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破晨雾,枝头传来鸟儿们的欢叫。
佛唱阁里,心慈缓缓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父皇慈爱的脸:“醒来了?我的小公主——”
她一举手,揽住父皇的脖子,笑。
“昨夜睡得可好?”皇上柔声问:“没有再做噩梦了?”
“我梦见娘了!”她兴奋地大叫一声,猛地觉得失了言,慌忙咬住了嘴唇。皇奶奶和沈妈都叮嘱过她,千万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娘亲的。
他的眉头一皱。
清扬,你昨夜真的来过佛唱阁么?为何你肯与心慈在梦里相见,独独不肯理我呢?
心慈见他面色阴沉,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父皇不高兴,忙说:“父皇,心慈知错了。”
他一下回过神来,疑惑道:“你何错之有?”
“我以后不再提了。”她嗫嚅道。
哦,他忽然间就明白了,是自己严令,宫中禁止提及清妃的。他是想,阻止自己去怀念清扬,可是,阻止得了么?什么时候,他停止过想清扬呢?!他看女儿一眼,因为自知闯祸,她正低头自省,两手纠结着衣带,缠来绕去的。
他的心猛然间一紧,这个动作,象极了清扬!
“回——宫!”他黯然合眼,却决然转身,动作之快,吓了心慈一跳,她并不知道,父皇如此地急迫,并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不想让自己在女儿面前落泪。
一大早,文浩就趋马赶往归真寺,一路上,他的心都在忐忑之中。
远远地,看见皇辇过来,他急忙策马,隐入树林之中,心里却纳闷,皇兄为何会在归珍寺住了一夜呢?因为心里还压着一个更大更为重要的谜团,他没往深处想,直等皇辇一过,便办自己的事去了。
归真寺就在前头不远,山门矗立,就连山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杉树,都一点也没有改变。这曾经是他多么向往的地方啊,文浩静静地坐在马上,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清扬,如果当日在桃林里,你先认识的人,是我,如果当初你爱上的人,是我,如果你肯做我的王妃,那今时今日,有多少遗憾可以变成美满啊——
将马交给小沙弥,文浩沉声道:“请住持大师到大殿来,所有人等回避。”
拾阶而上,他三步两步,就跨入大殿。
戒身没有这么快就到,趁这当儿,他绕身立柱后,从袖中偷偷拿出匕首轻轻一绞,从悬挂的幔帐上截下一段雪纺,纳入袖中。别的地方他没有把握,但大殿之上的雪纺,必定是年年换新的。他区分不了什么雪纺的质地,但他知道,妻子以女人的细致,甚至可以细数出四季出品的端倪。
清扬,你还活着么?你真的,还活在世上么——
“王爷,想什么这么入神呢?”戒身已经进来了。
“我在想,”文浩看戒身一眼,低声道:“我在想,清扬是否还活着?”他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套出戒身的话,索性直接点出,看戒身怎么应对。
戒身蓦地一惊,眼中精光一闪,却长叹一声,转移话题:“好些日子没见到王爷了”。
文浩默然。三年了,他佯称抱恙远住金陵,不肯参加皇家祭祀,就连太后殡天,也是宁肯在皇陵守侯,不肯上归真寺,实在是因为这寺里,有太多的东西他不敢面对。如果不是妻子强求,恐怕这一世,他都不会再来归真寺了。
“除了你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文浩转身,面向大佛,徐徐开口:“可以见见她么?”戒身的心思,他自认猜不透、摸不着,不如,一试到底。
戒身没有回答。
“大师——”文浩的眼睛里,满是情真意切的恳求。他知道,尽管对皇上成见颇深,可对自己,戒身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对清扬的一往情深,戒身不是不知道,就凭此,戒身也应该相信他不会害清扬。更何况,戒身还曾经亲自安排他带清扬私奔。就冲这点交情,戒身也不会对他有所隐瞒的。
戒身沉默片刻,答道:“好吧,你随我来——”
文浩默然地跟在戒身后面,出了大殿,穿过操场,进了侧院,踏出偏门,樟树林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塔林,七拐八拐,戒身引导着他到了一个较新的佛塔前,立定,说:“她就在这里,王爷请——”
文浩呆住:“这……”
他以为,他可以见到清扬了,却不料,还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显示,清扬已经化为了灰。他的心,再度绝望,冰冷如洁白的石塔。
“王爷一往情深,令小僧敬佩,”戒身轻声道:“但人已离去,王爷还是接受现实吧。”
“不!”文浩决然道:“她没有死!”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戒身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潸然泪下,手抚佛塔,凄然道:“清扬,当日我们曾以佛论会友,你对我说‘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谁知竟一语成谶,最终你还是因为我,落得香消玉殒。可是你知道么,我仍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期待着你故人造访啊——”
戒身见他如此悲痛,不禁动容:“王爷,既是伤心之地,还是尽早离开吧,伤怀也是无济于事的,佛说放眼望,低头看。”
“看什么?”文浩茫然地问。
“看看小僧的僧鞋吧。”戒身伸出脚。
文浩低头看去,莫名其妙地问:“僧鞋怎么了?”
“僧鞋上有什么?”戒身反问
“六个洞啊”文浩答。
戒身淡定道:“鞋子上为何要破六个洞?”
文浩摇摇头。
戒身说:“六个洞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以及六道轮回,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破六个洞就是要看破六根六尘、参破六道轮回、勘破六大烦恼。”
文浩点点头,似有所悟,幽幽开口道:“谢谢大师了。”
远处,草丛轻轻被人拨开,是付离的身影。
金陵王在京城的府邸。
文浩将房门关上,把从寺里取来的雪纺交给幽静。
幽静将发带拿出来,细细比对,手,开始轻轻地颤抖:“一样的,一样的,它们是一样的,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可以确定?”文浩紧张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可以肯定……”
她生生地咽下后半句“姐姐她还活着”,激动得语无伦次、热泪盈眶,一抬头,却看见丈夫若有所思的面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推推丈夫,难道,清扬还活着,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他难道,不应该也兴奋一下,激动一下么?
妻子的表情,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想,但此刻他所想到的,是戒身,戒身为了要保护清扬,大可一口就告诉他清扬早死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将他带到清扬“葬身”的佛塔前?罗罗嗦嗦地说上那么一大通话?戒身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啊。细想戒身的话,他既没有否认清扬还活着,也没有说清扬已经死了。他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反反复复地咀嚼着那一句“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嘴里喃喃地念道:“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忽然,他想到了,戒身的意思,即便是清扬还活着,也只能说死了,生死之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假人之手,是的,戒身一定是想告诉他,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生就会变成死。
想到这里,文浩从妻子手中默默地拿过发带,点上火,幽静慌忙来夺,文浩反手,静静地却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意图。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注视着渐渐化为灰烬的发带,低沉地说:“原来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是怎么回事。”
幽静一愣,点头道:“知道了,我懂。”
“王爷!”门外传来丫鬟的叫声:“皇上传您即刻进宫!”
夫妻俩紧张地对视一眼,文浩答道:“备马!我马上就去。”
幽静担心的眼光探询过来。
“你放心。”文浩低头想了想,笃定地说:“不会有事的。”
归真寺里,方丈禅房。
戒身注视着神龛前燃着的清香,抿紧了嘴唇。
皇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以皇上的为人,肯定已经在寺里布下眼线了,不过,戒身仍然可以确定,皇上,并不知道实情,不然,决不会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用言语来刺激和试探自己。但戒身已经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不管怎么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了,接下来,他又将如何?
戒身的手捻过佛珠,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皇上还想故技重施,以归真寺的安危来逼迫清扬现身,那他,就预备跟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来个鱼死网破。
“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戒身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手中一用力,绳线断裂,佛珠“哒、哒”地滚落了一地。
他移身弯腰,一颗颗地拾起佛珠,再站起身时,面色更加严肃。
金陵王今日前来,怎么会如此唐突?他好象是知道了什么,他的消息从何而来?是否,跟皇上的来源渠道一样?
我如此小心谨慎,还是泄露了机密,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戒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思忖着,金陵王心性宽厚,固然不会加害清扬,可是他贸贸然前来,却极易引起皇上的疑心。清扬的秘密,戒身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借着文浩,演了一出好戏给皇上看,可是效果如何,他心里也没有底。
戒身缓缓地拉开门,从门外叫道:“行曾,你进来。”
行曾应声而入。
戒身沉声道:“皇家祭祀将近,严令寺中加强警戒,轮值边界扩大到山门,小心盘查一切寺外之人!”
“我们兄弟好久都没有聚过了,今天哥哥特意推掉了别的事,好好地陪陪你。”皇上看上去很有兴致。
“希望不会因为我耽误朝庭大事。”文浩谦恭地回答。
皇上爽朗一笑:“怎么这么见外?陪你也是大事,难得回来一趟。”他执起弟弟的手,走近桌边:“看,广西进贡来的荔莆芋头,你最喜欢吃的。”
文浩笑道:“难为皇兄还记得。”
“不止这个,”皇上颇有深意地说:“还有好多事,哥哥都记得。”言毕,望着弟弟悠悠一笑。
听话听音,文浩只觉得皇上含意叵测,不由得开始背心发凉。
皇上的脸上依旧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文浩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忐忑,却还要强自镇定。
皇上举箸,给文浩夹了一块芋头,还是既热情又亲热的音调:“快吃,都凉了。”
文浩接了,面上平静,私底下却已经觉得如坐针毡了。
紧接着,皇上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金陵城里的人情世故,文浩一一作答,只嫌时间过得太慢。
“浩儿,”皇上突然定定地望文浩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一大早,你去过归真寺了?”
文浩一惊,旋即谨慎地回答:“是啊,去请法师为岳父做法事。”
哦,皇上点点头,又看似不经意地追问:“怎么去了塔林呢?”
文浩大骇!“当!”的一声,失手将筷子掉了下来,打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脑袋有些发懵了,皇兄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怎么知道我去了塔林,他派人跟踪我,还是派人监视归真寺?他对我还是不放心?难道太后死了,他真的打算找我秋后算帐?那么他今天叫我进宫,是想旧事重提?还是抓住了我新的辫子?还是仅仅因为我去了塔林?他是吃醋,还是恨我害清扬送了命?抑或是,关于清扬的死,他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时间,文浩的脑海里乱成一团糟。
“怎么了?”皇上关心地问,面色平静。
文浩只觉得额头开始冒冷汗,他吞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艰难地回答道:“我,去看看她——”
哦,皇上脸色依旧是波澜不惊,他淡淡地说:“你是忘不了她的,我知道,”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也是,忘不了她的。”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桌子上移到文浩的脸上,停住,缓缓地问:“你还对我有所隐瞒,是不是?”
文浩吓得慌忙起身离桌,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回答:“弟弟不敢,请皇兄明查。”
看到弟弟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皇上心里也不好受,他走上前,搀起文浩,柔声道:“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你始终是我的弟弟,从小,你就胆小,哥哥不是成心想要吓唬你。”
文浩点点头。
顿了顿,皇上低声问:“戒身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仿佛已经洞察一切。
就象点亮了一盏灯,文浩心里忽然一下通明透亮,原来,哥哥只是想打探这个,他心里,又忽然一酸,哥哥,还是放不下清扬,我,应该告诉他么?可是,心肠一软,也只是在一瞬间,文浩马上就想到,自己已经害了清扬一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拿清扬的生命冒险了,没有绝对的把握保证清扬的安全,他绝不能说出实情。
文浩定了定神,小心地回答道:“戒身见我难过,劝我看开些。”
他分明,看见哥哥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却如哽在喉,不敢言语。
皇上默默地坐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是长时间的发愣。
文浩眼见哥哥如此沮丧的神态,想到哥哥平素对自己的照顾,而自己却要欺骗于他,心中实在觉得愧疚,当下也是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浩儿,来,陪我喝酒!”皇上招呼他,却又不等他上桌,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咳咳”几声,被呛住了。
文浩赶紧放下已经拿在手上的酒壶,去拍哥哥的背,皇上回头,看他半晌,渐渐地红了眼圈,嘶哑着声音问:“要是酒可以当做后悔药吃,该有多好啊,你说是不是?浩儿——”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强忍住眼泪,没有回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知道清扬还活着,可他不能说。他知道清扬和哥哥是彼此深爱着的,可他不敢冒险。看着哥哥无法掩藏的伤心和绝望,他也被愧疚吞噬。思想斗争得那样激烈,一边是对哥哥的手足之情,一边是对清扬的爱恋之心,他只能一再对自己强调,人命关天,不得造次,然后对哥哥狠心。可是,心头,仍然是沉甸甸的,压得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突然,冲动地问:“如果清扬还活着,你还会让她去死吗?”他多么希望,哥哥能亲口告诉他,清扬不会再被处死,只要能从皇上的口中验证这个答案,他愿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哥哥。他不可以欺骗自己的哥哥,也不忍心看到相爱的两个人分开。
听了这话,皇上并没有文浩预料中的震惊,只是静静地盯着杯中的酒,苦笑:“让她去死?我会么?”他怅然道:“谁知道呢?我不就这样做过么——”
文浩一听,顿时陷入冰窖之中,透身冰凉,天,哥哥竟然,还有杀她的心!他有些后怕地偷眼向哥哥瞅去,看见哥哥颇为玩味的一笑,随后面色阴沉,他慌忙地,装作斟酒,以掩盖自己的心惊肉跳。
他却不知道,皇上心里,此刻的所想。
往事重提,文举是这么地伤感,我曾经那样爱她,我说过要保护她,永远不离开她,可是,最后,我不也那样冷酷地处死了她么?杀了她一次,我真的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别的事再杀她第二次、第三次?在我的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重要得可以让我如此决绝地舍弃她?她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会因此而失望,因此而恨我吗?
耳边仿佛又传来清扬的轻语“我不会怪你的——”
他想起了她的浅笑,她的善良大度,不由得轻轻地一笑,随之而来,是难以言表的忧伤,眉头瞬间又堆上重重心事,旋即面色又变得僵硬起来,上天,我知道是你在惩罚我!罚我连恨意都无处宣泄!
俩兄弟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用完膳,文浩便借故离去,皇上也是满腹心事,没了什么兴致,也就准了。
“今年的祭祀你总得参加了吧?”文浩临走,皇上又好象想起了什么,言语关切地问说:“我懂你的心思,但今年你总不该有什么借口的,去吧,哥哥还有事要你帮忙呢。”
文浩一怔,正奇怪,想问个所以然,一看皇上,眼光已经飘远了去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晚上宫里唱戏,你带王妃一起来看吧,清扬最爱看的折子戏,不知道王妃爱不爱看?”说着说着,他突然嘿嘿一声笑起来:“怎么说,她也差点做了皇后呢……”笑容瞬息变得苦涩:“你说,如果清扬做了皇后,会是什么样子?”
皇上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认识清扬,是我的幸运?清扬爱上我,却是清扬的不幸,要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啊——”
文浩的心,就这样碎了,哥哥,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他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清扬,此刻,没有谁比文浩更能懂得文举的悔恨。也许只有在从小无猜的弟弟面前,他才能敞开自己的伤口,不设防,不掩饰。文浩落泪了,没有了清扬,自己还有幽静,可是没有了清扬,哥哥就什么都没有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可眼见,哥哥这一世,都迈不过这道坎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而清晰地对哥哥说道:“我也曾跟你一样,放不下,不如,请戒身大师来为你讲讲经吧,或者有用。”
说完,他就悄悄退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哥哥,我只能点到为止,一切,就看天意吧,如果你的真情能感动戒身,让他放弃对你的成见,或许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新来过,那样,也不枉弟弟为你搭个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