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宫懿旨,凤家次女凤卿尘封为清平郡主,以延熙宫御女职随侍太后。至此,凤家两个女儿分别身处大正宫中内廷要职,备受天帝及太后圣恩隆宠,即便是孝贞皇后病逝多年,凤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后宫根基稳立,无人能够动摇。
自那日以后,卿尘几乎没有和夜天凌说过太多话,虽然他每日必来延熙宫,但总也来去匆匆。两人都对发生过的事情绝口不提,有时候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过。一个淡静通透,一个面冷心深,只是偶尔的念想、对视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无波无澜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带着无尽的幽深,叫人永远无法明了。
而这些日子,卿尘倒是见到了她一直以来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亲,莲妃。
天帝自孝贞皇后病故以来,多年未曾再行立后,后宫之中以湛王之母殷贵妃居首。殷贵妃的美丽华贵像大多数士族女子一样,带着天生慑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仪态和姿容有时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想法。卿尘与她初次见面便犯了个疏忽,无意将那串冰蓝晶戴在手上。殷贵妃一眼望去,立刻投来近乎严厉的目光,众人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质疑只是瞬间,便又化作了雍容高贵,端庄大方。
与殷贵妃艳冠六宫不同,莲妃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中,这个身处普通封号之下,却美得几令日月无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个大正宫中似乎是个异样的禁忌,极少有人提起。
卿尘偶尔会在太液池旁看到莲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带着迷离不散的水雾,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和望不透的高远苍穹,她便驻足在这样的深秋中寂静地凝望太液池。
仙姿临水,恍如天人,没有人愿意去惊动那一方天地,一切的声息对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她渺远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丽多姿的宫苑,寂寥相对太液池旁琼瑶碧阁,玉影繁华。眼底无声无痕的忧伤,在淹没了身边所有的同时,却又漠然与一切无关,甚至包括她自己。
一个几乎可以让女人迷恋的女人,作为男人的天帝理应十分宠爱莲妃。然而事实却是,天帝从不翻莲妃的牌子,从不曾额外恩赏,每月去莲妃宫中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一次。不仅仅是天帝,就连亲生儿子夜天凌,也从小在延熙宫长大,很少去看望母亲。太后在见到莲妃时,总是会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态度出现,至少,卿尘觉得和对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里不同。
与这些相比让卿尘额外惊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宫中遇到了碧瑶丹琼两姐妹。近一年未见,妹妹丹琼都长大许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瑶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原来当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长门帮手中救出,案情了结后,问清家世背景后,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瑶姐妹无家可归,又正遇上宫中添选宫娥,于是便将她们送入了宫中,说来已经有些日子了。
琼阁秋浓,转眼已带深寒。禁宫殿宇在肃穆的秋冬之际更显高峻,飞檐卷翘的琉璃瓦上覆着风过初霁的清冷,龙壁玉阶耀目生寒。
天地已是萧索万分,延熙宫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惯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时更因天寒加重,几乎难以行走。卿尘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针刺穴之法慢慢调治,再加以药敷,不过半月时间,太后便觉得痛楚减轻,浑身亦轻松许多。
天帝得闻此事龙心大悦,卿尘趁机请求天帝准许她入御医院翻阅院内典籍,此事虽无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从旁说项,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这日午后,卿尘如往常一样到御医院翻书。御医院典藏云集、药草丰富不是民间能比,她如同进入了得天独厚的宝库,每天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去,运气好碰到老御医令宋德方,便向他虚心请教。宋德方一来知她深受太后宠爱无法拒绝,二来常被她一些独到见识吸引,再加上她聪敏好学,痴迷医术,一老一少谈得无比投机,渐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却不在,卿尘自己拿了卷《古脉法抄本》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道:“凤主。”
以“凤主”相称必是冥衣楼之人,卿尘诧异回头,这一看,却意外道:“莫先生?”
身后,曾经总领钦天监、被称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颏下五柳胡须正笑眯眯地看着惊讶的她。
时值正午,整个御医院悄无声息,卿尘将书卷合上,看着莫不平,疑惑不语。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块紫玉牌,“属下见过凤主。”
见了那天枢玉牌,卿尘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楼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迎刃而解,低声道:“居然是你,莫先生,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莫不平笑,老脸上像开出了朵菊花,“凤主之前也未曾相询。”
这话说得倒在理,卿尘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不平答:“属下曾任钦天监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许可随意进出皇宫。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来御医院也在情理之中。”
“你既是钦天监正卿,又如何会和冥衣楼扯上关系?”卿尘为避人耳目,起身同他往御医院深处而去。
莫不平道:“冥衣楼虽出身江湖,但自始帝开国之后便归附了天朝,历来只听命于夜氏皇族。”
“哦?”这个卿尘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么说,冥衣楼现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带了些许肃然:“不,现在的冥衣楼依旧效忠于先帝。”
“穆帝?”卿尘不由得微微扬眸,“愿闻其详。”
莫不平知她对冥衣楼尚不了解,自解决了跃马桥之事后似乎更加没有兴趣,便解释道:“凤主有所不知,实际上冥衣楼自天朝开国始,便一直是监督皇权的秘密组织,从来只效忠于帝后,一旦皇族之中出现异常,便是冥衣楼行使职责之时。”
卿尘不想冥衣楼之后竟是这样的背景,微微沉默后,干脆问道:“简单些说吧,冥衣楼找上我,要干什么?”
“凤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对她的聪慧利落一直十分欣赏,道,“不是冥衣楼找上凤主,是凤主找上冥衣楼,或者属下相信,是穆帝托付了凤主。”
卿尘对他的措辞感到奇怪,忍不住提醒他,“穆帝已经归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当今天帝弟承兄业,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后呢?”卿尘问。
莫不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卿尘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这是……”话未说完,又“嗯”的一声,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凑到那骨头前仔细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这骨头依稀发出一种青灰色,她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头中,再拔出来时,银针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这是穆帝的遗骨。”莫不平沉声道。
好大的胆子!卿尘神情一敛,抬头道:“你们偷入穆陵,把这个盗了出来?”
“虽是大不敬,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莫不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凤主对此有何看法?”
卿尘接过那遗骨,细细察看,沉吟稍会儿,“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种慢性毒。你的意思是穆帝……”
莫不平点头:“不错,那么凤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尘盯了莫不平半晌,叹气道:“问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远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远殿,“他若是正常登基,自会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楼,但这么多年过去,冥衣楼从未见过有人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反而屡遭剿杀,以至先楼主下落不明。所以冥衣楼要做的,是辅佐正统皇族登基,而绝不是效忠眼下之主。”
卿尘略一思索,问道:“难道穆帝还有血脉在世?据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单薄,虽余有两子,但已于圣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后过世。如果天帝是弑兄登基,那你所说的正统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凤主是否和凌王很是相熟?”
卿尘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问。夜天凌和十一对她来说,是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最初的相识,亦曾共历生死,性命相交,这其中的感情无法言喻,更甚至有一点亲人般的依赖,这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要说熟也未尝不可,他救过我,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别一些,但真要说熟,倒不如说我和湛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过许久,这你知道。”
莫不平点头,“那凤主看好凌王还是湛王?”如此敏感忌讳的话题,自他嘴中说出却自然而然,毫不为奇。
卿尘睫毛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似是一抹笑痕掠过,“我记得你曾说过,湛王尊贵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提起此事,被那清灵目光一扫,他忍不住低咳一声,“凤主莫打趣属下了。”
“莫先生不是我朝相术第一人吗,难道看不出天命所在?”卿尘唇畔笑意淡淡,“不过你若想听我的意见,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脚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灏,文才武功足以治国平天下。就地位、政绩、人缘、性情、实力和天帝的恩宠,现在还没有哪个皇子能够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叹道:“可惜龙子龙孙皆非凡种,诸位皇子却未必甘心其下。”
卿尘静垂的广袖随风一掠,淡然道:“这与我何干?”
莫不平道:“凤主是冥衣楼主。”
微风拂面,卿尘抬眸,眼底清澈仿佛一缕阳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瞬间被那幽静的黑色吸了进去,她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冥衣楼出师勤王废了夺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让你所说的正统皇族登基即位君临天下?”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的话,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她嘴中说出,就连莫不平也着实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干咳了一声,“咳,凤主。”
“不是吗?”她凤目中淡淡闪过光华,“你知道,我不太喜欢拐弯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药房前遥遥站住,承认道:“这是冥衣楼的责任,凤主是整个冥衣楼认可的主人。”
卿尘安静地站着,云晴风冷,举目天色无际。正午的阳光似乎太过耀目,将无数秘密接二连三透露出来,曝晒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下,片片无声地陈列,覆盖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波潮。她并不想在这时做什么决定,于是话题一转,问道:“冥赦的事处理得怎样了?”
莫不平道:“属下这次进宫最重要的便是这件事。”
“说吧。”卿尘道。
莫不平道:“天玑宫一向总掌冥衣楼财政,冥赦背叛总舵,暗地里将楼中财产挥霍大半,我们看到的钱账,多数是他伪造而成,真正所余不足两成。他是知道总有一天难逃败露,方才铤而走险。”
卿尘淡淡道:“他恐怕还不甘心屈身于你和谢经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二十四年前天朝皇位更迭,先楼主察觉有异,一直暗中调查此事,不料冥衣楼忽遭不明势力剿杀,几经重创,十余年前先楼主亦突然失踪,楼中一片大乱。属下深受先帝与楼主重恩,费尽周折收拾乱局,四处查找楼主下落并调查先帝突然驾崩的原因,对楼内诸事多有疏忽,管束不严,使得冥赦趁机惹下大祸,实在无颜面对先帝与楼主重托。”
卿尘忽然间心思一动,似是有浮光掠影般的记忆自心海中一掠而过,仿佛轻羽点水,转瞬消泯。那一刹那,她感觉依稀记起了一人盘膝而坐的画面,年幼的少女跪在床前,仰首微笑,画面里瞑暗的灯火和那女孩纯净的目光如水展流,在记忆最深之处,激起一圈圈波动的涟漪。
她不由停下脚步,轻抚额头,“先师……先师似乎提过……”
下意识喃喃低语,却让莫不平目光一震,“凤主?”
卿尘微微抬眸,神情瞬间恢复了清醒。但她已断续记起了一些事情,那是曾属于真正“凤卿尘”的经历,在灵魂交替的时候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注入她的神思,若隐若现,看着现在的自己。
那神情忧郁的白衣人,女孩对他莫名的敬畏与依恋,那些淡淡话语,传授教导,她因先天不足而无法修习武功,但学到了最好的医术、神妙的星相,甚至还有那些奇门兵法。那人虽性情冷淡,却曾是天纵奇才,傲视江湖。后来她叫他师父,他在临终前殷殷嘱托,却始终不曾说出她的身世……
再往前的记忆如同浮冰入水,越来越淡,渐渐不再清晰。除了一剪剪凌乱的光影,隐约能见雕梁画栋的府邸,庭院草木,其他便作一片空白。
无论是凤卿尘还是宁文清,都已不可能再记起多年之前天都中曾经发生的血雨腥风。那曾经不安的朝局,黄袍加身的新君,相府中缜密的谋局,夜探机密的黑衣女子,不该存在的冥衣楼主。辅国重臣的陷阱,出其不意的暗算,白衣男子的救护,浴血拼杀的突围,以及那在混乱之中,睡梦之下,被当作人质带走,改写了一生命运的幼小女孩。
当那飘逸的黑衣在血光之中凋零,满身鲜血的白衣人悲伤如狂的目光,倒映在夜雨深处女孩漆黑的眸中,如一片散落的曼陀罗花……
那前尘的一切都再与凤卿尘无关,幼时的记忆已然泯灭,即便沿着相同的轨迹前行,所有的故事都已截然不同。
卿尘面对着莫不平的惊诧,凝注目光,最终,也只是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在其位,谋其政,说起来我这个冥衣楼主应该还有两件事没有做,冥赦此事若不能解决,我亦没资格做这楼主了。”
莫不平看了她一眼,知道有些事情她不愿说,即便追问也没有用,微微皱眉道:“冥赦此举几乎掏空了我们的财力,冥衣楼内忧外困,局面艰难,凤主于此时担当大任,无论如何,属下等必将誓死追随。”
卿尘抛开那些散乱的记忆,往日一切已是过去,于事无补,她要面对的是并不乐观的现实,她在心中粗略盘算,像冥衣楼这样规模的组织,运转起来需一笔很大的费用,徐徐向庭前踱步而去,“你去跟谢经说,四面楼和其他歌舞坊我所有的获利以后一并归入冥衣楼总账,牧原堂的善堂也暂且停了,若我估计没错,至少能够维持三个月,这些时间我会设法周转。从今日起天玑宫的职责暂由天枢宫代管,让谢经和素娘从旁协助,莫要再出差错。”
她平缓的话语中自有股淡定气度,从容果断,仿佛眼前困境指点之间自将迎刃而解。莫不平恭声道:“属下遵命。另外还有一事想同凤主商量。”
卿尘微挑眉梢,“说吧。”
莫不平道:“不知凤主是否听说过皇族宝库的传闻?”
卿尘道:“略有耳闻,一些老宫人经常闲聊此事,但似乎也都是传说而已,没有人知道得确切。”
莫不平道:“并非只是传说,皇族宝库确有其事。这个秘密一直由冥衣楼负责守护,历代相传,以备不时之需。”
卿尘心念一转,立刻道:“如此说来,既有宝库在手,冥衣楼现在的困境岂非并不成问题?”
莫不平道:“话是如此,我也正是因眼前的困境才想到此事,但开启宝库需要一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串珠,这串珠却并不在冥衣楼手中。”
紫晶串珠?卿尘眼底轻轻掠过微光,追问道:“那在何处?”
莫不平将声音略微低下,“莲池宫,属下查了很久,穆帝当年并没有将此交给敬惠皇后,而是赐给了当时还是贵人的莲妃娘娘。”
卿尘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么会是穆帝赐给莲妃娘娘?”
莫不平道:“莲妃娘娘曾是穆帝的宠妃,当今天帝即位后,穆帝所有妃子依律削发送至千悯寺礼佛,唯有她留在宫中,晋封为妃并于圣武元年诞下了皇子。”
卿尘沉默着跨过一道侧门,往前走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写了个“四”字,然后抬眸以问。
莫不平看着她,唇边皱起笑纹,“凤主聪慧,但属下也只是猜测,尚未证实。”
卿尘缓步踩在青石砖上,看着红瓦宫墙上露出的蓝天,一串她想要的紫晶石,一个帝王的驾崩之谜,一脉皇族混乱的血统,从江湖到庙堂,这潭水竟越来越深了。
腊月微雪、百花尽偃的时节,延熙宫东苑却有几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腊梅开得甚好,玉质金衣、凌寒怒放,未进宫门便有梅香盈来,浮动于冬日静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搁,夜天凌来延熙宫略晚了些,他却也并不急,只是缓步而行。
延熙宫的每一处都透着祥和与安宁,便是时至寒冬,万物萧索,宫中仍旧随处可见绿意。他依稀记得有些花木还是自己随太后亲手所植,其中便有不远处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时于朱墙苑影中攀挟着深碧的色泽,几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衬,更显出这翠绿的醒目。
夜天凌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微风偶过,薄雪细细地卷起一层风色,苑中腊梅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跟着飘来几点女子轻声的嘻笑。夜天凌转身往那边看去,只见有宫娥站在腊梅树下,树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玉白轻褶的长裙在枝头掠过,晃动梅香点点,碧瑶满是担心地仰头道:“郡主,您还是下来,我去叫内侍们来折吧。”
细枝雪影间,卿尘一手提着个小小竹篮,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树下木梯,有些惊险地踩在平伸出来的花枝上,自旁看去,像是俏然立于一树玉色花影中,风过时衣袂飘摇。
随着修白的手指轻巧一动,便有几点腊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时低头和树下站着的碧瑶说话,见碧瑶提心吊胆,笑道:“这么矮的树,你怕什么?自己采多有趣。”
碧瑶道:“若给太后娘娘知道了,说不定便要挨数落。”
卿尘道:“你不说,谁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丹琼和卿尘一样也在树枝间,道:“就是,姐姐不说,没人知道!”
碧瑶瞪她:“就你话多!”
卿尘笑着又将几朵腊梅收入篮中,抬头望去,这个方向恰巧正对着莲池宫。
她扶着花枝,透过斗角重檐遥想那座大正宫中唯一以后妃封号命名的宫殿,似看到莲妃绝色漠然的神情。这个幽美更胜清莲的女子,究竟在两代帝王数十年光阴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自那日莫不平离开,她一连几天反复思量,还是难以决断究竟该怎么做。倘若一切皆为事实,这大正宫中的每一个人,岂非都将面临天翻地覆的命运?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下面碧瑶叫了声:“四殿下!”
她低头一看,夜天凌正负手站在树下,目光刚刚自莲池宫方向收回来,落至她的眼底,一抹异样的神色无声而过。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卿尘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面对着似能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仿佛不知该藏往何处,怎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处遁形。
夜天凌开口问道:“在树上做什么?”
卿尘扶着树枝笑道:“采腊梅,你要不要?”说着俯身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给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黄的花瓣片片轻绽,其中细蕊分明,薄玉雕成般轻盈地衬着她柔软的手,带着腊梅独有的醇厚的香气。卿尘示意他抬手,手掌一倾,便将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道:“下来吧,上面危险。”
卿尘看看篮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这么多,为何偏要采枝头的?”
卿尘笑着仰首:“你看,那枝头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下了会儿冰雨,那几枝腊梅是别样的呢。”
夜天凌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高枝处有几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气忽冷便包裹上一层寒冰,此时自轻薄的阳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坠,高高挂于枝头。冰中偶尔闪过清透光泽,似给中心梅花镶上了晶莹的外衣,冰蕊含香,独具仙姿。
卿尘侧头微笑问他:“好看吗?”
夜天凌目光自腊梅的花间落在她清秀的脸上,停顿一下,方淡淡道:“很美。”但却伸手示意,仍旧要她下来。
卿尘沿着梯子离开枝头,撑在他手上一跳落地,道:“你今天来得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点头,伸手帮她压下花枝,卿尘自上面挑了几朵,道:“换一枝,这样各去几朵,一树花还是疏密有致,便不会破坏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采得这么慢。”话虽这样说,他倒也不急,在旁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尘去挑。
两人在几株树下走走停停,卿尘仰着头指点选取,夜天凌身形颀长,只一伸手便能触到她手不能及之处,不多时便又采了半篮,她笑道:“你若早来,我倒不必麻烦了。”
夜天凌神情轻松,唇角隐约噙着丝淡淡的笑意:“你要这么多腊梅做什么?”
卿尘见花已足够,便同他一起往宫中走去:“腊梅清热解毒,顺气止咳,是很好的药材,还可以做成香料或用来浸水研墨。延熙宫中其实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风除怅,消肿散热,取汁液敷面还可去皱驻颜。那两株白果树,其果实敛肺气、定喘咳,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减轻手脚冰冷麻木的症状,但不能多吃,因为略有微毒。还有些花木现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处。”
夜天凌负手缓步,环视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宫苑,听她娓娓道来,竟如洞天别样,换出另一番风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闲,待在延熙宫看卿尘摆弄采摘来的腊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后碧瑶她们呈上来几个岫玉小盏,卿尘道:“这是用前日晒好的腊梅花浸水煮的茶。”
太后对夜天凌道:“什么花草一经她的手就多出许多妙用来,如今我这里光花茶便有十几种。”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孙儿当初便该陪皇祖母再多种些草木。”
卿尘笑道:“听说这延熙宫中竟有不少植物是殿下亲手种的呢。”侍女捧上清水净手,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对夜天凌望去,见他袖袍微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见过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颗颗透着沉敛的光泽,沉稳而安静,卿尘看着他强而有力的手腕,一时间握着茶盏思绪万千。
关于九转玲珑阵,她曾详细问过莫不平。莫不平对巫族和玲珑奇石的来历倒十分清楚,只因冥衣楼本身便曾与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冥衣楼归附天朝后,巫族势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变迁,巫族一脉人际凋零,几乎已很难见到行踪。对于她关心的移魂禁术莫不平也只是知有其事而不明具体,并指明所谓禁术必定是有违阴阳之理,逆天而行,其法门往往或残忍或诡异,是以才遭禁止,十有八九已然失传。
而九转玲珑阵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九道玲珑晶石于战乱之中多有流失,尚存于世间的则在始帝一统天下之后被收入宫中。对于这些说法,卿尘觉得事情似有那么一点儿进展,却叫人细思之下又心灰意冷,看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先收集这些晶石串珠。她正看着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却冷不防听到夜天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惊醒抬头,太后正满含笑意地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则带着几分探究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事,没精打采地抿了下嘴角,抱歉一笑,低头慢慢饮茶。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问,碍在太后前不好开口,亦不知从何问起。
此后卿尘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并不像下午那样说说笑笑。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时间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孙儿明天再过来。”
太后点头道:“卿尘,你去送送四殿下。”
卿尘一愣,夜天凌每日来去,从未要人送过,延熙宫如同他家,又不会迷路。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一路未语,她神不守舍地低头走路直至宫门,见凌王府的侍卫已经候在那里,福了一福:“殿下慢走。”
不料夜天凌却不动,她不解地抬头,见他正侧头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点漆,意味深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礼数出来?”他看似随口道。
卿尘将心中复杂的情绪暂时丢开,道:“禁宫之中你总是天朝凌王殿下,我若没大没小,空给你我惹麻烦,四哥。”最后两字轻轻喊出,对他一笑,指着他手腕处:“对了,这个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驱邪避害,护佑平安。”
夜天凌抬了抬手:“你方才是在看这个?”
卿尘点头:“很罕见也……很配你。”
夜天凌剑眉微挑:“这是父皇所赐,否则便送了你。”
卿尘知道天帝所赐之物不可随意与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记着了。”
夜天凌神情带了几丝戏谑的意味:“喜欢什么可以私下告诉我,以后别在人前愣神了。”
卿尘知道刚刚让太后看了个笑话,俏脸一红,嘟哝道:“若是能控制得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丝笑意自眼底掠过,夜天凌站在阶前扭头看向灯火明暗的延熙宫,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多年痼疾竟也减轻许多,说起来倒要多谢你。”
卿尘知他对太后极其孝顺,道:“太后这么多皇孙,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来延熙宫。”
“这儿清静。”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随皇祖母长大,自然和别人不同。”
卿尘随口问道:“为何不是跟莲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顿时后悔,夜天凌原本清癯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阴霾,眸底星子碎寒,仿佛什么东西丝丝碎裂,不复再现。夜风带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卿尘微微打了个寒战。整整半日里所有的轻松、闲暇忽而被风雪卷尽,一瞬间冬日又切实地占据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罢反身而去,寂寥的夜下那天青长衫划出一道别样颜色,又转瞬和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在宫城深处。
卿尘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一点点难过从心口生出,丝丝缕缕慢慢变成整片扩散开来。并非因他突然冷颜相向,而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间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实他只是用那无情去掩饰些什么,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无奈或是,孤独。
一时间卿尘有种冲动,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统统告诉他,如果可以解开他心底的那个结,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愿意去尝试。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卿尘转回身去面对重重宫门,夜空如幕,钟鼓迟迟,偌大的禁宫深深几许,无声地靠近过来,逐渐笼罩了一切。
天朝幅员辽阔,疆土广大,自立国始边境虽常有兵戎之争,但亦与四域各国往来频繁,尤其与西北吐蕃最为密切。
圣武二十五年春,吐蕃赞普赤朗伦赞率王族子弟一行二百七十人东入天都。穆帝时下嫁吐蕃和亲的景盛公主离京二十六年后由儿子陪伴回朝,天帝降旨以长公主规格迎接,仪仗隆重浩大,乃是春暖花开之际天都一大盛事。
四月辛卯,天帝为景盛公主、吐蕃赞普设宴宣圣宫韶光殿。往年逢春秋两季,天都都有盛大的击鞠大赛,参赛者一般以军中将士为主,但自皇宗士族、文武百官而至后宫妃嫔亦皆可上场竞技,场面非常壮观,今年更是因吐蕃王族来访格外热闹。
当日巳时,韶光殿击鞠场上早已立起两个金绘彩雕球门,其后以细鳞韧丝笼球,两旁各如雁翅般斜插一行明黄五龙旗。浅草绿茵的球场四周皆立金边绣旗,迎风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禁军护立。主席侧后设教坊乐队,四角高台皆陈红漆金铆大鼓,其中又各有八面双鸟长鼓排列场周四方。数名紫衣鼓手手执玉槌,单双滚击,大鼓之低沉与长鼓之高实,配合着教乐坊中舞娘腰间小鼓间插,击鞠场中气氛喧闹动地,十分热烈。
场中各队激烈竞逐,旁边数名禁中侍卫官身着红衣,手持偃月杆巡边拾球。天帝与太后、景盛公主于南面主台观战,东西两侧宴列三公九卿、妃嫔仕女及门阀宗族子弟,而吐蕃赞普赤朗伦赞却率了一支十人的击鞠队亲自下场,与各队较量。
击鞠之技原本便相传来自西地,吐蕃游牧民族,马匹骏壮,骑术精良,击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赤朗伦赞率众奔驰场上,东西突击,几场下来,天朝禁中御林军及神策营马球队竟先后输给吐蕃。
击鞠之戏,用兵之技,天朝自圣武朝以来兵事长盛,尤其与突厥常年交战,轻甲骑兵发展迅速,军中向来以击鞠训练士兵骑术及马上砍杀技巧,三军将士多善此技,如此接连败北,莫说天帝,在场众人皆十分气闷。
场中欢呼再起,赤朗伦赞一球透门再胜神御营。卿尘随太后在天帝身旁,只见天帝眼中略有深沉,侧案处夜天漓已哐地将酒盏一顿,双拳紧握,几乎便要拍案而起。
此时她忽然见夜天凌略一仰头,将酒饮尽,随手置盏于案,扭头和夜天湛对视了一眼,双双起身至天帝面前,道:“父皇,吐蕃球队技艺精湛,赞普远道而来不能尽兴未免遗憾,儿臣们想组支球队与之切磋一下,还请父皇恩准。”
太子在旁微微一笑,看似书卷气十足的俊面上掠过英朗,“四弟与七弟所言甚是,儿臣亦有此意,请父皇恩准。”
天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便随太子下场击鞠。”
太子妃闻言轻呼道:“殿下……”
太子轻轻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天帝眼光扫去,以目相询。
却听夜天凌道:“殿下前日射猎不慎伤了手臂,御医嘱咐应当静养,恐怕不宜做此剧烈运动。”太子妃低声道:“还请殿下保重。”
夜天湛笑道:“父皇,此等小事自有臣等替父皇和殿下分忧,何须殿下亲自下场?”
天帝挥手令太子回座,问道:“你们要如何组队?”
夜天凌邀了五弟夜天汐、九弟夜天溟同十一、十二两兄弟,道:“儿臣只需兄弟六人。”众仕女宫娥见几位皇子亲自下场对战吐蕃,纷纷招呼笑嚷,争相往前去看。卿尘与鸾飞一同坐在太后身边,见她亦面露惊喜,神采飞扬,目不转睛地看着球场。
过不多会儿,再闻金鼓雷击缓缓作响,夜天凌率诸皇子换了骑装,策马现身场中。但见夜天湛等五人皆着云白武士窄衣,银纹紧袖收腕,足蹬乌皮长靴,手持红漆偃月球杖,唯夜天凌引马当前,以金箍束腕,手中球杖亦为金漆。
广阔球场上,各有白驹黄骢、紫骝青骥、赤骅黑骊。卿尘凝眸遥遥看去,同是一色白衣,于他们兄弟身上却显出不同的风神。凌王之冷,汐王之稳,湛王之雅,溟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各具其色,与吐蕃粗犷之风迥然而异,无怪乎身后仕女们窃窃私语,嬉笑相争,大有眼花缭乱之势。
夜天凌虽率众上前,却并未立刻开赛,反对赤朗伦赞道:“赞普与球队刚刚赛完一场,不妨休整片刻。”
赤朗伦赞笑说:“多谢殿下美意,方才休息已然足够,可以开始了。”
“好。”夜天凌与他相对一笑,各尽其礼,淡淡道,“赞普请!”
双方策马入场,依礼仍由吐蕃开球。数十面金鼓隆隆击响,声势震天,场中诸人目光炯炯,座下骏马突突打着响鼻,已是兴奋难耐。
赤朗伦赞驭马当先,手起挥杆,明漆七宝球在空中遥遥化作一道远弧,直击对方门前。随着众马兴奋长嘶,鼓声大作,场中呐喊声、马蹄声混作一团,杂沓扬尘,拉开大战。
赤朗伦赞击球而出,即刻打马进击,数骑左右随上,正是吐蕃善用的快攻之术。
夜天凌手中金杖轻挥,兄弟六人快驰之时分别各据一方。赤朗伦赞定睛看去,却是一、二、二、一梭形阵势。此阵攻守皆宜,行动迅捷,乃是初时交锋最佳阵形,便知真正遇到了对手。
果然短兵相接,吐蕃立刻有数名队员被阵中四骑截下,而他身旁黄骢一闪,夜天汐策马紧逼,阻他攻势。
球落之处己方接应,正有三人打马攻球,却见一柄金杖横空而至,一晃穿入吐蕃队员杖下,倏忽如同修月金光,电闪之中已将球断下当场,再见数柄杖前划出一道利落金弧,彩球高飞直落中场。
夜天凌断球之后纵马飞驰,梭阵立刻变守为攻,化作锋矢阵形,射往吐蕃球门。
赤朗伦赞大喝一声:“好!”与吐蕃队员反身追击。
马球落处似众矢之的,争逐时一匹黑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开两名吐蕃队员,正是夜天漓冲入对手阵中。
红杖轻划,夺球而下。那球在他杖头略停,晃过一人阻挡往前飞送。
十一恰在此时纵马门前,但见他英挺身姿于马上忽而侧俯,尚未待球落地,嗖的一杆漂亮长击,马球应声擦着对方守门官的衣角破门而入。
这一瞬间球过全场,连转三人一气呵成,快得几乎叫人不及反应,观战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发出动天欢呼。
十一和夜天漓双杖相击,痛快一笑,他们甫入球场便以快攻破吐蕃球门,使得天朝众人士气大振,擂鼓声中摇旗呐喊,一时久久不息。
场中战事却不停顿,吐蕃败而不馁,合军反攻,天朝一击得手,迅速回防。
夜天凌驾驭风驰,如回风电激,金杖之下阵化偃月,吐蕃凌厉的攻势如遇铜墙铁壁,顿时一滞。
赤朗伦赞再次带球前攻,却被夜天汐如影随形附身拦阻,他左右突击,忽而横杖一扫,球随杖出,传往己方队员马下。
却见马侧白影闪来,夜天凌不知何时忽至近前,再次断球。其后夜天湛同夜天溟即刻并骑随上,接球进攻。夜天凌白马迅疾,与夜天汐双杖交架,赤朗伦赞顿时被挡在阵后。
只见球场上吐蕃队员纷纷合围之中,明漆彩球贴地滚动,穿花乱眼,在夜天湛和夜天溟的球杖间往来交纵,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跨越半场。
临至球门,他两人却忽然驰马逼开拦阻。夜天湛回身前球杖从容一钩,彩球应手前去,在他翩翩如玉的笑容中,其旁凌空一道黑影飞跃而来,半空时红光电闪,一杖划过,那球携着风驰电掣之声,以强劲之势吊角入门,正是夜天漓全力一击。
这球进得煞是漂亮,卿尘在观台上忍不住暗喝一声彩,身后宫娥更是齐声惊叫,击掌俏呼。
夜天漓高举球杖纵马奔驰,对她们这边遥遥致意,惹得众女子笑闹一片。他与十一兄弟两人本就较为相像,此时并骑场中快如风影,看去更加不易分辨开来,只听众女子频频争论:
“十一殿下又进球了!”
“分明是十二殿下!”
“骑黑马的是十二殿下!”
“刚刚进球的是十二殿下!”
“骑黑马的是十二殿下!”
“刚刚进球的是十二殿下!”
说着说着便混乱不堪,鸾飞忍不住回头笑道:“刚刚进球的不就是骑黑马的十二殿下吗,都糊涂了?”
两个宫娥“哎呀”一声笑成一团,太后及天帝等亦难耐笑意。一时间观台之上笑语连连,春光溢彩。
卿尘突然玩闹心起,悄声对鸾飞低语几句,鸾飞抿嘴轻笑,回身招呼了几个宫娥过来吩咐了什么。场中人声马嘶争击如战,这边观台上忽有女子们齐声喊道:“十一殿下,加油!十二殿下,加油!”娇声脆语,彩衣飘飞,闻之如珠玉齐鸣,观之如百花闹放。教乐坊不失时机地鼓乐大奏,顿时将击鞠场中热烈的气氛推上一个高潮。
卿尘笑倚在案上悠悠然看着十一和夜天漓一瞬愣愕,接着先后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双双挥杆回应。绿茵翠碧,春风明媚,美人如玉,儿郎英气,好一番相映生辉。
偶尔转眸间,她突然发现一众妃嫔中莲妃漠然坐在落英点点的宴席前,神情冷淡地看着如火如荼的赛场。场中所有的华彩纷飞、绚丽激烈在她冰雪般的眼底都悄而无声化作了苍白。她便如同一抹幽凉,清冷落于天朝一壁繁华江山,三春暖日亦无法融化她的神情,晴天碧日在其中支离破碎,落下微薄的声息。
卿尘在莲妃和夜天凌之间轻轻转过眸光,似觉得一缕薄冰化开暗凉,渐渐浸入心间,那一瞬间,似乎有心疼的感觉浮现,让她默默蹙起了眉心。
此时场中奔星追月,长楸走马,吐蕃亦在赤朗伦赞的带领下进了两球,一时两方平分秋色。击鞠以五球定胜负,余下一筹至关重要,先得者胜,两队球员攻守中人人神色凝重,无一懈怠。
双方皆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天朝这方一直凭夜天汐紧身相随固锁赤朗伦赞攻势,以十一和夜天漓为前锋驱驰快攻。吐蕃似乎已意识到这点,亦派两人紧盯十一和夜天漓,彼此皆不相让,渐成胶着之势。
此时吐蕃队员将球传至赤朗伦赞杖下,他快速带球正欲抢攻,却被夜天汐当头拦截。便在他驱杖侧躲之时,一支耀目红杖忽而横入眼前,电光石火的一瞬,那球已被此杖带去。夜天溟细长眼眸妖魅般闪过,青骥快马东西驱突,已如利剑般插向吐蕃球门。
夜天溟一夺下球,观台之上的女子们立时欢声为他助威,四面鼓声急响,似将进攻的迅猛不断推进。
但见吐蕃球员左右夹攻而上,两支球杖交错而来,直击夜天溟杖前,竟欲以蛮力强行阻止。
夜天溟眼中异芒暴涨,手下红杖带球不缓,只听哧的一声摩擦闷响,在他球杖错绞之时,对方球员长杖竟脱手而飞,直往另一人头上飙射而去。
在场众人尽皆大惊,却有一柄金杖破空扫过,那球杖猛然受阻,在金杖之上绕起一圈,下落时被夜天凌抬手抄中。
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夜天溟细眸长眯,阴鸷的目光扫向那吐蕃队员,两方皆有些恼火,主席之上,天帝脸色微微一沉。
夜天凌纵马上前,与夜天溟擦身而过时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前将球杖还与那吐蕃队员。赤朗伦赞用藏语对那人呵斥一句,夜天凌转身时几乎与他同时道:“抱歉。”
赤朗伦赞笑让一礼,夜天凌略微点头,小小变故转瞬即逝。比赛并未因此中断,夜天凌金杖当中号令,天朝队中迅速合拢成车悬阵势,攻守合一,滚滚推动,往吐蕃门前紧逼而去。
吐蕃队员全线回防,夜天溟带球送入夜天湛杖下,夜天湛于马上轻侧俯身,驰纵之间浅笑温文,手中球杖如附鬼神,那球便像黏在半月一端,贴着地面灵巧趋避长驱直入,一连越过数道障碍。
待到球门之前,赤朗伦赞摆脱拦截,驰马弯腰快杖来断。夜天湛忽而微微一笑,作势攻门,球杖划了个灵巧半弧在球前一落,出其不意地竟往后击去。
赤朗伦赞意外一愣,夜天湛这一球竟如长了眼睛般,精确地落入己方阵势中心。夜天凌猛带缰绳,风驰长嘶声中前蹄腾空,但见他立马挥杆,一道耀目金芒之下,那球如流星锐现,在长空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高高越过数名队员头顶,飞往吐蕃球门。
夜天凌一击之后,手中金杖傲然举起,似已料定此球必胜。
风声穿过彩球镂空的花纹,带出入耳轻啸,吐蕃守门官飞身扑球。那球自他身边一闪而过,嗖地擦着金雕门柱破入门中,韧丝球网被球上力道猛然撞出,悠长地回荡一下,彩球静然滚落草地之上。
五支红杖同时上举,搭上夜天凌高擎的金杖,四面观台轰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金钟长鸣以示胜负分出,天朝球队拔得头筹。
“哈哈!”赤朗伦赞打马近前,高声笑道:“殿下好身手!痛快痛快!”夜天凌亦在马上抱拳道:“赞普承让。”两人场上一番较量,语中竟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赤朗伦赞带了吐蕃队员回席,夜天凌与五位皇子在天帝席前下马复旨,天帝龙颜大悦:“凌儿今日做得很好,朕心甚慰,该当重赏!”
夜天凌面色平静,淡淡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场球是必胜的,儿臣不敢居功。”
天帝笑道:“说得好,朕有子如此,我天朝必将百世兴盛!”
赐酒之后,天帝令皇子们归席,与吐蕃赞普继续宴饮。教舞坊献上新演练的胡歌鼓舞,席上觥筹交错,斗酒愉乐。
过不多会儿,待歌舞结束,四周忽闻鼓声再起。众人皆停杯张望,只见场中几道长长红绸突然高高吊起一个铜镜大小的雕花金球,与此同时,场外一匹赤鬣锦鬃马奔驰而来,马上有一骑装女子于疾驰之中弯弓搭箭,箭去如风,正中金球。
金球遇箭而裂,化作两串金花迎风飘落,那女子还弓身后,竟脱开缰绳俏生生立于马背之上,双手一伸,准确地抄中半空落下的花朵。
众人赞呼声中,只见她驰至主台之前马速渐缓,轻盈翻身,下马将一串金花托起,送至赤朗伦赞面前,娇声笑道:“听说吐蕃国有以哈达敬献贵客的风俗,我们天朝也用花环欢迎赞普东来中原!”
赤朗伦赞微笑受了她一礼,她转身再对景盛公主献上花环,“欢迎公主回朝!”
殷贵妃随侍在天帝身边,此时笑道:“原来是采倩这丫头,就她古灵精怪的花样多。”
天帝亦笑说:“嗯,骑术箭术都很不错。”
殷采倩道:“皇上,咱们天朝男子驰骋潇洒,女子也不输于人,采倩想借击鞠场地为皇上和赞普表演射花令,以助酒兴!”
这射花令是士族子弟闲暇时常玩的游戏,融合了箭术、骑术、击鞠和文字词令于其中,也是十分有趣。天帝道:“光是游戏不行,朕命你们也比试一场,你觉得如何?”
殷采倩道:“那便是双龙抢令,采倩遵旨!”
天帝问道:“你想邀谁和你抢令?”
殷采倩略一思索,扬眸道:“登山要登高山,比赛要寻高手。”说着她上前几步在凌王身前一拜,“四殿下的箭术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采倩斗胆,请四殿下赐教!”
夜天凌微微一怔,场中轻声哗然,顿时议论纷纷,谁也未曾想殷采倩竟敢向凌王叫阵。
夜天凌坐于席间,在她说完之后略静了静未曾回答,殷采倩杏眸明亮,灼灼逼人地抬头看向他,光彩飞扬的深处略有一点儿羞喜。夜天凌深邃的眸子和她淡淡对视,其中只是无底似的幽黑。
太后问他道:“凌儿,人家向你叫阵了,你还不快应下?”
夜天凌闻言,方站起来对太后轻轻躬身,淡声道:“孙儿遵皇祖母命。”眼光一抬,却正落在卿尘身上。卿尘也恰往他处看来,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唇角似有些许笑意浅影,在阳光下清透浮过,转而消失在眉梢眼底。
鸾飞手指叩了叩身前长案,突然低声对卿尘道:“姐姐,咱们下场杀杀她的威风去,不能让殷家太得意。”
卿尘听她如此说,微微挑一挑眉梢,问道:“你想要和四殿下组一队?”
殷家与凤家相互试探较量,已非一日之事,凤鸾飞同殷采倩向来不和,自然不会让她在此独占风光,如今要借凌王的强势,压制她的彩头,点头道:“没错,这正是好机会。”接着对太后轻声道:“太后,射花令没有好配合可不行,我和姐姐去帮四殿下可好?”
卿尘颇为无奈,却也暗思鸾飞聪明,借太后懿旨行事,谁也没有话说,况且队中有夜天凌这样的高手,几乎亦是稳赢的局面。果然太后听了便命她们去。夜天凌此时已上马入场,似并不在意与何人搭档,只对她们点点头,静候殷采倩那边邀人出赛。
观台之上,殷贵妃恰对夜天湛看过去,夜天湛微微一笑,长身而起,“男少女多也没意思,不如我与四哥一起陪她们玩两局吧。”
他笑意润雅,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如此一来,众人多少都觉出了些别样的意味。此时天帝似是随意道:“灏儿,你下场与湛儿他们一队,凌儿箭术厉害,别让他们受欺负。”
此言一出,殷贵妃脸色微变,凤衍亦是神情一动。太子有伤在身,天帝却依旧如此安排,生生压了湛王一头,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太子道:“儿臣遵旨。”便在太子妃满是担心的目光中起身入场。
殷贵妃即刻笑道:“皇上,看着他们竟叫人想起年轻时候,那会儿咱们也常玩这射花令的游戏呢。”
天帝神情淡缓,道:“朕记得当初你可是射令的高手。”
殷贵妃道:“臣妾还不是常常输给皇上?”天帝笑而不语。
卿尘手抚云骋鬃毛,远看着形势微妙变化,好好一场游戏弄得如此复杂,既觉无趣又有些好笑。她含笑侧首,意外看到夜天凌唇角亦泛起一丝讥诮冷笑,在她目光落去时他突然转头,两人都在对方笑谑的神情下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微微扬眉。
鸾飞见对方定了人,便道:“我猜他们一定是殷采倩射令,七殿下抢令,太子殿下接令,咱们这儿如何应对?”
射花令的游戏一般是每组三人,场中四周高吊多个击鞠用的镂空彩球,每个彩球下挂着一道金牌,牌上书有不同的花令。场外先由令官给出花令首句,射令之人便要据此射下对应的彩球,彩球落地,第二人随即跟上抢令。射失或射错的一方必须对出花令的下句才有资格去抢,抢令时用击鞠的长杖,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球传给接令之人,如此击鞠的快和巧就十分关键。接令之人徒手接球,最重要的便是马背上的身手要好,但接令之后若连不上尾句,还是要将彩球拱手让人。如此环环相扣,每一环节都讲究配合默契,考较典故诗词,最后依据所获彩球数量,多者胜出。
卿尘曾在宫中玩过几次射花令,想了想道:“四殿下是定了要射令的,我们两人需得扬长避短,马上俯身接物我并不是很擅长,不如由你来接令,我的马快,对七殿下击鞠的手法也比较熟悉,便来抢令好了。”
鸾飞悄声对她笑道:“太子臂上有伤,姐姐是让着我呢。不过七殿下击鞠之技虽十分厉害,但对姐姐也定会让上三分,咱们赢面颇大。”
卿尘轻轻瞪了她一眼,忽然感到身旁一道深邃的目光落来,看去时,见夜天凌黑眸之中微亮的光瞬间扫过,听他淡淡道:“待会儿跟紧我的马。”说罢率先策马入场。
对方的安排果然如鸾飞所料,夜天湛见对手是卿尘,似乎并不很意外,依稀轻叹了口气,于阳光之下微笑俊雅,朗目如春。
吐蕃众人倒是从未见过射花令的游戏,人人拭目以待。只见早已备好的彩球经红绸拉动开始旋转,边鼓三通之后一声金钟玉鸣,随着令官高声吟道:“誓挥铁骑破千城。”场中骏马轻驰,两道箭影同时激飞,彩球应声落下,偃月长杆前后竞逐。
但见碧草飞花,彩令缤纷,快马时羽箭电射,球飞处长杆奔月,中有轻衫如玉,频频妙语连珠,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殷采倩敢向夜天凌挑战,箭术果然不凡,轻快精准,虽先被夜天凌压了一筹,却始终紧追不舍。卿尘驾驭云骋,紧紧随在夜天凌身旁,三箭之后,她便感觉到夜天凌每射一球必定分毫不差地落于她马前,力道控制之巧叫人惊叹称奇。
随着花令越转越快,场中众人马速渐急。每逢射令,风驰、云骋并驾齐驱,如风云电逝,流光轻闪,场外只能看到两道白影倏忽疾驰形影相随,踏风腾云,浑若一体,忍不住纷纷喝彩。
鸾飞在旁马快人俏,与太子左右周旋,紫衣黄衫各擅胜场,明媚高华交错风流。一旦卿尘得球,她即刻上前接应,驰马俯身,裙带飘摇,如同彩蝶穿花,香风飞掠,已将花令抄在手中。
如此对方连失两令,卿尘再接一令,忽而觉得手下吃紧,身边人影微闪,夜天湛倜傥微笑出现眼前,球杖已电闪般触往球身。
卿尘知道他带球的技术十分了得,球一旦到了他杖下便绝难夺回,长杖斜带抢至球旁。谁知双杖相交,夜天湛杖上便如生出黏力,卿尘把持不住,球杖几欲脱手。夜天湛却抬手一送,竟于错身瞬间将球杖重新递还与她。
卿尘愣愕,见夜天湛俊眸中似盛着愉悦春光,微笑示意她继续,她心中生出些异样感觉,亦对他报以浅笑,手下球杖却避开,这一令不再争击。
“万点春,一枝秀。”
双箭轻啸,几乎同时射中花令,彩球坠落,卿尘和夜天湛难辨胜负,同时吟出下句:“千秋岁,燕双飞!”杖出双月,横空送球,鸾飞与太子跃马腾空,抢上近前,便是最后输赢。
不料高处双箭相交,殷采倩不敌夜天凌箭上力道,原本应该落至场外的羽箭竟改变方向飞坠场中,坠落之时力道未衰,竟恰恰击在鸾飞马首。
那马受惊失蹄,电光石火之间,太子马速骤然加快,抬手已将鸾飞抄住,回臂一带,鸾飞借势松开缰绳,轻如飞燕般落在太子马前。她惊魂甫定低头一看,手中竟正握着那飞来的花令,忽而扑哧一笑,美目盈盈望向太子,将花令奉上:“殿下赢了,鸾飞认输。”
太子接过花令,抬手时似有些吃力,微皱了皱眉,却于低头处含笑看了鸾飞一眼。
殷采倩与众人纵马上前,十分不豫地瞪视鸾飞,眼中颇含敌意。鸾飞却视而不见,只笑着对太子称谢。
如此一来,双方便以和局告终,赤朗伦赞虽是外族,但本身精通汉文,一向仰慕天朝文化,这场双龙抢令文武双彩,令他大开眼界,遂命扈从倾倒了数盏烈酒,亲自敬与六人。
赤朗伦赞先干为敬,太子与夜天凌等举酒还礼,三口饮尽。鸾飞和殷采倩多少也都有些酒量,亦先后将酒喝干。
卿尘自一次醉酒后知道自己不能饮酒,接过这大盏烈酒后十分踌躇。勉强喝了一口,酒液似刀,入喉劲呛,如烧如灼。先前半日奔马疾驰,她本便觉得有些心慌,烈酒便似添柴加薪,自腹间烧上来直逼胸口,不禁暗自皱眉。
但照吐蕃礼俗,拒绝第一盏酒极为失礼,她见赤朗伦赞正看着自己,当着两国文武大臣无论如何退却不得,心下一横,便准备将酒喝下。却不料身旁有人突然抬手,却是夜天凌挡了她的酒盏,“赞普,清平郡主不善饮酒,依我天朝之礼,这盏酒可由他人代饮,不知赞普意下如何?”
赤朗伦赞亦看出卿尘勉强,笑道:“入乡随俗,殿下请!”
卿尘对夜天凌感激地一笑,夜天凌接过她手中酒盏,仰头干尽。赤朗伦赞喝道:“好酒量!”吐蕃人以酒交友,坦诚豪爽。方才击鞠之时他便十分有心交结夜天凌,转身复命倒酒,抬手道:“我再敬殿下一盏!”
夜天凌面不改色,亦不推辞,接过酒盏对赤朗伦赞微微致意,再饮而尽,照杯一亮,四周吐蕃勇士哄然叫好,无不佩服。
赤朗伦赞十分高兴,以手按胸对天帝道:“皇上,酒烈情浓,吐蕃与天朝情同兄弟,愿结永世之好!”
天帝龙颜大悦,率群臣举盏,与吐蕃宾客共饮,以祝两国交好之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