际事物呈现。此在领会存在,必须以开辟空间的方式进行。我们可以联系海德格尔关于此在的时间性结构理论来做进一步理解。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包含三个环节:“先行于自身的在”、“在世之在”、“沉沦之在”。三者构成一个统一的完整的结构,三个环节分别代表三种时态:将来、过去、现在。三者之中,过去并未消失,总是在“此在中在场”,而将来则规定着过去和现在,将来是“根本”的,此在是一种先在于自身的存在,是一种可能性、将来的存在。此在之中的时间结构与现实的时间结构不同,现实时间是一条单向的匀速的动态维度,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此在的时间结构就不同了,它是生存论意义上的。过去稍纵即逝,发生了什么其实无法改变,但过去是现在的根源,过去对现在有极重要的影响。而现在则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时态。生存论上的此在,进行种种“可能性的筹划”,这种“筹划”无疑是面向将来的,将来更为重要。人是“向死而生”的,死固然很遥远,然而却必定会发生,而人实际上是面向将来而生的,面向将来的种种可能性的计划决定了人处于现在的历史性的决策,将来作为一个潜在的“场”对处于世界之中的此在施加“引力”。
此在就是它……尚不是的东西……只因为此之在就是它所成为的或所不为的东西,所以它才能够有所领会对它自己说:成为你所是的!
另外,领会还要建立“虚空”,开辟空间来呈现存在,而这一个开辟空间的过程是在大脑之中进行的,其实是一个开辟精神空间的过程。在世之界的人通过建立精神空间来展现存在。反之,也可以说,只有当世界进入人的精神空间,才会对此在呈现其“本真存在”。“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带来自由和敞开之境。”精神空间的建立,揭示了世界的本真存在,使人的身体和精神“安居”于自由的境界。
再次,何谓言谈?像情绪、领会一样,海德格尔关于言谈的观点仍是生存论上的,而不是现实意义上的。因此,言谈不是日常意义上的谈话与聊天,闲聊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是一种“沉沦”的方式。言谈是古希腊语logos的原意,logos的词义有话语、道、道路种种,它强调的规则性、规律性,是相对于迷误而言的。译成“言谈”,是因为言谈不是随口而言,是必定依于一定的“道”而言的,言谈总是有一定对象,而言谈的价值就是“让(人)看见”(就是呈现)世界之道。所以,言谈是依“道”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