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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横来毒祸

冬天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竟持续了几日,静谧的寒夜里纷纷扬扬覆了一地,衬得月色更多了几分清寒。大正宫中层层起伏的琉璃金顶上厚厚着了一层雪,仿佛整个化为一个素白的世界。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地滋生,没有人察觉,也无从察觉。

夜已深沉,卿尘却还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头细细翻研,身上搭着一件狐裘,狐皮色泽柔顺堪与户外白雪争光,映得她雪肤如玉淡淡莹莹。

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这件狐裘过来,卿尘看会儿书,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便想起夜天凌坚实的怀抱,一样带着暖意的呵护,层层包裹在身边,叫人从心底生出踏实。如今每日站在太极殿中,众人间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觉一切事情都并不难,时时刻刻都有着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觉里,他的影子已经那样深刻地镌刻在心底,随着光阴愈染愈浓。

桌上放着几册医书。数日之内,伊歌城中患病人数再增,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像是洪水猛兽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人们的生命,愈演愈烈。苦于条件有限,卿尘知道的许多法子都派不上用场,只好在中医之中详尽钻研,以期能有新的发现。

转眼已至三更,她才熄灯睡下。刚迷迷糊糊间,听到窗外有人轻声叫道:“郡主,郡主……”声音轻急,依稀像是碧瑶。

她披衣下床,开了门,见碧瑶只穿了件单袍,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一见她出来,扑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们姐妹,求你……求你……”

卿尘急忙拉她起来,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竟敢深夜私来致远殿?”

碧瑶跪在雪里只是不起:“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郡主了。”

卿尘见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边扶她一边沉声道:“莫惊动了他人,先进屋来。”

碧瑶方随她起来,卿尘看她冷得瑟缩,找件衣服给她披上:“出什么事了?”

碧瑶眼中血丝密布,神情惶急:“太后……太后今晚突然头疼发热,现下已经人事不知了。”

卿尘心底一惊:“糊涂!你不快宣御医,怎么反来我这里?”

碧瑶哽咽道:“我不敢……丹琼她……她也高烧不退……”

卿尘眼底猛地一紧,顾不得追究其他:“什么!”她一把握住碧瑶,“还有什么人?”

碧瑶吓得只会摇头,卿尘冷声道:“是什么症状?”

碧瑶哭道:“头疼……浑身发热……咳嗽……都昏昏沉沉的……”

卿尘听着她的话,心中寒意陡生,这和伊歌城中瘟疫的症状一模一样,立即抓了披风道:“走,去看看。”

到了延熙宫,今夜同碧瑶一起当值的紫瑗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直在寝宫前殿打转。一见碧瑶带了卿尘来,像见了救星,顿时哭道:“郡主救我们。”

卿尘见紫瑗竟大胆同碧瑶一起瞒着,心中奇怪,但来不及深究,对她们道:“在门口守着。”

她独自进了太后寝宫,碧瑶和紫瑗无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泪。不多会儿卿尘出来,面色隐在昏暗的檐下看不清晰,碧瑶急问道:“郡主……”

卿尘对她摆摆手:“带我去看丹琼。紫瑗守在这里,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不准进寝宫。”

丹琼和碧瑶共住一室,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人已昏睡不醒,脸上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卿尘进屋前便以丝帕掩了口鼻,此时搭她脉搏,眼中越来越凝重。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发直往太后寝宫快步而去。碧瑶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尘低头思索,出了抄手复廊抬眼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碧瑶回道:“就是今天。”

卿尘冷不防停住,直视她:“丹琼是不是出过宫?”

碧瑶屈膝跪倒在地,磕头哭道:“不敢瞒郡主,紫瑗挂心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药。丹琼年少贪玩,趁我不知道缠着她跟了去,谁知回来就这样了。”一边抽泣一边只是磕头。

卿尘抑声道:“你们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几日都白白嘱咐了吗?出宫带了瘟疫进来,我即便肯替你们瞒,丹琼也未必能活得了。何况这是多大的事,谁能瞒得住!”

碧瑶闻言脸色惨白,已是骇得只知哭泣,“求郡主救命……”

卿尘皱眉道:“你起来,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两人出宫,还有谁知道?”

碧瑶摇头:“没人知道,简宁宫后有一道上了锁的宫门无人守卫,年久日长门锁已坏,她们想私下出宫都是从那里悄悄去的。”

卿尘知道这瘟疫来得凶猛,心中焦虑万分,强自镇定道:“你现在马上去御医院,报说太后不舒服,宣御医过来。御医看过后若查问起来,绝不能承认有人出过宫,就说丹琼一直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只要真没人看见,谁也查不出来,最多治个照护不周的罪,比你们犯下的可轻多了。”

碧瑶吓得不轻,道:“这……这若查出来,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尘眸中一沉:“欺君之罪,无人知道便当没有。切记和紫瑗两人所说不能有二,生死便在这上面。”夜色中延熙宫明暗不定的光映过来,雪地里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影影绰绰,灯火沉沉。

碧瑶被她冷静的语气支撑着,心神清明了许多,叩首道:“郡主为了我们竟冒这样的险,我们来世衔环结草做牛做马也不能报。”

卿尘叹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尚未知,说这样的话还早。这病我现在是不能治,也还没有方子医得好,究竟怎样要看造化。”碧瑶知道事情严重,磕了个头,匆匆去了。

卿尘悄悄回到致远殿,不多会儿延熙宫便有人来报天帝,说太后病重。

不待天明深夜惊扰,那必是极不好了,天帝闻讯即刻起驾延熙宫,谁知到了延熙宫却被御医院的人拦在寝宫外面,孙仕上前喝道:“大胆!竟敢阻拦圣驾,还不快让开!”

太后的病状,诊脉的当值御医何儒义早就怀疑到了流传的疫症上,虽是禀了上去,但说什么也不敢让天帝以身涉险,跪着道:“皇上龙体为重,恕臣斗胆,不敢请皇上进寝宫。”

倒是天帝还沉得住气,肃声道:“何儒义,你倒是给朕说说为何不能进去!”

何儒义道:“太后脉象虚浮,高热不醒……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请皇上先顾及龙体。”

卿尘见天帝渐有怒色,这何儒义是宋德方的高徒,医术虽不错,却是御医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个“何榆木”的外号,卿尘怕他一言不慎触怒天帝,便上前道:“皇上,何儒义阻拦圣驾也是职责所在,不若先让我进去看看,再请皇上定夺。”

孙仕此时也听出事情不简单,不敢让天帝冒险,在旁跟着劝:“皇上息怒,不妨让凤修仪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对卿尘的医术倒有几分信任,思索一下,终于准了奏。卿尘随何儒义进寝宫,她对太后的症状早就一清二楚,只是走了个过场便问何儒义道:“怕真是那病,你看该如何?”

何儒义摇头道:“郡主既也认定是那疫症,怕是没错了。这病症甚是厉害,我等无论如何要劝着皇上莫要近前来,若是在宫中散开,后果不堪设想。”

卿尘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锁病源才好,否则想要不传播也难。”

何儒义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禀奏皇上,请皇上定夺。”

卿尘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延熙宫,隔离宫中之人,但这又岂是易事?待要劝何儒义委婉些对天帝说,何儒义早已步入瑞春阁面圣。卿尘随他而入,将太后病症细细禀呈天帝听,天帝亦略知医理,愈听面色愈是沉重,问道:“你们御医院怎么说?”

何儒义躬身回道:“太后此症与京隶两地疫症相符,臣斗胆请皇上暂封延熙宫。”

话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悦道:“大胆!延熙宫乃是太后寝宫,岂容你说封便封?”

何儒义立时跪下叩头道:“臣据实而言,还请皇上斟酌,延熙宫不封,宫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宫中防范谨慎,怎会有疫症传入?”

何儒义再磕个头道:“臣不清楚疫病如何入宫,但太后病症厉害,万万不能马虎。”

天帝怒道:“何儒义,你医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乱往疫症上推,朕必要亲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几个脑袋?”说罢便要往太后寝宫去,孙仕等人忙劝,但天帝至尊之躯,却也没人敢硬拦,反而卿尘一步赶上,跪在雪地中道:“请皇上留步!”孙仕等随后跪下一片。

天帝被她拦下,道:“卿尘你也大胆了,敢挡朕的驾!朕的母亲卧病不起,朕却不得探视,天下岂有此理!”

卿尘微微叩首道:“卿尘宁肯忤逆皇上,也绝不能让皇上进寝宫。皇上不仅仅是太后的儿子,亦是万民的天子,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弃天下于不顾?”

天帝不料卿尘如此直言不讳,但她话中有理,一时也难驳斥回去,在雪地里来回踱了两步,心绪烦乱:“好,你们一个个知医懂药,倒是给朕说要怎样!”

卿尘道:“请皇上即刻下旨封宫,使疫症不能四散。卿尘愿自请留在延熙宫,一来服侍太后,二来寻方求药,以期能解此瘟疫。”

天帝虽为太后情况焦虑万分,但却也不糊涂。御医院和卿尘结论一致,疫情入宫是何等凶险,岂容大意?冷静下来后问道:“你可有把握?”

卿尘垂眸道:“只求尽力而为。”她自帮碧瑶她们隐瞒的那一刻便早已决心如此了。太后是夜天凌在这宫中最亲的人,她心底又何尝不怪紫瑗、丹琼鲁莽闯祸?但是即便说出来,除了多赔上几条人命,又有何用?

此时本在太后身边伺候的紫瑗匆匆过来,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宫女丹琼突然晕倒,似乎……似乎也发起了高热。”

所有人同时一惊,唯有卿尘依然淡淡地看着面前一方白雪。这正是她方才借机吩咐紫瑗来报的,如此或可让天帝下定决心封锁延熙宫,而一旦查起来也好说丹琼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于牵扯出事情缘由和紫瑗、碧瑶两人。

何儒义忙问紫瑗:“可是刚刚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样症状?”

紫瑗点头:“是,丹琼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边。症状……症状奴婢不敢妄断。”延熙宫中宫女众多,何儒义也不能一一认识记得,丹琼与碧瑶姐妹二人容貌极其相似,所以何儒义只当方才是丹琼伺候在侧。

借此机会,卿尘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请皇上降旨封宫!”

何儒义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请皇上降旨封宫。”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延熙宫方向伫立半晌,缓缓道:“传朕口谕,封禁延熙宫。”卿尘那一瞬间在天帝的脸上看到了极沉痛的神色,她俯在雪中,浑身冰凉,冰雪随着身体的温度缓缓地化作雪水,浸湿了衣袍,砭透肌肤。

延熙宫的封禁对外只以太后患病需要休养为由,禁止出入探视,各宫上下却已在不寻常的空气中察觉到了紧张。

殷贵妃在此时显出了她不同于众人之处,恩威并施协助天帝震慑着后宫,手腕独到处处得当,使三宫六院看起来还是平和一片。无怪天帝即便有如花娇宠三千佳丽,也动摇不了殷贵妃实际上六宫之首的地位,只因为她是天帝需要的女人,她用自己门阀贵族特有的骄傲和端庄,美丽和手段,牢牢俘获着天帝的心。

朝堂政事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有几个得天帝信任的重臣和几位皇子知道实情。天帝因京隶两地疫情,一天之内连颁五道圣旨,亲自督促防疫。御医院、赈济司连遭贬斥,却依然没有有效的方法防治疫情,当真人人坐立不安,满头是包。

御医令宋德方、御医何儒义奉旨随清平郡主当晚入了延熙宫。随着宫门缓缓合拢,延熙宫和外面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

恐慌、不安悄无声息地充斥了每一个角落,那种不知情的恐惧,混混沌沌的危险感,会在人的心中一点一点地滋生,蔓延,就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明明知道某处有着致命的危险,却一点光亮都寻不到摸不着,只能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等待死亡,岂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卿尘入宫第二日正午时分,即令留在延熙宫的所有人等集中于前殿广场中央,将延熙宫目前状况详细地毫无隐瞒地公布于众,与其任之枉生猜测,不如坦言明了。当时便有胆小的宫女吓得瘫软,互相抱在一起哭出声来。

卿尘暗自叹忧,或许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当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人能面不改色镇定如初?

她站在白玉长阶的最高处,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怕,但是现在,没有人出得了延熙宫,包括我。任谁私自迈出宫门一步,就是杖毙的下场,死得更加难堪。如今咱们只有同进共退齐心协力,才有可能逃过此劫。我也怕死,但我凤卿尘绝不会弃大家于不顾,人定胜天,老天即便要亡我们,我们不妨也跟它争一争!”

话说至此,本来慌乱的众人似乎安定了些,延熙宫上下皆知清平郡主精于医术,此时的她,像众人的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听着她。却有个小内侍惊呼道:“瘟疫!瘟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竟大喊着往宫门处拔腿狂奔而去,剩下的宫娥内侍顿时一阵骚乱。

卿尘一惊,喝道:“王兆!”

延熙宫内侍监司王兆立刻下令:“快!抓回来!”几个执行寺人早已动手,那小内侍没奔上几步便被擒回,在执行寺人的钳制中苦苦挣扎:“我不想死!不要!不要!”满面的涕泪,神志早已几近狂乱。

卿尘看着骚乱更甚的周围,不少人似是都有了逃走的心思,微一咬牙,冷冷道:“杖毙!”

那声音不高却犀利,铮然掷进了骚动中心,像带过一道无情的锋刃。随着执行寺人将杖刑的长凳咣地置于场前,整个场子猛然安静。

执行寺人捏开小内侍的嘴,塞进一条木棒,牵着两端的绳子手脚利落地往后一紧,缚上双手,杖起杖落,发出敲击在人身上的闷哑的声响。眼前血珠飞起,一道浓重的暗红溅入厚厚白雪之中,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那小内侍起初还嘶声挣扎,渐渐便没了动静。卿尘立在那里,静静望着,一杖杖似是重击在心底,她却硬挺着丝毫不为所动。

众人吓得噤若寒蝉,没有人注意到,延熙宫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有两个人迈步进来,那镶金朱门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场中死寂,无人再敢妄动,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清冷道:“好!拖下去埋了,再有犯者,当同此例!”卿尘凝眸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夜天凌一身云青长衫,身披白裘负手缓步,踏着逐渐消融的冰雪往这边而来。身后跟着随从晏奚,两手小心提着一样东西,上面严严实实蒙着黑布。

众人惊醒,黑压压俯身一片。夜天凌摆摆手:“都起来吧。”举步上了殿前高阶。

卿尘早迎了过来:“四……殿下,延熙宫已然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还请快快回去!”又对晏奚怨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儿?竟容殿下入此险地!”

晏奚道:“郡主,殿下早朝之后去向皇上请命侍奉太后,坐镇延熙宫,在致远殿求了两个多时辰皇上竟准了,我们谁能拦得住啊?”

卿尘自昨晚到现在,心里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着急,低声对夜天凌道:“你这是干什么!”所谓平心静气,只因事情没有触到你的软处罢了。

夜天凌登上最后一层台阶,脚步微停,在卿尘无比焦虑的眼神中淡淡说了句:“既知是险境,我岂容你一人面对。”这话说得轻声,只容卿尘一人听见,说罢转身和她并肩而立,望着延熙宫众人,“皇上虽封了延熙宫,但十分惦记忧心。圣驾不能亲自前来,本王子代父身,尽孝心,除疫情。清平郡主方才所言都听清楚了,各尽职守,谨慎行事,莫要让本王知道有人趁机祸乱,否则,方才便是先例。”

不知是因眼前的极刑震慑,还是因凌王的到来,偌大的场中无人敢再吱声,终于安静下来。卿尘却被夜天凌方才一句话搅乱了心神,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争执要他回去,纤眉轻蹙,吩咐众人:“该做什么想必你们都已经清楚,都散了去做事吧,有事到遥春阁来回。”众人惊魂甫定依命散去,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

卿尘和夜天凌往遥春阁去,晏奚知趣,暂且消失了一下不再跟着。

遥春阁离当日鸾飞所居的至春阁甚近,封宫之前,卿尘借了这个时机,给鸾飞再喝了离心奈何草,御医院几位御医亲自看验,皆道数日过去,人已不救。天帝操心烦乱,无心计较鸾飞之事,只命将尸身立刻发还凤家安葬。而卿尘此时设法带了封信给凤衍,诈称鸾飞乃是在延熙宫沾染瘟疫不治而亡,要凤家速速安葬,莫要拖延声张。鸾飞之事本就是凤家大忌,瘟疫一说更令人心惊,凤衍接了卿尘密函,当日便将鸾飞下葬,而卿尘则早命冥衣楼安排妥当,持解药去救,不知此时是否已经将人带出。

从此以后,世上便再无凤鸾飞此人。

但是此时卿尘却已无暇思量鸾飞生死,进了遥春阁见四周无人,转身对夜天凌急道:“你这么进来,还出得去吗?要坐镇延熙宫自有他人,你这是抢什么风头?何况延熙宫哪里就非要人坐镇了,多进来一个人就多一个人死掉的可能,我不是禀报皇上谁也别来,谁也别插手吗?”

夜天凌从来没见过卿尘焦急模样,静静看着她,卿尘见他不说话,又道:“延熙宫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出了病症,这病现在谁也治不了,你在这里若是不小心有个沾染怎么办……”

她还要说,突然被夜天凌一把揽进怀里,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他身上特有的男儿的气息立刻包裹了她的周身,冬日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冰雪中反射出细微的耀目的光泽,亮晶晶,闪熠熠,点点生辉。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那阳光流动的声音,偶尔有檐上冰雪消融,滴答一声落下,反更衬得遥春阁平寂安静。

夜天凌将卿尘圈在怀中,下巴轻轻靠在她头顶,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了些令人不解的复杂的意味,慢慢道:“你也知道着急,将心比心,难道我不急?”

卿尘呼吸凝滞,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怎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微侧的头贴近在他胸膛,正能听见他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感觉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将君心换我心。是什么时候,淡定无波的心境也为之牵肠挂肚,冷冷淡淡的模样也为之频频动容?是那萍水相逢的邂逅,是那恍如几世的相识,还是那相对忘言的凝视?

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却谁道,已是眉上心头,无计相回避。

她轻轻地动了动,将脸埋在夜天凌身前,突然间泪水不受控制地流落。或许这一天一夜里担惊受怕,其实每时每刻都想着能见到他,哪怕只是看着那双永远平静清明的眸子,便会得到所希求的安定。

夜天凌远远望着天空雪晴一片,抬手抚摸她流泻香肩的一头秀发:“不怕,我来了。”

卿尘反手环住他的腰,有些赌气地道:“你干吗要来?”却是明知故问。

夜天凌答:“不干吗。”却是避而不言。

卿尘狠狠地抓了他衣襟一下,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说得真没错,每次都不叫人省心。”

卿尘眼泪还没擦干,先不服地反驳一句:“那是他,不是我。”

夜天凌薄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将卿尘俏脸抬起,手指在她面颊轻轻滑过,拭去了那未干的一点泪水。两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一个是七窍玲珑,一个是淡冷清峻,只将这缱绻柔情细密镌刻,潺湲流连。

夜天凌低声道:“即便是你又如何,我也认了。”话中带着三分柔和三分淡笑,还有三分霸道,牢牢将人裹住,他眼底幽深似化作了波光粼粼,深深浅浅带着醉人的魔力,如同一道低沉的咒语,蛊惑人心。卿尘俏靥微红,急忙侧开头去。

夜天凌却只淡淡一笑,心神微正:“延熙宫中怎样了?”提起这事,两人却都敛了笑,延熙宫此时着实不让人乐观。卿尘沉默一会儿,道:“四哥,你既来了,也走不了了。若你走,延熙宫中我不可能再镇得住。但有一点,你不能进太后寝宫,一步也不能。”

夜天凌不置可否,沉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皇祖母她究竟情形如何?”

卿尘在他面前怎么也说不出欺瞒的话,他的眼中此时什么也没有,只是黑得慑人,让她深深地陷进去,浮不出来,不敢,也不愿去欺瞒。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他要的只不过是真相。

她咬了咬唇,轻轻道:“给我点时间,或许太后福大命大,能熬过此劫。”

夜天凌缓缓闭了下眼睛,卿尘见他唇角冷冷抿着,知道他只有在痛极而又不愿发作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忙道:“一定会没事的,四哥,我会想办法。”

夜天凌定了定心,道:“你要那些白鼠干什么?我给你带来了。”

卿尘道:“我要用来做实验,找出能治疫病的药方。”

遥春阁东室隔离了所有人等,连夜天凌也不例外。

整间屋子一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一边陈列着草药、书籍和各种备用的器皿。卿尘埋首医药之中,直到夜深寒重方站起来揉了揉脖颈。推门而立,仰望天上如丝如缕轻云飘过淡月,屋外扑面而来的冷意驱走了深夜的困倦。

她遥望无垠的夜空,脑中却还是各种各样的草药方子,似乎生了根似的穿插不休。

突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箫声,侧首细听,这曲子竟是她很久以前弹过的那首琴曲,夜天凌那时还曾说,若箫琴相和应当不错。她举步循着箫声一路寻去,畅春殿的台阶上夜天凌遥遥独坐,夜色中一袭白裘显得如此清冷,几乎连这将融未融的冬雪也比了下去,手中握着一柄紫竹箫,悠悠箫音正来自他处。

卿尘拾阶而上,箫声悠然而止,紫竹箫在指间转落掌心,夜天凌望着她单薄清秀的身影没有说话。

她来他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夜深了也不歇息?”

夜天凌侧了侧头:“你呢?”

卿尘笑了笑:“我反正也睡不着,听着有人吹箫,便出来看看。”说话间夜天凌身上的白裘落到了肩头,她随步出来只着了件寻常冬衣,将带着他体温的白裘紧了紧,暖暖地窝在里面。

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紫竹箫上轻轻滑动,清锐的目光望着面前层层而下的高阶,问道:“是你教晏奚和王兆寿他们跪在寝宫门口拦我的?”

“嗯?”卿尘愣了愣,她是嘱咐过晏奚千万不能让夜天凌进太后寝宫,不想他们竟用了这法子,道,“法子倒不是我教的,不过是我吩咐他们拦你的。”

夜天凌道:“你当他们拦得住?”

卿尘看了看他:“拦得住,你不是糊涂人,也不会做无用之事。御医会随时呈禀太后病情,你堂堂王爷之尊,哪里又会照顾病人?想进寝宫不过是自己心里忧急罢了,非常之时,晏奚他们是好意。”

夜天凌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

卿尘微微一笑:“四哥,你还记得刚才那首曲子。”

夜天凌点了点头:“那日你在屏叠山的竹屋曾经奏过此曲。”

卿尘在膝头静静地趴了会儿,将歌词轻声唱道:“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夜天凌安静地听着,卿尘清美的声音在阶前雪影中寥寥荡荡,几分柔润,几分飘逸,几分洒脱,几分空寂,仿佛此处已随着她的歌声化作烟雨飘摇,寂寥人世。

一缕明澈的箫音悠然而起,潇洒俊旷,伴着卿尘的歌,低诉苍茫江湖。一叶扁舟,海潮澎湃,千载英雄,几度夕阳。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卿尘轻靠在夜天凌身畔,道:“可惜没有琴,你那日说过,此曲可以箫琴相和。”

夜天凌伸手将她揽过:“这又不难。”

卿尘轻声道:“放舟五湖,青山远,不惹凡尘。四哥,你喜欢那样的日子吗?”

夜天凌低头问道:“你喜欢?”

卿尘没有说什么,将头埋在他的膝间。

夜天凌见她不说话,也静声不语,四周寂然无人,只有依稀的月色穿过薄云映在雪光中。

眼前的景象让夜天凌觉得如此熟悉,似乎曾经就是这样和她一直坐着,已经千年万年,很久都没有变过。一会儿,他淡淡道:“你若喜欢,日后我带你去。”

卿尘轻轻“嗯”了一声,伏在他温暖的怀中神志有些迷糊,折腾了这么久没有休息,此时是有些撑不住了。

夜天凌俯身看了看她,她迷迷糊糊道:“四哥,原来你也会着急。”毫无意识地呢喃。

夜天凌一愣,随即眉间掠过柔软,轻轻起身将她抱起。

卿尘只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身子一轻,随即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夜天凌将她送回遥春阁,看她在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但人毕竟是在面前了,转眼可见,触手可及。想起今早听到延熙宫消息时,心里那种猛被利刃划过的感觉,几乎立时便洇出血来。今日他若是不来这延熙宫,便真的要被那焦虑不安逼得发疯。

是什么时候,眼前人成了心中盈盈一点挥之不去的牵挂?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却凝神静气也忘不掉。

窗外有一点月光透进来,在卿尘脸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夜天凌静立着凝视她半晌,方转身出去,轻轻将门掩上。刚走没几步,突然低喝一声:“出来!”

暗中有个身影转出来:“殿下!”竟是冥魇,一身绯色的宫装,更衬出面上冷艳。

夜天凌扭头问道:“谁准你私自进延熙宫了?”

冥魇垂首道:“大家得知凤主和殿下都进了延熙宫,怕有不测。”

夜天凌道:“有事我会找你们,延熙宫现在是非常之地,你们不得擅自涉足,你也尽量不要离开莲池宫。”

“是,我定会保护好莲妃娘娘。”冥魇答道,“雪战这几天十分不安稳,我将它带了来,请凤主看看。”她怀中什么东西窝在那儿,她松开手,雪战自衣衫掩盖的地方跳出,嗖地就不见了踪影。冥魇一惊,夜天凌道:“不妨,它自去找主人了。”

冥魇往卿尘的房间看了下,取出一封信交给夜天凌,道:“我们已将鸾飞姑娘接出来了,她将事情真相写了一封信给太子,请殿下过目。”

夜天凌将信看过,稍后道:“送去松雨台给太子过目。”

冥魇不解道:“将计就计,若太子被废,岂不是我们的好时机,殿下何必如此呢?”

夜天凌负手身后,看着一轮轻月缓缓地隐入云中:“我自有分寸,你将信送去便可。”

冥魇也不再多言,垂眸道:“属下知道了,请殿下多加小心。”

“去吧。”夜天凌挥挥手,冥魇借着月色悄悄看了他一眼,身形轻闪消失在树影深处。

夜天凌独自立在夜色下,抬头往松雨台方向看去,眸底瞬间带过复杂的光泽,似喜似悲,慢慢地沉淀到那幽黑至深之处,了无痕迹。

一连数日,卿尘待在遥春阁东室,几乎足不出户不眠不休。用来实验的小白鼠不断死掉,为怕传染扩散,只能用火化来处理,今日已经正好是第十只了。她只觉疲惫、失望、愁苦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心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气闷地以手撑头看着那些医书草药。如果有实验器械和必要的药物,这疫症并不是无解的东西。而现在她就像在一片沙漠中站了三天三夜,明知道身边就有水却怎么也拿不到,简直快要发疯。

所有人都被隔离在外,只有雪战没人拦得住,赶出去再跑回来,一直赖在卿尘身边,卿尘伸手按着它的脑袋,一筹莫展。

雪战安静地趴在那儿任她按着,突然金瞳一瞪,嗖地蹿了出去,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发现它正叼住只小白鼠,原来是方才喂药后有笼门没关紧,跑了一只出来。她忙喝道:“雪战!”

雪战极通人性,听主人命令便把小白鼠放下。小白鼠因为挣扎得厉害,脖颈上被咬出伤来,殷殷流着点血,雪战舔舔舌头,瞬间将嘴边一点血痕清洗得干干净净。

卿尘一时没来得及阻止,心中担忧。雪战神异之兽,身含剧毒,这只小白鼠怕是活不成了,但小白鼠都是特意喂服了病人痰液用来试药的,万一雪战也被染上,便十分麻烦。谁知到了第二日,非但雪战无事,那只被它咬过的小白鼠竟也活蹦乱跳,一点儿病态都没有。

卿尘甚是惊奇,脑中灵光一现,引逗雪战再咬了一只小白鼠,可这次小白鼠浑身抽颤,没撑上半个时辰便死了。她却并没有死心,凝神思索,翻书查药,又抓来一只已然发病的小白鼠,先给它喂了些大黄,再让雪战叼去咬。这次和第一次一样,隔日这小白鼠虽然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已经不像前日似的委顿不堪。

卿尘大喜,想到了以毒攻毒的方子,抱起雪战一边哄慰,一边小心翼翼自它前爪放了些血出来。雪战对她甚是顺从,虽然呜呜不满,但却没太过挣扎。

卿尘给它包扎好伤口,将血和大黄调和熬制,再在小白鼠身上实验。一夜趴在桌上迷糊,几次醒来去看那些小白鼠。待天亮时,之前奄奄一息的几只小白鼠,有两只已然死了,两只并无明显好转,却还有三只竟恢复了精神。再过了两个多时辰,剩下的两只小白鼠也开始在笼子里找东西吃。卿尘心中一阵狂喜,只觉得黑暗中突然云破天开,多日疲累再也不顾,举步便往外跑去,一边喊:“四哥!”

夜天凌这几日除了巡查各处,起居理事都在西室,就近陪着卿尘,卿尘身边的医书倒被他翻阅了不少,此时听到她突然大喊,丢下书起身来看。

卿尘沿着复道长廊小跑了几步,猛然间心口一痛,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一般,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去。夜天凌身形极快,闪到面前一把将她抱住:“卿尘!”

卿尘靠在夜天凌怀中,只觉得心间一阵阵钝痛,扩散出去连呼吸都滞住,难受地握住胸口,断断续续道:“扶……扶我……躺……下……”

夜天凌一边慢慢托着卿尘就地躺平,一边急喊:“宣御医!快!”

随后跟来的晏奚没等他说完,早连滚带爬地往外奔去。卿尘缓了缓,对夜天凌道:“药……太后……”

夜天凌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原本波澜不惊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焦急:“你先别说话,御医马上就来。”

卿尘摇了摇头,心里清楚这是心疾的症状,却不想此时毫无预兆地发作了起来,只能勉强调整着呼吸,以期缓解痛苦。

晏奚同宋德方快步冲了进来,一边还催着:“宋御医,您快点儿。”

寒冬之日宋德方却出了一头的热汗,见状一惊,急忙跪在地上把了脉,对夜天凌道:“殿下,这是心疾,莫要移动郡主,平躺为宜,老臣这就拟方子。”

赶来伺候的侍女拿着宋德方的方子去熬药。卿尘神志还算清醒,此时疼痛倒稍缓了些,她虚弱地道:“我找到……了……方子……白瓷盅里……有药……”

宋德方猛地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一眼:“郡主找到了医治疫症的方子?”

卿尘点了下头:“还不……确定……要小心服用……”

夜天凌道:“你先歇着,什么都别想,自有他们处理。”

卿尘心中涌起一阵滞闷,只觉得夜天凌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无边的疲惫淹没了她的意志,很快天地在眼前退隐成一片空白,一个沉沉的浪头扑来,周围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迷糊中似乎有苦涩的东西流入唇间,辗转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再次醒来依稀已是清晨时分。

卿尘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提不起力来。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静静洒进,在他襟边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发衬得那身形挺峻。

古木窗棱,丹云纱帐,一切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尤其是夜天凌的身影。她刚撑了撑身子,夜天凌便转过头来,眼中掠过惊喜,即刻吩咐外面伺候着的侍女:“宣宋德方。”

他将卿尘扶在怀中低声道:“别急着起来。”

卿尘淡淡笑了笑:“没事。”

夜天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从未见过她一样,许久方叹了口气:“可觉得好些了?”

卿尘点头:“好多了,只是有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夜天凌审视她苍白的脸色,眉间微蹙:“整整一天一夜,宋德方说你这是心疾,这几天累着了才会发作,你这当大夫的治病救人,却连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

卿尘将头靠在他胸膛,嘴角噙着丝笑意:“宋德方没有交代,也不能惹我激动吗?你还教训我。”

夜天凌一愣,似是拿她无奈,便道:“皇祖母昨夜用了药,今早便退了热,情形好多了。”

卿尘一喜:“真的?”撑着身子便要起来,“我去看看。”

夜天凌抬手将她压下:“你躺着,我刚刚去看过,御医在旁调理,有事随时会来报。”

卿尘道:“你还是进了寝宫。”

夜天凌道:“已有药了,你怕什么?”

卿尘静静地靠回他怀里,此时才仿佛真正松缓下来,心落到了实处,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侧了侧头:“我怕……那种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的感觉……”

夜天凌静了会儿,低声道:“我这一天一夜便是这样过来的,你可知道?”

他沉缓的声音中夹杂着无尽的忧虑,卿尘听了心中微微一酸,便轻轻握了他的手。侍女荷风的声音在外道:“殿下,宋御医来了。”

夜天凌站起来道:“让他进来。”

卿尘同宋德方一向相熟,也不放珠帘回避。宋德方细细诊脉,再看神色,过会儿道:“现下是无碍了,只是郡主当要好生调养才是。”

卿尘笑道:“我知道,这几日太后那边要有劳你了。”

宋德方道:“这是分内职责,待郡主好些,还要和郡主商讨如何用药。”

卿尘细细问了问太后情形,知道丹琼先试了药,问道:“丹琼现在怎样?”

宋德方道:“昨夜便醒过来了,虽是虚弱了些,但性命已保住了。”

卿尘点点头:“太后年迈,和丹琼不同,还是要小心。”说话间看到夜天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夜天凌此来延熙宫,定要究查疫病如何流入宫中,这几日碍着太后的病没有严加追查,现下怕是马上就要有雷霆手段了,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何况,她并不愿欺瞒他。

夜天凌对宋德方道:“你先下去吧,如何调养拟个方子出来。”

宋德方退出去后,卿尘见夜天凌眼中隐隐尽是血丝,知道他夜里没休息好:“四哥,你也去歇会儿吧。”

夜天凌在她身边坐下:“无妨,陪你坐一会儿。”

荷风端了几样点心小菜过来,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再熬了香香软软的药膳粥,卿尘便靠在榻上慢慢地尝着。

夜天凌在旁看着她,屋中暖炉驱散了寒气,融融如春。这样安静的一刻,让人觉得若此生便就这样过去,未尝不是心满意足。

卿尘抬眸笑道:“四哥,看什么呢?”

夜天凌道:“看你吃得香。”

“我饿了。”卿尘道,“你要不要尝尝?今天延熙宫尚膳司的手艺好像大有长进。”

夜天凌摇了摇头:“尚膳司的手艺一向不错,以前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鸡茸金丝笋,还有荔枝肉、班指干贝、葱姜爆蟹、素八珍都做得极好。”

卿尘问道:“我怎么没见过?”

夜天凌道:“宫里的老人,早没了,后来虽有这菜也再不是那个滋味。”

卿尘便央他说些儿时旧事来听,不想夜天凌如此沉稳的人,幼时竟调皮至极,这延熙宫整日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

但这所谓放肆的童年却极为短暂,夜天凌九岁始便随军历练战场,那时带他的正是穆帝长子,德王夜衍昭。

便是圣武十年那次讨伐南番战后,年方二十岁的德王同当今天帝在对部将的封赏中有了分歧,为天帝所怒斥,说了些重话,回府后竟一时想不开,自刎而亡。

五年后,穆帝次子夜衍暄病亡,从此穆帝便断了子嗣。次年元月,天帝封长子夜天灏为太子,告祭太庙,大赦天下。

同年九月,十五岁的夜天凌首次领兵出战突厥,一战扬威。自此十数年,天朝出了一个贤德宽仁的太子,一个凌厉肃冷的王爷,而穆帝的两个皇子渐渐再也无人记得。

说话间卿尘看夜天凌面如平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如今的身份再回想前事,自是另一番心境。早早冷眼看了父母兄弟几番恩怨,或许就是自那时起心中便有一处开始变得坚硬,再容不得有人靠近。

夜天凌眼中无声而深沉,此时晏奚进来禀报说:“殿下,延熙宫所有宫人都在畅春殿候着了。”

夜天凌点点头:“知道了。”站起来对卿尘道:“我去看看。”

卿尘点头,目送夜天凌出去,却蹙起了淡淡纤眉,身上还是软软无力,轻靠在暖榻上发呆。

雪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偎到卿尘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卿尘伸手抚弄它,心里又想起那能治疫症的药。但凭雪战这小小身躯,能救得了多少人?这疫症终究说不上是解了,依旧困扰着她。

不多会儿,一个小侍女自畅春殿过来,在外对荷风道:“姐姐去畅春殿吧,四殿下挨个传着问话呢,我来替姐姐。”

荷风见卿尘静静闭目歇着,出来悄声嘱咐道:“一会儿郡主若醒了,小心伺候着,桌上药还没喝,怕凉了……”却忽然听到卿尘在里面叫道:“荷风,你进来。”

荷风忙道:“奴婢吵醒郡主了。”

卿尘淡淡一笑:“我没有睡,你去畅春殿见四殿下,请他回遥春阁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荷风答应着去了,卿尘起身坐到镜前,低头梳理着静垂至腰畔的长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留这样长的头发,以前那么多年,都是一头利落的及肩短发。“宁文清”三个字,似乎已经随着一点点习惯的消失变成一场梦,在记忆中越来越遥远,偶尔记起却觉得陌生万分。

“发什么呆?”突然耳边响起夜天凌的声音。

卿尘吃了一惊,抬头见镜中映出他的影子,青衫磊落,虽一副闲逸的模样,眼中却透着未退的锐利,回头笑道:“悄无声息的,吓人一跳。”

夜天凌看了看桌上搁着的药,皱眉道:“药都凉透了,怎么还不喝?”

卿尘微笑道:“忘了。”

夜天凌伸手将洒在她身畔的秀发理了一下,发丝自指间滑过,温凉柔顺,“找我有事?”

卿尘低头思想片刻,道:“四哥,你可是要严查延熙宫疫病之事了?”

夜天凌道:“此事来得蹊跷,岂能不查?”

卿尘叹了口气道:“你叫他们散了吧,我将事情原委说与你。”

夜天凌眼中微光一闪,正对上卿尘清隽的目光沉沉静静望过来,掩映在潜淡风华中,叫人心里一时看不透:“你是说,你知道这瘟疫是如何入宫的?”

卿尘点头,夜天凌拂襟在一旁坐下:“你说。”

卿尘便自那夜碧瑶求救说起,将当日情形一一说给他听,一字不瞒。夜天凌半晌未言,面色沉郁,眸底一道锋棱深不可测,不怒而威,越听越是峻严,待卿尘说完,冷冷道:“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卿尘安静道:“紫瑗父亲早亡,一个兄长死在战场,还有个幼弟年前违拗母意,自行投了辽州军中,家中唯有一个哭得双目失明的老母,靠邻居照拂度日。丹琼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要诛也无非就是这些老少病弱,倒是凤家怕是要受我连累了。”

夜天凌眉峰蹙拢:“你这是替她们求情,还是拿自己和凤家挡我?”

卿尘淡淡一笑:“不是求情,错了便是错了,你若是要罚也是应该的。”

夜天凌起身在窗前站了会儿,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此时才说?”

卿尘坦然道:“若是侥幸不查,或来查的是他人,我便设法替她们瞒下。但如今查的人是你,我何必要你劳师动众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一样瞒不住,不如告以实情。”

夜天凌回头看她:“你既不想求情,那是要和她们一起领罪了?”

卿尘摇头:“我不想领罪,这个罪不好领。欺君之罪……”她笑了笑,“我领不起。”

“领不起?”夜天凌声音里有丝怒意,“这么大胆的事都做下了,此时再说领不起?”

卿尘松手,一缕丝缎般的发丝落至脸旁,衬得脸色有些透明的白,如同眼底清水无痕。她扶着几案站起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长衣:“四哥,你先别气,这事是我做得大胆了。但事已至此,即便是杀剐了紫瑗她们也是这样。紫瑗伺候太后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此次私下出宫,无非因着一片孝心。碧瑶、丹琼姐妹同我有患难之情,何况丹琼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无非想多救条人命罢了。”

夜天凌见她脸上血色未复,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子弱不禁风,心中反再增了几分隐怒,但却不忍对她发作,只沉声道:“还说不是求情?”

卿尘微微笑道:“那便算是求情吧,请四哥放她们一条生路,也算积了善德。太后自来心地仁慈,定不会过于怪罪。”

夜天凌虽然性子清冷,但也不是无情之人,纵恼紫瑗她们无知惹祸,但真说以诛族赐死论处,便是卿尘放得开,太后那里也难免伤心一番,心中早便有了计较。只是见卿尘做事实在大胆,在这宫中如此行错一步,便是百死的罪,要唬她收敛些:“求我有何用?这等事情,谁瞒得住?”

卿尘却早看出他不会痛下狠手去惩处几人,话中说得严苛,但紫瑗她们命该是保住了。自怀里取出样东西:“我刚刚倒想到件事,四哥不妨听听。”打开来一张名单,是鸾飞临出宫前给她的,“你看过这名单,内廷司总管周历是溟王的人,宫里宫外定是传了不少消息,若能让溟王失了这条臂膀,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夜天凌轩眉微扬:“你倒跟我讨价还价起来,求情也不白求?”

卿尘眉底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将名单重新折起,递给夜天凌:“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延熙宫的事,或许是有人传了什么东西进宫,沾染了疫症也说不定,内廷司这疏漏可捅得不小,怕是要劳烦四哥好好查查了。”

夜天凌似是没将那名单看在眼里,却只凝视着卿尘,眼中有道明亮微微一掠:“我现在越发盼着皇祖母快些好起来了。”

“嗯?”卿尘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微觉奇怪。

夜天凌深深注视她,认真道:“卿尘,我要求皇祖母再指一次婚。”

卿尘闻言愣住,却淡淡一笑,避开他清明中魅力逼人的注视:“这种事情,错过了一次,岂会还有第二次?”

夜天凌道:“正因错了一次,才不能再错第二次。”

卿尘摇头道:“我现在在皇上身边,此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夜天凌闻言:“且先别管这个,此话便是你已答应我了。”

卿尘纤眉淡挑:“我何时说过?”

夜天凌眸底清淡一拢,忽而沉默,像是有丝微叹自那沉默中落出,轻轻压上人的心头。稍后,他才缓缓道:“卿尘,之前是我想岔了些事,我心里想的、要的、做的,甚至我这个人,处处险境丛生。我一直在等一个心甘情愿随我,也配得上‘凌王妃’这三个字的女人。知我意者如你,牵我心者如你,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只是不知,你可愿意?”他向卿尘伸出手,等着她。

修长的手指白皙而稳定,似是拨开了千万年的云雾,将此生托在了她面前,邀她携手共度。

他不只是要和她走一段路,他要和她走这一生。

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一步迈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在他清朗的眸中微笑浅淡,低低往前走了一步,毫不犹豫地抬手轻轻放在他手中:“四哥,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

夜天凌几乎立刻便握住了她的手,面上竟是不能抑制的狂喜。他深吸一口气,手一紧便将卿尘揽在了怀中:“你现在是暂代修仪,我想过了,此时求皇祖母把你要回身边也不是难事,而后再讨指婚的旨意。”

卿尘心中却不能避免地想到些事情,总有一日,一切能够恢复正常的时候,她还会留在这里吗?这个她毕竟不是她。想到此处,幽幽问道:“四哥,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

夜天凌一愣,道:“去哪里?”

卿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许会有一天,生老病死,聚散离别,你不怕吗?”

夜天凌淡淡道:“想那些,不如有一天便真心过一天。”

卿尘抬眸一笑,将自己埋在他身上干燥而清爽的气息中:“那便是有一天,我就陪在你身边一天,好吗?”

夜天凌伸手自她的眉眼间滑过:“你可知道,说了这句话,你便是我的女人,也是凌王府将来的王妃了?”

卿尘笑道:“听说凌王府规矩森严,上下都没个笑脸,这王妃岂不是闷死人?”

夜天凌亦笑道:“这些日子笑得还不够多?凌王府是什么样子,待有了女主人,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卿尘抿嘴不语,只看着夜天凌越来越多的笑容,透心的一种甜美,融融的蜜蜜的,直缠绵成一片心旌动摇,叫人透不过气来。夜天凌见她以手按着心口,笑意敛起:“可是还疼?”

卿尘摇头:“只是胸口有些闷。”

夜天凌扶她坐下道:“你好好休息,此事我只有一句话,那两个侍女死罪可免,却绝不容再在延熙宫待着。”

卿尘道:“这我也知道,你把她们交给我吧。”

夜天凌皱眉道:“说了不再劳神……”

卿尘求道:“只这一次。”夜天凌想了想,终究答应了。

待隔了一日,天色晚了,卿尘屏退了身边的人,将紫瑗和碧瑶叫到遥春阁。两人一进门,跪倒在地,便磕头下去。

卿尘伸手将她们拉起:“这些都免了吧,之后行事心里多有分寸才好,这事莫要再提。”

紫瑗仍是满面忧色,道:“四殿下这几日盘问宫中各人,虽还未问到我们,但依四殿下的手段,岂能瞒得过,早晚会追查下来。”

卿尘道:“四殿下那里,你们待左右无人时带丹琼去请个罪,他心里早就明白,昨日没治你们的罪,以后也不会追究了。”

紫瑗和碧瑶对望一眼,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郡主,这……这可是真的?四殿下竟饶了我们?”

卿尘笑了笑:“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有一样,延熙宫你们是不能待了。”

如此说来碧瑶倒还罢了,紫瑗却是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心底一酸。但戴罪之身,此时太后平安无恙,自己也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还有什么说的?卿尘道:“我给你们几个去处,你们看看自己可愿意。”

碧瑶道:“自相识以来,郡主几次救我姐妹,我姐妹的性命早就是郡主的了,但凡郡主吩咐,碧瑶莫敢不从。”

卿尘道:“那你可愿跟在我身边?”

碧瑶喜出望外:“能伺候郡主是我的福气,岂会不愿?”

卿尘点点头:“好。至于丹琼……”她看着碧瑶有些紧张的脸,微微一笑,“松雨台那里先前便要个外面伺候的侍女,我送她去那儿,如何?”

碧瑶愣了愣,原想丹琼即便不出宫也会送去做杂役的低处,谁想竟是如此出路。松雨台虽偏静了些,但毕竟在太子身边,怎么也委屈不着,忙道:“我替她多谢郡主。”

卿尘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了,你先下去好生照看丹琼。”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静默了半晌,凝神望着紫瑗,红烛盈盈照得紫瑗一脸暖色,亦增添了几分娇美之情,细看下也是个端秀的美人胚子。紫瑗见卿尘望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为难,也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目站在那里。

碧瑶这些日子和紫瑗患难与共,毕竟亲近许多,回了房等她良久,不见回来,已到屋外看了几次。直过了快一个时辰方见紫瑗低头慢慢走来,急忙上前拉住问:“郡主怎么说?”

紫瑗脸上忧喜难辨,看起来倒是平静,轻声道:“待太后大好了,郡主会启禀她老人家,指我去九殿下身边做他的侍妾。”

碧瑶蓦地一愣,“九殿下?”

紫瑗神色中似是有份坚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些温柔的笃定,点头道:“我此次犯的错,百死莫赎,承郡主大恩无以为报,便是粉身碎骨也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