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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入宫

京郊宝麓山,山脉悠远,风景奇秀,自天都一直向西蜿蜒而去,青山翠林起伏连绵,至百里而不绝。

卿尘同冥玄、谢经几人沿一条偏僻小径进山,深入无人之地。行得数里,面前陡峻高山豁然开朗,竟有一个占地颇广的低谷。

谷内暖意洋洋丛林青幽,错纵长瀑自迎面的高崖飞流直下,至山脚汇流,溅起一潭碧色深泉。四面依山顺势建了楼阁街道,构思精妙,巧夺天工。

卿尘举目遥望,只见山间点缀七宫而成高掠之势,便是冥衣楼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护剑七宫。七宫连珠,隐含星势,遥遥拱卫山前一座半月形建筑。抬头看那牌匾,上书“紫微垣”,星行紫微,上应帝宇之意,气度非凡。

进入紫微垣内,青石为地,白石为壁,高堂深阔中肃穆庄正。迎面有三人正在等候,便是除了冥玄所主之天枢宫、谢经所主之天璇宫、素娘所主之玉衡宫、冥魇所主之摇光宫外,余下的三宫护剑使。三人皆如冥玄般身着黑衣,腰束银带,单看神形气度便知是一流好手。

当中一个面目古板之人率其他两人上前对卿尘道:“天权宫冥则、天玑宫冥赦、开阳宫冥执,恭迎凤姑娘。”

七宫护剑,下衍二十八分座,暗合星宿,相生相制。谢经在冥衣楼中地位仅次于冥玄,二十八分座遍布各地,皆受他节制调遣。其余人中素娘掌内事,冥魇掌暗杀,冥则掌刑罚,冥赦掌财度,冥执掌训教,权责分明,彼此约衡,最终以天枢宫为首。

卿尘留心记下,发现冥玄名义上和其他人并列七宫,实则相当于冥衣楼真正的执掌人,如果没有她这个楼主,整个冥衣楼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由得对他再多了几分思量,只觉此人老而成精,深藏不露,若非之前自冥衣楼和长门帮的恩怨里能判断冥衣楼并非邪门歪道,还真要仔细掂量要不要蹚这趟浑水。

将众人简单介绍后,冥玄对她一抬手,道:“凤姑娘请入内堂!”

卿尘点头,随他们走进堂中,堂前高处供奉着一柄古剑,剑身修窄,长仅不足两尺,紫鞘吞口纹路飘飞,清娆剑气隐隐其上,媚而不浮,清而不利,如风中浮云一抹,月下一色花影。

卿尘已听说过这柄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剑“浮翾”,历代都是冥衣楼主佩剑。

冥玄七人整肃衣容,位踏七星,面向剑前恭敬行礼。经三跪九叩后,迎面照壁缓缓向两边分移,露出个白石岩洞,洞中光泽熠熠刺得人睁不开眼,冰雪之气扑面生寒。

冥玄抬手道:“雪战候主多年,凤姑娘,请。”

卿尘暗中掩下惊奇,微微一笑,岩洞之中白茫茫一片静冷,待她举步入内,身后机关立刻运转,已是别有洞天。

七宫护剑使面对关闭的岩洞一时肃静。稍会儿,冥则突然道:“如此柔弱的一个女子,难道当真能胜任楼主之职?”除了谢经和素娘外,包括冥魇在内都略带着如此疑问。

冥玄眼中声色无波,一片深睿平静:“她身上非但有楼主信物,更是应合天星,我们不妨看看雪战的反应。”

冥赦道:“有句冒昧之言,不如现在便说,只怕其人即便应合一切,却没有执掌冥衣楼的能力。”

谢经因身上伤势未愈,半日来一直较为沉默,此时突然开口道:“她并非一般女人。”

“愿闻其详。”冥赦道。

谢经却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那你方才所说恐怕难以服众。”冥赦道。

谢经微微看了他一眼,道:“那不如便举一事,你可知当初我们设计要她参与四面楼,自她接手以来,四面楼获利如何?”

冥赦别有他意地道:“四面楼以及各处商脉的经营账目向来不由我天玑宫经手,此事又叫我如何回答?”

谢经清楚冥赦对他在楼中地位高于自己,并通过手下商脉节制二十八分座一向多有不满,却只当不知,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哪里分得这么清楚?四面楼的账目从来都是按时上报总坛,现在每月获利比以前整整翻了数倍,诸位心中大概也有数。我只能说从经营手段到识人用人,她行事十分独特,不像个涉世未深年岁尚轻的小姑娘,甚至可以说是少有的让我佩服之人。当初我们从湛王府一路追查到屏叠山,一场大火将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她的来历,当真有些奇异。”

冥执在旁接口道:“来历权且不说,其实干系不大,只说她能让你都觉佩服,可见是有些特别的地方。”

谢经道:“不错,按理说单凭楼主信物,我们也该迎她入楼,灵兽认主与三件服众之事本是因楼主失踪,我们七宫为防止变动才立下的约定。至于她是否能够胜任,此后自见分晓,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开阳宫执俍请见本宫护剑使。”冥赦还要说话,突然有人在外扬声求见。

冥执转身:“我去看看。”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出了堂前,如影似魅,凭这身轻功已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执俍身材魁梧,一脸精干模样,见了冥执禀告道:“属下在南山侧道发现摇光宫魇切的尸首,还请护剑使示下。”

冥执坚若磐石的脸上微微一动,回头叫道:“冥魇!”

话方出口,身边人影一闪,冥魇已到了近旁,眸中阴沉戾气飘扬,冷冷问执俍:“何时之事?”

执俍恭敬答道:“尸身刚刚发现,但已验明人是死于半个时辰之前。”

“去看看。”冥执同冥魇对视一眼,双双掠起赶往出事地点,瞬间消失在丛林深处。

总坛惊现敌踪,恰逢新楼主废立未明,冥玄眼中掠过凝重气息,即刻命冥则等人召集部属彻查总坛四方。

半盏茶的工夫,南面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冥赦遇险求援!

天空中一道入云箭,划出令人心悸的血红色。东西两面立刻有两道蓝光升起,天权、玉衡两宫已赶赴增援。

南面林中,冥赦扶着几乎已陷入昏迷的冥执踉跄奔回,冥则和素娘半途遇上,只见他小臂鲜血淋漓,冥魇却不见踪影。

冥执脸上青黑灰暗,唇色苍白如死,牙关紧咬,显然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素娘抢上前扶住他惊问:“什么毒,竟如此霸道!”

冥则伸手把了冥执脉搏,古板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从未见过。对方是什么人,冥魇何在?”

冥赦惨然道:“冥魇被擒,我搭救不及只抢了冥执出来。碧血阁十三血煞倾巢而来,已攻进总坛。”

冥则眼中精光一闪:“先回紫微垣,再行决断!”

“冥衣楼果然会享受,如此山清水秀,是用来送终的好地方。”不过须臾,紫微垣外传来嚣张挑衅。随着这声音,十三个身着红衣之人出现在堂前,同他们一起的几人身着异族长袍,长发结辫腰配弯刀,竟是突厥人。

冥玄不动声色地扫了来人一眼:“碧血阁匡阁主大驾光临,冥衣楼不胜荣幸,只不知碧血阁何时成了突厥一族的走狗,恭喜!”

匡自初脸色微变,阴森森地道:“冥玄老儿,冥衣楼处处与我碧血阁作对,今日该算一算总账了吧?”

冥玄缓缓道:“阁下十三血煞卑鄙阴毒,冥衣楼无非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作对一事,阁下言重。”

“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匡自初手指冥魇,“不如在下先拿这人的血来祭血煞,你以为如何?”

制住冥魇的红衣人抬手在冥魇背后便是一掌,冥魇浑身猛颤,鲜血喷满衣襟,人却清醒过来,嘴角余血缓缓流下,一双美目却冷冷地看着那人,毫不屈服。

冥玄眼中一凛,素娘同冥魇素来交好,早已忍耐不住,方要纵身救人,忽觉丹田内巨痛难忍,如同钢刀乱搅,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匡自初见状阴恻恻地笑道:“冥执身上的毒滋味不错吧,冥则护剑使,你呢?”

冥则一言不发,暗自运功抵抗发作起来的毒性,然而抚上剑柄微微颤动的手却泄露了他的处境。

敌人刚一照面,冥衣楼便已有四人受伤一人落入敌手。碧血阁蓄谋周详出其不意,立时占了上风。

冥衣楼根基雄厚,七宫二十八座好手众多,早已团团围住紫微垣。

匡自初身边那突厥人道:“冥衣楼既杀不了夜天凌,便莫怪本王反悔,五万两黄金你不赚,自有人抢着要。不过本王接到密报,听说冥衣楼与中原皇族颇有渊源,你们不如将实情上禀本王,说不定还能保得性命。”此人正是东突厥始罗可汗的独子统达。

冥玄冷笑一声:“狼子野心,欲来中原撒野,白日做梦!”

匡自初对统达道:“碧血阁先帮王爷结了这笔账,以示诚意如何?”

突然,紫微垣中传出一个清淡明亮的声音:“匡自初你前日乘人之危伤我座下护剑使,是不是应该先清算一下这笔账才是?”随着话音,卿尘怀抱一个似猫似貂的动物,缓步而来。

步若凌波,白衣飞扬,一双翦水双瞳潋潋泛着明净光彩,举手投足气度飘然,饶是匡自初生平阅美无数,也觉得眼前一亮。

统达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卿尘,心想此处竟有如此美色,不枉来此一趟,故作文雅地作揖道:“姑娘国色天香,貌美如花,本王十分欣赏。”

七宫护剑使见到卿尘怀抱雪战,便晓得这灵兽已认可了她的身份,认她为主,一同上前:“属下参见凤主。”

卿尘抬手虚扶,腕上的碧玺灵石隐隐发出幽亮的光芒,七彩晶莹,流转不休。雪战自她手中轻轻跃下,它身形不大,尾巴如狐狸般修长松软,浑身上下通体雪白,唯有额前带着一缕金色,双眼金芒闪动,熠熠摄人。

卿尘仔细察看冥执脸色,而后方瞥了统达一眼,丹唇含笑,眸心却冷冷一漩幽深:“王爷过奖,只可惜本姑娘对王爷的手段却不欣赏,多谢抬举。”

匡自初见统达尴尬,干笑道:“冥衣楼竟认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为主,当真是气数已尽。”

卿尘淡笑浅浅,不急不缓地对匡自初道:“匡阁主,你在冥执身上下了四种毒,一是五步草,一是凤梃仙,一是蓝烟子,还有便是苏瑾黄。素娘沾了你的凤梃仙,丹田内劲气杂乱冲撞,难以控制;冥则中了苏瑾黄,若是一运功便会血脉逆流,剧痛无比。至于冥执,五步草你杂了蓝烟子,所以他才浑身冰寒,穴道犹如针扎般痛苦,不过蓝烟子没了五步草就不会发作得这么快。我说得对不对?”

匡自初脸色一变,阴阴笑道:“这位姑娘想必也是用毒的行家,不过只知道毒性却没有用。”

卿尘傲然道:“我既说得出,便能解毒。不如我们试试看,你用四种毒,我只用一种,我若是解了你这毒,你便给我乖乖滚出冥衣楼去,你若是解了我的毒,我这楼主拱手让与阁下,如何?”

“很好!”匡自初毒蛇般的三角眼眯了眯,“统达王爷,这丫头你可感兴趣?”

统达奸笑道:“若得此等美人,本王定当好好疼爱……”

不料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凌厉的风声,接着左耳一痛,当的一声,一支羽箭带着他象征王族身份的耳环钉在他面前一棵参天大树上,箭身几乎全数没入树干,只剩下尾羽在外,阳光照在耳环名贵的宝石上,闪过一道刺目的七彩光泽。

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远远道:“统达,闭上你的臭嘴。”

众人大吃一惊,统达惊魂未定,匆忙回头,脸色大变如见鬼魅,惊道:“夜……夜天凌!”

不远处山崖之上,夜天凌身着一袭墨黑武士服,背插长剑手握劲弓,冷冷地望向这里,双眸清峻,仿佛倒映着整个山林翠色,却又让这繁花碧叶在那冷然的眸底寂灭无声。

统达被夜天凌看得脸色青白,寒意丛生。他曾数次在夜天凌手中死里逃生,深知其厉害,勉强挤出点笑容:“凌王殿下……别来无恙。”

夜天凌淡淡道:“你不老老实实待在漠北,竟敢偷入天都兴风作浪,始罗可汗管教的好儿子。”

统达仗着匡自初等护在身边,勉强壮胆:“殿下昔日所赠,我与父王不敢有片刻遗忘。”

夜天凌眼底掠过一丝冷笑:“方才好像听你说想要我性命,不如现在来拿,说不定还能省下那五万两黄金。”

匡自初上前一步:“我碧血阁对这五万两黄金倒很感兴趣,凌王殿下,请。”

夜天凌神色冷冷,眼角都不曾瞥向匡自初。原本安静的山间突然同时出现了无数玄甲战士,居高临下团团包围山谷,劲弓铁弩严阵瞄准谷中众人。

十一自一棵大树之巅落至夜天凌身旁,笑说:“要和四哥动手你还不配,刀剑无眼,千万不要乱动。”

匡自初和统达同时色变,粗略估计,四周数千之众,任他们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如此训练有素的兵马。

匡自初惊疑不定,先前留在谷外的部众此时毫无声息,看来已经被一举歼灭,夜天凌带来的部属之中,定然不乏好手。

卿尘趁此机会,忙设法替冥赦等人解毒疗伤。夜天凌冷冷注视统达:“还不快滚?”

统达极不甘心地看看四周,终于意识到己方完全处于劣势,恨声道:“殿下今日之赐统达铭记在心,后会有期。”

夜天凌眼中精芒掠过,突然身形一动,黑色披风随风荡起,人自山崖斜掠而下。

统达只觉剑锋压顶寒气扑面,骇然之下弯刀挥出,和夜天凌长剑在头顶凭空交击,发出一声震人耳鼓的清鸣。

叮当数声清响,夜天凌已落到统达身后,统达被他激起狂性,挥刀向他后背砍下。

夜天凌身也不回,剑鞘自披风之下快如闪电反撞而出,统达痛呼一声,被击中腹部踉跄倒退。接着脸上剧痛,夜天凌剑锋微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自他面颊狠狠抽过,虽不见伤口却痛彻骨髓,半边脸立刻红肿。

“这是警告你以后莫要对凤姑娘出言不逊。”夜天凌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归鞘,“回去转告始罗可汗,他若是不会管教儿子,便多娶几个王妃,免得后继无人,滚!”

匡自初老谋深算,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他倒也当机立断,见统达狼狈离去,假意笑道:“碧血阁不敢与凌王殿下争锋,先行一步了。”说罢对属下一示意,“我们走!”

“留下冥魇!”卿尘上前一步道,“四哥,不能让他们带走冥魇。”话刚出口,突然想到冥衣楼与夜天凌目前敌友难分,他怎会援手去救冥魇?

夜天凌回头看了她一眼,对碧血阁众人道:“凤姑娘说话你们可听到?”

挟持冥魇的红衣人将冥魇拽至身前:“你倒是放箭试试,看谁死得快些!”

夜天凌刀削般无情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笑意:“我说最后一遍,放下人。”

那红衣人拖着冥魇慢慢后退,夜天凌目光清寒,负手身后,闲庭散步般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人喝道:“站住!再过来便杀了她!”

夜天凌目若青锋,看似沉寂却冷冽慑人:“那么你们便一同陪葬,也合算。”

语意森然无情,那人不由心底生寒。就在他心神动荡的那一刹那,两人之间骤然爆起凌厉寒光,白练如雪,剑气催得阳光似乎霜冻,天地换颜。

一道夺目光华魅影般自夜天凌手中斩向那人咽喉,光芒之中,那人仓促后退,横剑身畔,骇然不敢上前。冥魇无力的身子已被夜天凌抬手接过,软软靠在他身上。

出剑,退敌,夺人,一切尽在弹指间。

碧血阁其他人被夜天凌的剑气激起杀性,目露凶光。几人足下方动,却见一排长箭劲风激荡迎面飙来,连珠九箭擦身而过齐齐钉在他们身前,虽不曾伤人,却逼得他们无法展开身形。

“呵呵,抱歉,手痒了。不过你们最好别动,刀剑无眼并非说笑。”十一手持缠金长弓,满脸无害的笑容,飒爽得像那蓝天下的阳光一般,比起夜天凌的清冷无情,更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无奈他身旁黑黝黝成排成列的弩箭杀气十足,无人敢妄动一分。

匡自初惊疑万分,盯着夜天凌手中之剑:“归离剑!你自何处得来的?”

夜天凌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冥魇,将她打横抱起交到卿尘身边,丢下几个字:“你不配问。”

冥魇恍惚中看到一双眼睛望向自己,眼底依稀冰封万里,却犹如深夜无垠,带着某种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心中一松,强撑着的心志终于溃散,昏昏然逐渐失去知觉。

匡自初强忍心中杀意,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再向凌王殿下请教。”

夜天凌漠然不理,只低头看了看冥魇,发觉她内伤不轻,便将掌心贴在她后背缓缓以内力助她疗伤。卿尘将伤药送入冥魇口中,抬头看到夜天凌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道:“四哥,多谢你。”

夜天凌从上而下将她打量,目光停在她脸上,“没事便好。”

十一收了弓箭,带着几名侍卫过来,正听到卿尘在问夜天凌:“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十分头疼地道:“你也不算算日子,那晚跃马桥上说是三天,如今已是第五日。四哥留在漠北寻你的近卫还没赶回来,这里又险些将伊歌城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今日追踪统达竟在此处遇到你,还不知找到什么时候。刚从战场上回来,你倒是让我清闲几日也好。”

卿尘神情微微一动,并没想到她离开四面楼数日不归,夜天凌竟会如此反应,心中感动又略有歉疚,面上却不和十一服软,悄悄对他做个鬼脸,眼见十一一脸无奈,扑哧一笑。雪战自脚下蹭来,待她招呼时嗖地跳入怀中,蹲在她胳膊间神色睥睨地对着十一,一双异瞳金光隐隐,神气非凡。

十一手撑身旁大树,俯身和雪战对视片刻:“这是……”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雪战的耳朵。

不料雪战金瞳一竖,猛地一声低啸,极为不满地盯着他,作势欲扑。十一吓了一跳,“哈!一只小兽这么大脾气,你从哪里捡来的?”

“雪战!”卿尘拍拍雪战的脑门,抬眸道,“莫要惹它,它是冥衣楼的灵兽,只认楼主一人。”

十一道:“啊?冥衣楼主的灵兽为何跟着你?”

卿尘笑了笑道:“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因为我手上的串珠,它把我当成主人。”

十一和一直未曾作声的夜天凌交换了一下目光,复又打量雪战。此时冥执冥则等毒性已去了八九分,一同上前对夜天凌道:“冥衣楼承蒙殿下援手,不胜感激。”

夜天凌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自卿尘身上移开,站起身来。卿尘心想不妙,看他神色冷峻,莫要再起冲突,谁知他只是扫了冥玄等人一眼,并未如何。

冥玄又道:“恭喜凤主收服雪战,七宫护剑使定当全力辅佐,绝无懈怠。”

卿尘微笑道:“有劳诸位。”见夜天凌眸中掠过丝疑问,她正容道:“四哥,那晚跃马桥之事我无力阻止,但现在可以冥衣楼主的身份保证,绝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还望四哥不计前嫌。”说罢携七宫护剑使一拜,以示赔罪。

夜天凌似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淡淡道:“若此间事了,便该回去了。”

卿尘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未了。”

夜天凌虽不清楚她和冥衣楼究竟发生何事,但也看出两者关系已变得非同一般,当着冥玄等人不便多问,只简单道:“还有何事?”

卿尘笑意一敛,对冥玄等道:“冥衣楼总坛非常之地,竟被敌人轻易突袭,可想过是何原因?”

冥玄先行谢罪:“属下失职,请凤主责罚。”

卿尘眸光清锐:“我要的不是责罚,而是解决祸患。”说话时目光自七宫护剑使身上一一掠过,众人在她的注视中无不生出异样的感觉。夜天凌从旁冷眼相看,突然一抹薄锐的笑意自唇边掠起,满是有趣的神情。

冥玄在卿尘的目光中沉吟一下,终于自嘴中吐出两个字:“内奸。”

卿尘眸底波光一动:“你有何想法?”

“查。”冥玄就一个字。

“从何查起?”卿尘问。

“还请凤主示下。”冥玄答。

七宫护剑使无一例外地看向卿尘。卿尘道:“我要先行验看魇切的尸身。”复又转身问道:“四哥,可愿一同?”

夜天凌点头,对十一道:“十一弟,整肃三军,稍后返京。”

十一道:“好,我在谷外等你们。”又对冥玄笑说:“四周碧血阁那些死人,我负责杀,你们自己埋,大家公平合作。”

冥玄拱手道:“多谢殿下。”十一一耸肩,转身先行离开。

天瑶宫后堂,魇切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覆盖了一层白布。

冥魇伤虽未愈却坚持一同前来,上前轻轻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原本没有感情的眼中涌出森寒的杀意。

一刀毙命,自脖颈处横切而过割断颈动脉,当时大量喷射的鲜血布满魇切周身。

夜天凌征战沙场,比这凄烈数倍的情形也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冥玄等人出身江湖,更不把生死当回事。却见卿尘亦不动声色地俯身下去,仔细察看魇切的伤口,夜天凌眼中多少有些诧异,却不知曾经学医出身的她面对尸体司空见惯,相比寻常女子自有不同。

“是刀伤。”冥魇低声道。

“嗯。”卿尘点头,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一用。”

冥魇手腕轻轻一动,那柄细巧的薄刀落入掌中,刀身犹如蝉翼,微微泛着妖艳的血色,是一把杀人的好利器。

卿尘放雪战下地,雪战对着尸体嗅了嗅,发出呜呜低吼。卿尘接过那刀,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在外面等我,不得吩咐勿要入内,冥则护剑使请留下。”

除了谢经和素娘,冥魇等都是神色一冷,却是冥玄道:“遵凤主令。”带头退出天瑶宫,冥则板着张脸一丝不苟地立在原地。

夜天凌自然没有随他们离开,而是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卿尘,只见她俯身蹲下看察一番,将手中薄刀小心地沿魇切颈中伤口插入,伤口和刀似乎吻合。她一边看伤口,一边对冥则道:“我来查凶手,你在旁看着,到时候也好有个见证。”

冥则注视着她手中一举一动,点了下头。

卿尘将刀左右动了动,皱起眉头,又细细地研究了一下伤口情况,方收起刀来。然后认真地在魇切周身寻找蛛丝马迹,突然发现魇切右手紧握。人虽已死去多时,但尸体还未完全僵硬,她迟疑片刻,终于抬手去动。

此时身旁一只手挡来,是夜天凌。她不解地收回手,却见夜天凌替她将魇切握起的手指慢慢拨开。

立刻,有样东西落入两人眼中,夜天凌拾起来托在掌心掂了掂,那东西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晃动,沉沉的。冥则看到此物,本来死气沉沉的眼中瞳孔猛地一收,但也没有出声。

“金的?”卿尘问。

“嗯。”夜天凌淡淡道,随手撕了角衣襟将东西包起来,递给卿尘。

卿尘接过来后,夜天凌提起魇切右手。卿尘和冥则看到尸体扭曲的手指处有几点淤青,该是死前重击了什么东西留下的。

冥则伸手将魇切睁大的眼睛轻轻合拢。夜天凌站起来,随手将白布蒙上:“没什么了。”

“嗯。”卿尘若有所思,对他俩道,“再去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好。”夜天凌没有反对。

卿尘出门前又示意雪战在魇切尸体上嗅了一圈,和夜天凌、冥则一起来到事发第一现场,山谷南边不算太茂密的丛林中。

沿途看到冥衣楼部属在处理善后事宜,粗略估计一下,死伤不在少数,但三人都没有料到发现魇切尸体的现场也已经清理过,卿尘皱眉:“只能大概看看是否还有意外收获了。”

三人在四周细细察看,雪战跟着他们在草木间嗅来嗅去。过了一会儿,卿尘和夜天凌对视一眼,彼此摇头一无所获。

此时却听到雪战发出低叫,冥则在旁回头看去,突然长叹一声。他目光落处,几片树叶的阴影下有样金色的东西,和方才在魇切手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冥则上前捡起那东西:“不想他真的做出此等事情。”语意中尽是惋惜。

卿尘接过那物,对冥则道:“回去吧,一会儿还要有劳你。”

冥则低头道:“凤主放心。”

卿尘道:“若是你们不忍动手,不如看凌王殿下愿不愿帮忙到底?”

冥则看了夜天凌一眼:“清除叛徒是天权宫分内职责,殿下今日已多有照拂,不敢再加劳动。”

卿尘点头道:“如此便好。”

回到分堂,冥魇等早已等得焦躁,从卿尘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端倪,更别说夜天凌和冥则脸上一成不变的模样。

谢经一见卿尘,便问道:“可有何发现?”

卿尘扫视众人一周:“大概已经知道了凶手,不过,我还想验证一下。”她对七宫护剑使淡淡一笑,指着旁边一张桌子道:“诸位可否将随身兵器放在这张桌子上?”

冥玄之下,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兵器离身,对于江湖中刀头舔血之人来说,是为一大忌。几人和卿尘对视片刻,谢经率先将一柄长剑放在桌上,接着冥则亦将自己的宽刃剑放下。

余下几人,除了冥玄从不用兵器外,素娘的是一条细巧银鞭,冥赦的是一把金算盘,冥执的是一道索魂钩,冥魇的则是那对贴身薄刀,一把在她自己手中,一把还在卿尘处,卿尘自袖中取出来,也一同放于桌上。

卿尘看着各样兵器,道:“抱歉,我将凶手锁定在几位护剑使中,只因能助碧血阁进入总坛而不为人察觉,非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有七宫首脑人物才能轻易做到。所以诸位,得罪了。”她停顿一下,见大家并无异议,继续道:“我方才检查魇切尸身,发现致命的是他颈中刀伤。这道伤口左浅右深,凶手若非惯用左手,那必定是自魇切身后下手,才会造成此种情形,而从伤口划痕的走势来看,可以确定此人应是从魇切身后袭击他的。方才路上你们说过,魇切在冥衣楼中算得上是好手,那么能悄无声息自身后置他于死地的,若非武功高出他数倍便是他非常熟悉之人。请问冥玄护剑使,诸位之中,谁最能令魇切毫无戒心?”

冥玄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却看了冥魇一眼,冥魇脸色一变。

卿尘顺着冥玄的目光看向冥魇,接着道:“而且自伤口的开裂程度可以判断,凶器是一把极其薄而锋利的短刀。”

话说到此,素娘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冥魇,你……”

冥魇心中怒意陡生,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意思?魇切是我部下,七人之中只有我用刀,难道你是说我杀了魇切?”

卿尘微微一笑:“少安毋躁,凡事都要有证据,我话还没有说完。推算魇切遇害的时间,你和我、冥玄、谢经、素娘都在一起,并没有杀人的机会。”她抱着雪战走到桌前,道:“大家都知道雪战是难得的灵兽,我方才已让它在魇切身边闻了气味,不如我们看看它对谁的兵器有反应,如何?”雪战从卿尘手中跃至桌上,先在冥魇的双刀上嗅了一下,立刻发出叫声。卿尘道:“这把刀我用来动过魇切的伤口。”

雪战继续将桌上兵器一一辨认,到了冥则的剑时,又抬头示意,卿尘道:“冥则同我一起检验尸体,自然也留下了气味。”

谢经的剑、素娘的银鞭、冥执的索魂钩,雪战依次走过,最后在冥赦的金算盘处停下,再次发出了低吼。

卿尘走上前去,随手拨弄那金算盘:“咦?这算盘似乎不太准,少了两粒珠子怎么算账呢?那两粒算珠哪里去了?”

冥赦唇上两撇小胡子动了一下,面不改色:“前些日子不慎丢了。”

卿尘点头:“原来如此。”回头对夜天凌笑道:“殿下贵为皇子,手头定不缺金银,不如请殿下赏赐两粒算珠如何?”

夜天凌剑眉一动,伸出左手,两粒澄黄的算珠随着他挑动的手指上上下下,淡淡道:“冥衣楼财大气粗,一个死去的主事手中都握有此物,山野之中也可捡拾黄金,哪里用得着我费劲?”

众护剑使闻言色变,冥魇厉声喝道:“冥赦!”

冥赦却不慌不忙,毕恭毕敬地对卿尘道:“凤主,属下对冥衣楼忠心一片,与魇切情同兄弟,岂会做下这等事情?这两粒算珠丢失已久……”说罢话锋一转:“何况……有人既随凤主验尸,想必趁人不备丢放两粒算珠在现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话中之意竟直指冥则。

冥则脸色一黑,本就呆板的表情更为骇人,方要发作,卿尘对他一抬手:“哦,原来情同兄弟。听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有不明之处,尚要有劳。方才匡自初在冥执身上下了几种剧毒,素娘和冥则略一碰触皆难以幸免,你救护冥执一路回来,为何毫无中毒的迹象?是不是知道那凤梃仙和苏瑾黄滋味都不太好受呢?你臂上那道伤口浅了点儿倒没什么,却为何是由外向里一刀,难道是自己划伤的?我方才检查魇切伤口,又怎么觉得和你臂上的伤口像是同一利器所致?这些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指点一二?”

冥赦终于色变。卿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眸光一沉,直视冥赦双眼:“冥赦,你的刀放在哪里?靴底?腿侧?腰间?还是袖里?要藏一把贴身薄刀是不是有很多种方法不被人发现?”

谢经等人早已将自己兵器收回手中,封住紫微垣四方,冥玄沉声道:“冥赦,枉我对你信任有加,你竟做出如此无义之事。”

冥赦眼神闪烁不定,脸上慢慢显出惊怕的神色,突然向卿尘跪倒在地:“凤主,属下知错,属下……”随着话音骤然发难,两柄淬着蓝光的袖刀出其不意,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卿尘。

刀来得虽快,卿尘身边却有两点黄芒比刀还快,叮地撞飞偷袭的袖刀。夜天凌手中一直把玩的两粒金算珠击落袖刀余势未衰,破空袭向冥赦面门。

冥赦骇然惊退,人向门口掠去。素娘银鞭横空抽到,封死他出路;冥执冥则钩剑双至,逼至他身前。谢经同冥魇没有上前夹击,分别守住门窗要位,冥玄却始终不动脚步,留在卿尘身边。

以一敌三,冥赦被几人逼得完全处于下风,冥玄感慨道:“冥衣楼待他不薄,他却做出这等事情。”

卿尘看向冥玄:“这可算第一件事?”

冥玄躬身:“属下心服口服。”

卿尘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室中争斗,转身道:“我送凌王殿下出谷,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冥玄躬身答道:“属下遵命。”

雪战见卿尘转身,立刻跟来跳上她的肩头。卿尘冷不防被它吓了一跳,抬手笑拍它脑袋,雪战在她肩头轻巧地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稳稳蹲下。

卿尘同夜天凌并骑而出,数千玄甲战士等候在谷外,肃静无声。夜天凌挥手,各领军整顿兵马,准备启程回城。

卿尘却带住缰绳:“我不想回伊歌,就送你们到这儿吧。”

夜天凌意外地回头:“什么?”十一过来和他们会合,闻言亦是一愣:“你不和我们回去见父皇?”

卿尘对他笑笑:“见天帝?那自然就更不想了。”

“为什么?”十一问道。

卿尘犹豫了一下,道:“不光是天帝,凤相、湛王……都……最好是不见。”

夜天凌眉心微拧,目光落在卿尘握着缰绳的手上,她衣袖滑下一截,手腕处正是夜天湛送给她的那串冰蓝晶。

只一瞬,夜天凌移开目光看向冥衣楼总坛,淡淡道:“那便不必勉强了,十一弟,我们走。”掉转马头,径自离去。

“哎!四哥!”十一没想到夜天凌费尽周折找到卿尘,现在却说走就走。卿尘见夜天凌转身而去,心底竟蓦地一沉,那种被抽去了原本坚固的支撑,突然落往深处的感觉,让她怔立当地,说不出话。

“卿尘!”十一的声音把她唤回来。她意外发现他脸上没有一贯懒散的微笑,却是正色道:“我不知道你同凤相或者七哥怎么回事儿,但四哥此次找你动用的虽是自己麾下的玄甲军,却也惊动了父皇。不想凤相在父皇面前给我们打了圆场,说刚刚回府的女儿被歹人掳走,才请四哥帮忙。四哥回去是必定要给父皇一个交代的,否则……”十一没有说下去,但是两人却都心中雪亮,像夜天凌这样带兵的皇子,在天都调动兵马本就忌讳,一旦天帝心中起了其他猜疑,怕便惹出些无谓的麻烦。

卿尘皱眉:“凤相?”

十一点头:“凤相说那位二小姐闺名凤卿尘。你……究竟是……”

横生枝节,卿尘叹了口气,凤衍这是何意?惊动了天帝,无事也生出事来,事到如今她又如何置身其外?她扭头看夜天凌沿着狭长的山谷越走越远,黑色深衣掠过微风,渐渐淡在深秋静暖的阳光下,挺拔之中竟叫人觉得如此孤寂。

她愣愣凝视着前方,突然眼中掠过一丝繁复的光泽,掉转马头往夜天凌的背影追去。

蹄声清扬,带着秋风快意阳光轻柔,驱退山间初起的凉意,踏碎天长日久的冰寒。夜天凌马速似乎略微一缓,那背影在卿尘眼中瞬间变得清晰,寂默的深黑依稀染上了淡淡金边,逐渐融入秋阳余晖的温暖中。

“你们俩简直是我的克星,我跟你们回去!”卿尘对并骑而来的十一无奈道。

十一挑了挑眉毛,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回到脸上,“你是我们俩的克星才对吧,我自从见到你,就没睡过一晚好觉。”

卿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相害相克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这下你满意了吧?”

十一扬声大笑,“你怎么不去和四哥说这话?”

卿尘毫不示弱,回道:“有本事你去和他说,你敢吗?”

十一一摊手,“兄长在上,我不敢。”

真够坦白,卿尘愤愤瞪他,在他眼前伸出手指,“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去吃裳乐坊的蜜汁脆鸽,还有千月坊的御品菱叶酥,归鸿楼的一品鲜,还有……”

“强盗!”他们此时已赶上夜天凌,十一笑道,“四哥,你要破财了!”

夜天凌显然已经听到刚才他们说话,看卿尘鼓着嘴和十一一左一右来到自己身边,淡淡道:“我自会和父皇说清,你可以不回去。”

卿尘无奈笑道:“四哥不会舍不得几块点心吧,刚刚丢了我两颗金算珠,才换……”

夜天凌目光扫来,她急忙摇手,“你别皱眉头,我坦白从宽。”于是将自己如何在山间被劫,如何到了天都,如何被夜天湛救进王府,如何见到天帝,如何被凤家认作丢失多年的女儿,如何经营四面楼,又如何同冥衣楼扯上关系一一细说给他们,只是略过了夜天湛托靳慧所提之事。

夜天凌静静听完,突然问道:“你为何要做这冥衣楼主?”

卿尘唇角微扬,“因为这样就可以号令冥衣楼。”

夜天凌似乎一直凝视着她的眸心,道:“你要号令冥衣楼做什么?”

卿尘在他的眸光中转出一抹清澈的笑容,她侧头看他,微微扬唇,“不做什么。”

夜天凌眼底不着痕迹地逸出丝淡笑,未再言语,过一会儿方道:“近日是皇祖母寿辰,父皇心情该当不错,不会怎样。”

夕阳下飞鸟归林,暮色余光落在心头有种暖暖的感觉。卿尘飒然一带马缰,风驰云骋并骑而去,青山渐远,山回路转又一峰。

待到进了伊歌城,几条道路便分开来,南往四面楼,东往凌王府,西往凤府,他们在路旁勒马,十一问道:“怎么走?”

夜天凌看向卿尘,卿尘沿着楚堰江望出去,似是在想什么,突然回头一笑,“劳烦四哥送我去凤府吧。”

夜天凌片刻沉默过后,道:“你不必顾及我调动玄甲军之事,我既如此做了,就必然有和父皇交代的说法。”

卿尘道:“凤相已在天帝面前说下那样的话,我这个女儿他看来是认定了,躲不过,不如不躲,我也无处可躲。”她将马鞭轻抖,在手上缠了一圈,半真半假地叹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不知我这到底是好运还是背运。两位殿下到时候别忘了送份大礼恭贺凤家二小姐认祖归宗,什么金盏银瓶玉如意之类,最好折现。”

看着夜天凌剑眉半蹙,十一俊面犯愁,卿尘一笑打马先行。十一赶上来打量她一番,问了句,“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十二弟在一起?”

“是啊,我们几乎把伊歌城都玩遍了。”卿尘道,“怎么了?”

十一摇了摇头,道:“怪不得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一个他再加上你,以后在天都的日子还怎么过!”

卿尘俏眉斜飞,黠笑道:“别人好说,你就可能真的不好过!”话未落地,忽而扬鞭作势往他马后抽去,在他一惊之下,却又撤鞭落空,原来只是吓他。

十一俊眸一扬,道:“好啊,竟敢诓我!”手中微抖,鞭如灵蛇缠来,立刻卷中卿尘的鞭梢,方要给她点儿小小惩戒,却听她突然喊道:“来人啊!有人欺凌民女!”

声音虽不大,却引得旁边不少人奇怪地看过来。十一愣住,手底一松,竟被她反手将马鞭拽去,怒目瞪她:“真是小人手段!”

卿尘策马躲往夜天凌身后,顺便丢来个得意的笑:“难道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夜天凌就在近旁,安静地注视着她和十一笑闹。卿尘在他马前擦身而过时突然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夕阳暖光格外轻柔,他棱角锐冷的面容之上分明带着淡淡笑意,清朗而柔和。

她突然觉得,如果他的脸上常常出现这样的笑容,那么寒冬亦会化作春日。风轻暖,花微香,山高远,水东流,少年裘马多快意,不枉人生长风流。

当晚,凤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次日,卿尘收到了一份礼物。

凤府花园中,秦越手中捧着个檀木小盒,递到卿尘身前,“七殿下听说凤姑娘回来了,让我送来这个。”

卿尘接过来一看,盒中竟是那套碧色暖玉四君子杯,她知道那是夜天湛极钟爱的东西,现下却整套送给了她。他的心意,还是这样淡淡的却又明了万分。她将杯子把弄在手中,不由得有点儿犯难。

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杯上的花纹,她将盒子盖好,复又交给秦越,“你替我带回去转告七殿下,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秦越为难道:“姑娘还请留下,我若这么带回去,定会被殿下骂死。”

卿尘微笑道:“不会,你们家殿下脾气好得很。”

秦越皱着眉头还要说话,忽见卿尘移开目光,身后有人淡淡笑道:“看来人不发脾气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见夜天湛缓步走来,对他一抬手,他忙将东西双手递上,先行退了下去。

卿尘没想到夜天湛亲自来了凤府,无奈笑说:“平日温和的人若是发起脾气来,那才真的吓人。”

“我吓过你吗?”夜天湛笑问道。

“没有,”卿尘道,“那是因为我不招惹你。”

夜天湛俊目含笑,将那暖玉杯递到她眼前,“收下吧,记得你说过,用这套杯子品茶,光看也是享受。”

卿尘道:“若不收的话,是不是便能见着你生气是什么样子?”话虽这么说,毕竟还是伸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夜天湛却温文笑道:“我自然也有生气的时候,但不会对你。”

卿尘眼中的笑意微微顿了顿,随意问道:“今日太后大寿,你怎么不在延熙宫?”

夜天湛道:“本来是没时间过来的,不过知道你回了凤府,忍不住便想来看看。难得你在外面玩够了,肯回家来。”

听他语气像是宠溺一般带着融融笑意,卿尘心间略微有些异样的感觉,然而那个“家”字却突兀地显现出来,她抬眼向四周煊煌庭院看了看,“突然有了这么个‘家’,还真不适应,才一天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夜天湛俊朗一笑,“比起外面轻歌曼舞的热闹,相府深苑倒确实有些单调。但也无妨,以后你想回四面楼,我抽时间陪你。”

卿尘随手折了一片叶子,拈在手里,站在那儿深深看着他,而后叹了口气,“你一直知道我在四面楼,对吗?”

夜天湛低头微笑道:“你的琴我虽然只听过一次,但不可能忘得了。”

卿尘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四面楼如此大张旗鼓也很少见人挑衅闹事,想必是他在背后多般维护,那日遇上卫骞醉酒,也是因他才得以化解。从相识的第一天,他总是于她需要之时伸出手,在她心头温暖覆盖。若时时在他身边,她不知道哪个女子能躲过这样的温柔体贴,不禁后退了一步,道:“我早该猜到是如此,四面楼当真要多谢你。”

夜天湛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歌舞坊间毕竟不同于他处,你在那儿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的。”卿尘低声道。

许久不见夜天湛说话,她奇怪地抬头,却正见他脸上有种极轻的失落一闪而逝,“这话听着十分见外。”他淡淡说了句。

卿尘垂下了眼眸,只是无言应对。如果说她是在拒绝他,那么每一次刻意的回避都在他清风朗月般的微笑中显得如此苍白,甚至让她怀疑一直以来都在沿着一个错误的决定,做着十分荒唐的事情。

她情愿夜天湛如李唐,假情假意,虚伪负心,或许那样她便能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唾弃或者报复,倒会比现在快意轻松。

夜天湛有事在身,只站了一会儿便要赶回宫去。卿尘送他到相府门口,待他走后方要转身回府,听后面有人叫道:“凤姑娘!”

她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走过来,玄衣轻甲,似乎有些眼熟。正思索间,那男子手扶剑柄行了个礼,她猛然想起这是夜天凌的近卫统领卫长征,那晚在跃马桥上曾经见过。

卫长征上前将手中两包东西交给她,道:“四殿下让我给姑娘送两样东西来。”卿尘掂量一下,觉得其中一包似是几本书,便抬手打开来看,“哎呀”一声,喜出望外。

里面居然是在屏叠山丢失的那些医书,有些纸张因沾了水,字迹变得模糊,被人用笔在一旁或多或少地补了起来,看那峻峭的笔锋很像是夜天凌的手迹。而另一包则是千月坊的点心,她见里面一半是她爱吃的菱叶酥,心情雀跃,笑着对卫长征道:“有劳你了,回去转告四殿下,就说……就说他还欠我裳乐坊的蜜汁脆鸽!”

卫长征脸上似乎有难以掩饰的笑意:“殿下还有句话,说裳乐坊的东西要现出炉的才好,听说最近新多了不少西域的小吃,改日再请凤姑娘一同去品尝。”

卿尘笑道:“如此多谢了。”

太后八十大寿,因为是整寿,所以格外隆重些。天都九九八十一坊华彰溢彩贺仪隆重,天帝为母后祈福纳寿,特地下旨大赦,四海一片升平,普天同庆。

当晚太后赐宴延熙宫,宫中燃起无数盏琉璃万寿灯,光华炫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

龙柱之旁每隔数步,便有内侍手捧云鹤宫灯,照得殿宇光如白昼。不时有宫娥鱼贯出入,托玉盘,执金杯,袅娜长裙飘洒而过,脚步轻盈,带着酒香芬芳清冽。

殿前歌女长袖善舞,婉转多姿,轻扇约飞花,曼声绕梁柱。一曲华美的歌舞唱毕,齐声恭贺太后福寿绵长,流云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正同身旁太子说话,突然听到太后叫道:“凌儿。”

“孙儿在。”夜天凌站起来应道,“皇祖母有何吩咐?”

太后道:“你这一带兵出去便大半年时间,漠北山高路远,原以为你难赶上今日的寿筵呢,谁知竟是回来了,皇祖母心里真是高兴。”

夜天凌从小便在延熙宫长大,同祖母感情甚笃,道:“皇祖母八十大寿,孙儿说什么也要回来的,只是平日不能在身边陪伴尽孝,还请皇祖母不要怪罪孙儿。”

太后笑道:“这何罪之有?皇祖母问你,你小时候从延熙宫讨去的那紫竹箫还在吗?”

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赐,孙儿自然好好收藏着。”

太后扭头对天帝道:“凌儿箫吹得好,可是多少年都没听着了。”

天帝也笑道:“他经常带兵在外,朕也极少听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光,让他为母后吹奏一曲贺寿如何?”

太后道:“正是这个意思,凌儿,你赏不赏你父皇和皇祖母的脸?”

夜天凌向来不曾拂逆太后意愿,“孙儿遵命。只是怕箫音太过清淡,热闹不足,扫了皇祖母的兴。”

太子在旁笑道:“皇祖母,有箫无琴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请琴师来与四弟合奏,岂不是热闹许多?”

太后对太子道:“这主意倒不错,但凌儿那性子心高气傲的,哪个琴师又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凤鸾飞侍立在天帝身边,突然看到凤衍对她递了个眼色,当即会意,俯身在天帝之旁耳语几句。天帝闻言对凤衍道:“朕还真忘了,听说凤家的二女儿弹得一手好琴,连湛儿的玉笛都给比下去了?朕倒想听一下,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问道:“是不是鸾飞提起过的那个姐姐?哀家也早想见见,来人,快去传来。”

左右领旨,立刻安排内侍去凤府宣见。

深秋晴朗的这个夜晚,卿尘第一次踏入凌驾于整个伊歌城上的天子帝宫——大正宫。

沿着次第辉煌的灯火,目所能及之处,满月光华交接于宫灯错落,大殿屋宇在光与影的辉映下壮阔铺展,遥没在远处似无尽头的天边。

台阶甬道流光溢彩,回首看去,伊歌城内外尽览眼中。城池白日规整的布局在夜色灯火下连成万丈红尘,高高在上的大正宫便如天阙,执掌着人间生死悲欢。

卿尘从来不曾想到,命运巨大的齿轮从这一晚开始无法抗拒地沿着它既定的轨道缓缓契合,转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变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她在宫娥的引领下进到延熙宫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边。和这热闹的廷筵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衣衫未免有些肃淡,宫中华丽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淀淀,给那清俊的脸庞增添了一点儿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庞,自一旁宫娥手中铺了丝缎的托盘上拿起紫竹箫。

卿尘敛衽俯身,对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礼。

“好个俊俏的女孩。”太后满眼赞赏地对凤衍道,“凤相好福气,膝下儿女个个出落得非凡。”

凤衍笑答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臣等不过得了您的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点头,问卿尘道:“你可愿奏一首曲子,给哀家贺寿?”

卿尘路上已得知是为此事来的,只是没想到合奏的人会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尘不胜荣幸。”

左右内侍已备上紫檀浮云案,取来宫中典藏的瑞凤呈祥琼瑶琴。大殿正中卿尘席地跪坐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金灯玉影下似一幕安静的画面。随着指下琳琅轻声数点,大殿中诸声皆静,缓缓地退入一方清净的天地。她转头对夜天凌道:“殿下请。”夜天凌目光落到她眼底,她微微一笑,静候他引曲。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个转,轻抵唇边,一缕明彻空灵的箫音悠悠飘出。

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随着这箫音,巍巍金殿仿佛化作空灵天地,一片清洁纯白辽远无垠。琼瑶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清香浮动,伴着纷纷轻雪洒落人间。

出人意料地,卿尘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手落琴弦却久久不动。

箫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忽而她的手指随意自弦上拂过,玲珑清音起乍然明亮,仿似在这洁白无瑕的世界中绽开晶莹的光泽,一片冰清玉洁。

夜天凌的箫音就在琴音飘出时回转扬起。卿尘手指轻动细挑琴弦,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地追随着紫竹箫的清扬,冰天雪地中点点寒梅迎风绽放,一片醉人艳红欺霜压雪飘落于天地之间。

她嘴边露出一丝浅笑,睁开眼睛时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边的广袤,无止无尽。有一点星光在那幽暗深处悄然绽放,她从那里看到了寒梅睥睨风霜的凌傲,万里冰封,千里雪飘,有谁知梅的风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寂寞。指下随他峻峭,琴声如玉,清澈的低韵在这孤寂幻影中迎风流转,翩跹起舞。

箫音不绝,如歌似泣,琴声乍舒,低吟浅唱,似箫而再非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辉煌的延熙宫仿佛出现了一片宁静的世界,雪光莹莹,疏枝缀玉,微风带起纷纷然雪影梅香。一个是青衫磊落,一个是白衣翩然,令人惊叹,令人神往,令人心中尘虑尽去,只余这无限风姿久久萦绕心头。

清音尽收《梅花落》,箫声远,琴音淡,夜天凌与卿尘面向太后拜倒,同声道:“恭贺太后福寿万年,慈恩绵长。”

“好,好!”太后满意地对卿尘道,“过来让哀家看看。”

卿尘轻轻敛襟起身,身后披帛委地铺展,步履从容迈上席边玉阶,再对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地打量她,道:“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复又对天帝笑道:“这样的好女子再到哪里去找,皇上,咱们不如和凤家要来做媳妇如何?”

天帝对卿尘也颇为喜爱,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中意给您哪个孙儿?”

卿尘心间大惊,蓦地有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却听太后道:“凌儿经常带兵在外,府中总没个人也不是办法……”

话未说完,夜天凌已跪下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孙儿……”他没有说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没有再继续。

夜天凌面无波澜,卿尘从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那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决绝、漠然,还有隐藏至深的一抹矛盾与痛楚。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过,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延熙宫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瞬时消失,太后满是担忧地看了夜天凌一眼,叹道:“也罢,算了。”

似乎有数人同时松了口气,一旁,夜天湛随即对太后笑说:“皇祖母,凤相才刚刚寻回女儿,您便给嫁了出去,这叫凤相和夫人如何舍得?”

本来凝滞的气氛随着他风趣温润的声音顿时一松,春风拂面,凤衍跟着笑道:“太后娘娘疼她,这是小女的福分。”

鸾飞和父亲对视一眼,也忙笑着对太后道:“娘娘若是真喜欢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边,我们姐妹也能常常得见,岂不两全其美?”

卿尘惊魂稍定,听了此话目光落往凤衍处,又默不作声地看了看鸾飞。

太后问卿尘:“丫头,可愿意?”

卿尘只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番疑虑在微笑中未曾有丝毫表露,恭恭敬敬地对太后拜下:“卿尘年轻不懂事,日后还请娘娘多加教诲。”

“如此甚好。”太后对夜天凌道,“凌儿,回去坐着去,罚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自己斟满一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再向卿尘这里看一眼。

卿尘随在太后身边,偶尔转眸看到夜天凌瘦削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听人说过,薄唇的男人,心中无情。夜天凌那冰冷锐利的唇角便像一道利刃,无声划过,薄薄地却清晰地,将他和所有人分隔两面。

方才那一瞬间,凛然、忧惧、惊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看到他的反应时心里的酸涩。

拒绝了呢,卿尘对自己苦笑,那样清楚地告诉了所有人,他不愿。

自己心中,为何竟如此难以平静?手指在广袖之下轻轻握紧,她不禁自嘲,女人,虚荣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绝,一样会心有不平。那么,换了他呢?

信目看过席下,除了埋头饮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看来。

或安抚,或微笑,或温暖,或还有一点儿叫人咬牙的戏谑。但是有一道目光带来的却是清晰的不安——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视,自她本就不甚轻松的心头沉沉压过,仿佛刻意地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