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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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

生命是麻烦,阿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表面光洁如玉,可内里不堪一击。我曾以为自己很“幸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最终都能得手。我怀疑我从未真正痛苦过,为一个姑娘,或者为友谊。……让我想想,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噢,1986年。在这一年里,我痛失过一个好友,开始了一场爱情。我常常哭泣,那时我敏感,多情,还是个少年,心像青草一样能掐出汁来。

多少年过去了,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忙忙碌碌,麻木不仁。也许我“痛苦”过:一场谈判失败,一个订单飞了,我的员工背叛了我……净是这些。那些为女人如痴如狂、为朋友两胁插刀的日子是怎么走丢的呢,我再也不会知道。

这个秋天,我总在问自己,你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沮丧?我没法回答。我不想说,我父亲的死打击了我这一类的话,事实上我很麻木,神情干巴巴的,人变得很痴呆。从南京回来以后,我就病了。我躺在病榻上一个秋天,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不以为自己是真的病了,也许是悒郁所致,也许是受了点惊吓。我总觉得我应该大病一场,我累极了,能有时间躺下来看看窗外的蓝天,整理一下自己的生活,想想生命,青春,爱情这些空洞无用的东西,我会觉得自己富足而奢侈。

我看见一样东西倒塌了,就在这年秋天;它在我的心里,苦苦支撑我很多年。我看见一样东西倒塌了,阿姐,这是真的。它发出轰然的巨响,灰尘像热气一样冒散。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活着不容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走了,他与我曾有着血肉的联结。

这才是我生命的一切:爱。成长。久已消失的青春往事。各种纠缠和烦恼。我父亲。阿姐。

我的阿姐回来了。这一天迟早会回来的,因为我爱她。总有一天,我会找回她。我想跟她说,阿姐,我病了。轻轻地嗫嚅着嘴唇,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眼神散淡而无辜。或者强打精神,装做很不在乎的样子,表现男子汉的尊严。还会跟她说,阿姐,我父亲……我说不下去了。我会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撕心裂肺的,可是不发出声音。

只在这时,我才看见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孩子。他一直没有长大,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时,他就会想起阿姐。他生命的轨迹一目了然,无外乎周旋于父亲和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两个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终他选择了女人。这事发生在1986。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1986,真是见鬼了。

那年秋天,我参加了美院附中的入学考试,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一封信。信不长,几乎是大发雷霆,命令我立即回南京,要不他将断决和我的关系,并不再支付我的生活费,学习费,总之,“一个子儿也甭想。”他骂我是畜生,和一个年岁几乎能做我母亲的人在一起,简直是乱伦。他说得对极了,我丢人现眼,不争气,丑事做尽。

我把这事和阿姐商量,她说,你看呢?

我自然说,我是不会离开她的。我哭了,拿衣袖去擦眼泪。

她看了我一眼,笑道,为谁哭?为父亲还是为我?她把我搂在怀里,拿手指一缕一缕地挑我的头发。

她说,真奇怪,怎么就知道了呢?难不成是你那位张伯伯?或是房东告诉他的?

我也不知道,总之,事情又一次摆到我面前,非逼我做出选择。我这一生最怕选择,非A即B,哪一个我都舍不得。

我父亲自然不会理解,这桩发生在小男孩和成年女人之间的爱情;换了我是父亲,恐怕也如此。他不会知道,我经过怎样的一个夏天,面对的是何等样的一个女人……她之于我,就像我母亲之于他。——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女子,天生被赋予某种能力,她们来到人世,就是为了改变男子。

我父亲试图纠正我。他不想一个女人从此改变我,他的这个儿子柔弱,没有定力,而且不辨是非,简直让人头疼。照他的理解,我已经坏了,正处在堕落的边缘。试想,能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胡搞,胆子越来越大了,怕将来胡作非为的那一天也会有。

我父亲怎会知道,我胡作非为的那一天早就开始了。如果我告诉他,从我十岁那年起的种种往事,他肯定会吓一跳。他在信里说,他想把我拉回来,不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而是为了面子。原话是这么说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姐微笑着看信,一边点评道,唔,不错,你父亲骂得很对,你要是我的儿子,我也会这样骂你。她把信折起来,托着腮看我。她建议我回南京,和父亲谈一次,以求他的谅解。我说,他不会谅解的,他只会把我痛打一顿。

阿姐说,他不会的。

我问为什么。

她笑道,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她歪着头打量我半天,蹙眉笑道,就一个夏天,这个小男孩就变成男人了。怎么变的呢?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一张稚气的脸,下巴干净光洁,还来不及长胡须。有小小的喉结,卡在脖颈上一动一动的,像“活塞”。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这个孩子跟着她亦步亦趋。他害羞,自卑又胆小,动则就脸红。有时他会说些孩子气的话,毛里毛躁的,还会发脾气。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变成男人的呢?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她饶有趣味地观察他,他抽烟的样子,说话的神情……她看见他在学习。她的一举一动,趣味,见识,说话方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突然进步了。这很让她欣慰。六月的一天,他突然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饶有趣味的是这一点。一个孩子开始了他男人的一生。

阿姐把形势分析给我听,跟了父亲,我自然什么都会有。他会支持我一直到大学毕业——如果我能考上大学的话。然后是求职,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总之,这是普通人的一生,卑微,平坦,慢慢消失于俗世里,做一个好人。因为爱我,她宁愿我平庸,马马虎虎地活下来,只为了安全。她当然希望我出人头地,比方说做一个画家……即便跟了她,她也希望我按正常的轨迹走下去,资助我把学业完成。至于钱的事情嘛——

我说,这不用你管。

她笑起来,“哟”一声道,你还挺有志气的,不花女人的钱。她告诉我她目前的窘境,还不足以资助我。手头紧,一个夏天闲滞在家,花销又大,这还不说,“把你的千把块钱也搭进去花了。我真的该出去干活了。”

我无以言对。这个时候,我无法阻止她不去“干活”,因为我养不活她。我身无分文。我父亲已断决了我的经济来源。两天前,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定在九月一号报道,学资不菲,我必须筹到一笔钱。我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普通的白纸黑字,看上去漫不经心,可是它事关我的一生。

我告诉阿姐我想学画。我喜欢在画布上堆砌很多颜色,而且我稍稍懂得了一点技法。大概就这么说说而已,也没别的意思。后来我们又扯了一些别的,比如说分手。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不以为自己真的会离开阿姐。首先情面上过不去,其次是感情,也许最终还是因为身体……那天晚上,我咬住她的肩膀,把头伏在她的脖颈里,当我想像着将要离开这个女人,再也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我就哭了。

在我和阿姐的关系中,我不知道什么在起决定性的作用。总之,我碰到了一个关口,我跳不过去。我害怕面对父亲,他看我的眼神,那一定奇怪极了。我跟阿姐说,我不能回去。一回去就完了,我的那个家是不能待的。阿姐说,可是你喜欢画画。

我说是的。

放弃它你觉得可惜吗?

我点点头。

那你就回去。她说,跟着我,你也许还会学画,我明天就出去弄钱,可这不是钱的问题。你明白吗?钱我可以弄到,可是跟着我,你会有风险。第一,我不能保证你安全。第二,我会把你带坏。

我说,我不担心这个。至于学不学坏,我从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笑道,我把一个孩子从他的父亲那儿抢过来,我得对他负责任。你再想想,这一留下,你可是再也回不去了。耽误学画倒在其次,可是你怎忍心你的父亲?你将失去他,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们或许不再见面,直到他生病,死了,你都还得不到他的消息。

我把身体滑下来,紧紧地蜷缩。那一瞬间我的毛孔很紧,喉咙里有异质的声音,像含了一口痰。我说,我父亲……他恨我。从我见着他第一面起,他就没喜欢过我。

阿姐叹了口气。她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可我也没在撒谎。她了解我们父子的关系,那是一种互相纠缠的关系。爱着的,彼此都很残忍,水火不相容,破罐子破摔。就这样折磨着,小心翼翼地爱着,可是不让这爱探出头来。

她伸手把灯关灭,躺下来,拿身体压住被角。初秋的北京,夜有些凉意。晚上九、十点光景,临街听得见市声。路灯光从窗外照进来,她侧头看这孩子的脸。

她听见他在问,你爱我吗?

她没法回答。她爱他,但不是他要的那种爱。他才十六岁,还不到理解这件事的年纪。她说,这是两码事。

他说,要是离开,你舍得吗?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回答。该怎样让这孩子明白,她爱他,但是分离对她来说已不是个问题。到她这个年岁,她是可以离开任何人的。她甚至不再需要什么爱情。

她想跟他说,女人吧,总会有的,说到底也没什么两样。不遇见这个,还会撞见那个,都是瞎碰的事。

她还想说,至于父亲嘛,却只有一个。你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世界的?是因为父亲……她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最忌受感情支配,尤其是为一个女人!人活在这世上,最终为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