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殿里,皇上坐在书案旁发呆,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挫败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他本想对母亲打开心门,满腔的热情虽然忐忑,却是希望满满当当的,可是,却被母亲迎头一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给击得粉碎。庄和宫里与母亲的只言片语,又一次冰封了他的心。
“举儿——”
他听见母亲在轻声唤他,带着久违了的亲切,却感觉那么遥远。
那似乎还是许多年前听过的呼唤了,那时,母亲还那样年轻。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他不想陷入回忆,甩甩头,想抛开过去。
“举儿——”
那声音仍在呼唤,更加绵软,带着母亲呼唤儿子特有的柔情。
他缓缓地抬头,看见母亲正走近他。他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了小时侯,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摔倒,母亲也是这么叫着走近他。他哭叫着,向母亲伸出手,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愈来愈近的笑脸……
他一愣神,张口就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母亲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天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更不是为了回敬母亲。但他知道,母亲一定会这么想。他想解释,可是,他怕越描越黑,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犹豫了好久,他还是低下了头,放弃了努力。误会就误会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之间,误会已经太多了,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脸上须臾之间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还是隐忍了下来,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母亲一眼。
太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儿子,还是不能理解我啊,我以为,他跟清扬在一起,能够变得大度和理性一些,可惜,清扬走得太早了。尽管自己送上门来被儿子抢白了一句,她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爱他,胜过一切。她是一个多么傲气的人啊,可是在这么执拗的儿子面前,她还是决定选择妥协,因为,她心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
于是,她没有象以往被儿子顶撞了一样拂袖而去,而是又走近了几步,顿了顿,低声说:“没有什么事,娘只是,想来看看你。”
没有来由的,他的鼻子开始发酸,母亲,一向傲视一切的母亲居然用了这么卑躬屈膝的一副口气,她在他面前示弱,她有勇气说出他开始在庄和宫里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来看看娘。”
尽管他不是故意要抢白母亲,可是母亲并没有计较,精明的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这句话说出来,或许要面对他的嘲讽和不屑,可是她仍然说了,说得那样令他心颤。她始终是他的母亲,她始终都是关心他的,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与自己的孩子的记仇,可是他呢?抱着对母亲那样深的成见,那样深的误会,和那样深的仇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非常惭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儿子低头不语,太后有些伤心了,你仍然不肯认娘么?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动情,声音有些发抖起来:“娘要是不是太后,你若是不是皇帝,我们母子,是不是可以象普通人那样和睦啊?”
文举的头垂得更低,这句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不想让母亲看见眼里即将涌出的泪。
儿子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太后只觉得透彻心扉的绝望扑面而来,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无力地抬起手,揪住剧痛的胸口,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抬头起身,却见母亲苍白的脸,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母后,你怎么了?”
她猛地,反手抓住儿子的手,就象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开,一双眼睛,殷切地盯着儿子,仿佛在说,儿子,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么?你还认我这个娘,不是么?
她的目光,忧伤而灼热,他的心,却疼痛加剧。不可一世的母亲啊,坚强得就象钢铁一样,何时变得这般脆弱?
“母后,要不要唤太医来?”他的话语里透出浓浓的鼻音来,声音低闷而柔和,显出别样的意味。
她的目光变得欣喜,举手投足都开始带了些雀跃的情绪在里面,音调也欢快了起来:“我没事,不用叫太医。”她的胸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疼的,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叫太医,这是个多么良好的开端啊,她仿佛可以预知,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和儿子的关系,将走向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宁愿忍着疼,也不能丧失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不能,让太医来破坏这么温馨的气氛。
他见母亲执意不肯叫太医,也不好强求,只好把母亲扶到软椅上坐下,不经意间,正好看见母亲的侧脸。他惊觉,母亲,什么时候,鬓角的发已经开始发白,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忧伤的一句长叹“娘老了——”
是啊,他长大了,母亲却老了,老了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张狂的气势,她需要的,其实他知道。母亲一声强势,却也活得悲哀,她以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所得,她失去的也太多了。
我们母子,都是命运的棋子,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被命运所掌控。我们母子,是何其相似啊,都是一对孤独堪怜的人,如今在这冰冷的夜里,也只能紧紧偎依着相互取暖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摩母亲额角的发梢。
太后一愣,没有回避,静静地向儿子靠过来,眼眶悄悄地湿了,幽声道:“儿子啊,娘,老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他想说,娘没有老,娘还和当年一样美,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一张嘴,眼泪就会抑制不住地掉下来。
杜可为带了林夫人,一路慢慢走来,此刻刚过白州城地界。
“夫人,天色不早了,今夜是赶不到立河县了,你也累了,我们就在前面那个客栈休息了吧。”杜可为探头到马车内,对林夫人说。
“都怪我身子不好,车也不能快走,拖累了你。”林夫人轻声说。
“嘿,这是说的什么话。”杜可为大咧咧地一挥手:“只要你坐着舒服,咱们又不赶时间,就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了。”
林夫人柔声道:“可是,你不是约了朋友在立河县境内接待我们么,这样不就失约了,让人家空等总不好啊。”
“夫人多虑了,”杜可为宽慰道:“我只是托朋友定了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包房,那个朋友一年四季都在天南海北晃荡,客栈是他家的产业,到处都有分号,空个一两天对他来说没什么问题,又不需要他坐在那里等我们。等我们明天到了,按实付房钱就是了,也不亏欠他的。”
林夫人这才点点头,不言语了。
正说着,客栈到了,杜可为一跃而下,转身先来扶夫人。冷不丁一个人横贯过来,杜可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用头巾包着头的汉子正用力拽马,胳膊肘正好撞到他身上。
“这位仁兄,你撞到了我不要紧,可别撞坏了我家夫人。”他起着高腔,还带着些玩笑的意味。
那人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既没有一丝要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一丝要接茬的兴趣,满脸漠然的神情,理也不理就走到一边去了。
林夫人见状,连忙拖开杜可为,说:“算了,算了。”
“不算了还能咋地?!”杜可为无奈地瘪瘪嘴:“蛮夷之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林夫人闻言,好奇地望着杜可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杜可为会意,抿嘴一笑,这个人,细长的眼睛,面色黝黑,分明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他脸上的坑坑洼洼,正是草原的风沙长年侵蚀的结果,再看他隆起的臂肌,亦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这样近的距离,杜可为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种难闻的味道,是牛臊味夹杂着汗味。这些特征,既算他的头巾包得再严实,杜可为还是一眼就能把他看穿,毕竟,杜家世代抗击蒙古,他杜可为又镇守边关十多年,没有经验还有直觉,这是个蒙古人,绝对是错不了了的。
杜可为携林夫人进了客栈,出于多年同蒙古人打仗的习惯,他还是下意识的,回头装作不地认真看了这个蒙古人一眼,却猛地发现,这个蒙古人的脖子上赫然挂着一块扁平的牛骨头,骨头中间有一红点。他诧异了,难道这个蒙古人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另有目的?挂上带红点牛骨头的人,在蒙古人的习俗里,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去完成任务的死士,而做生意,是不需要死士的。那么他到都城来,是来干什么的呢?杜可为的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
就这样思索着,到了柜台前,他还没有找到答案,罢了,罢了,还是先开房将林夫人安顿好再说吧,他叫道:“掌柜的,一间天字号房!”
“请客官稍等。”掌柜的陪着笑:“天字号房暂时还没空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可林夫人坐了一下午的车,得早些休息啊,杜可为想了想,说:“先开一间别的房间,天字号房空出来我们还要,到时一块结帐。”
“哎哟客官,”掌柜点头哈腰:“别的房间暂时也都还没空出来。”
“那,行,我们早别家客栈好了。”杜可为朝掌柜摆摆手,准备转身,掌柜却抬手拦住他:“客官,周围十里,已经没有别的客栈了,从这里过去,就要连翻两座大山,您还带着家眷,路上可不好走啊。”
“可您也没房间了啊。”杜可为为难地说。
掌柜笑道:“客官不要着急,我只是说房间暂时还没空出来,并不是说没有房间了啊。这一批客人已经通知要退房了,正在收拾东西呢,您稍安勿躁,委屈您一下,先到大厅的雅室里等一下,办完他们退房的手续,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随您。”
这个掌柜的牛皮吹得,杜可为一听笑了:“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可以?!”
掌柜自知失言,连忙说:“见笑了,见笑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作为行伍出身的人,一听便知这是好马,于是杜可为又笑:“掌柜的,看不出,你斯斯文文一个人,还对养马有兴趣。”
掌柜的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望着杜可为,不明就里。
杜可为只好明说了:“你还偷偷养了几匹好马啊,等我安顿好了带我看看?”
掌柜的开心地笑了:“客官拿我开涮呐,那可不是我的马,是就要结帐的那些客人的。”
杜可为几步走到窗前,撩起帘子一看,后院有数十匹好马,长腿瘦身,没错,是蒙古种的好马,肚子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看样子就要上路了,从主人为它们准备好的架势看,今夜它们的征程一定非常辛苦。
“他们人不少吧?”杜可为略一沉吟,顺口问倒。
“是啊,”掌柜的说:“前后来了几批,每天都把我们客栈二十多间房全包了,今夜是最后一批,这一走,我们客栈就全空了,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有这样好的生意。”算盘一拨,掌柜的眉开眼笑:“这样的客人出手阔绰,连包十天房,房钱,伙食,加上饲料,我可狠赚了一笔。”
杜可为嘿嘿一笑,正想感叹生意人不嫌钱多,忽觉得有些不对头——
遂问道:“他们来了几批,大概多少人?”
“有近百人吧。”掌柜的正忙着算帐,头也没抬。
杜可为心里犯起了嘀咕:
大队的蒙古人,蒙古马,月夜飞奔,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其时,走过来一个人,对掌柜的说:“算好了没?”
掌柜的连忙报上数。
那人将一袋银钱往柜上一丢:“不用找了!”把行李往肩上一搭,又回头对楼上叫道:“动作快点!”言毕匆匆进了后院。随后,楼上呼啦啦下来一大群人,均是虎背熊腰的男子,一言不发地鱼贯从大厅穿过。杜可为眼睛一扫,发现几乎每个人的颈前都挂着相同的物件,就是带红点牛骨头。
杜可为猛地心中一震——
近百名蒙古死士,所为何来?难道——
他沉吟片刻,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密切地注视着那班人的动向。只见他们解了马,束上行囊,然后还将马蹄用草包上,这才集结着整队向白州城方向而去。
就是这一眼,让杜可为大惊!
看他们的集结方式,分明也是行伍出身,这就是说他们是蒙古兵死士。将马蹄用草包上,是为了不减少声响,不引起注意,他们究竟目的何为,要选择深夜悄悄进发?看他们的方向,是去白州城不假,按掌柜的说,今天是最后一批,也就是说,前面几批,都已经在白州城里潜伏下来了,这么多人一汇合,准备干什么?还有,城门已关,他们却进发,可见他们自然有办法进城,也就是说,城里有他们的内应。
越想事情越复杂,白州城里今夜不太平,杜可为的眉头揪做了一团,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林夫人诧异地问:“怎么了?”
“皇上有危险!”他贴近林夫人的耳畔,低声说。
林夫人慌忙掩上雅室的门,急急地问道:“如何是好?”
杜可为顿了顿,渐渐地就缓和了脸色:“我们已经离开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他静静地看林夫人一眼,平淡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是的,他已经放弃了安国侯的爵位,这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该管的事,皇上既然可以杀了他的清扬,这几个蒙古死士又算什么?!就让这个该死的皇帝伤一次大脑筋受一次吓吧,那样他心中的恨意才可以解除几分,想到文举有可能手足无措,他甚至,萌生出了一些报复的快意。我当然可以当作不知道,没看见,我当然可以不作为可,因为我已经离开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配剑上,他的意志开始动摇了。这是皇上赐给他的尚方宝剑,看着它,边关的手足之情仍然在他心里,而安国侯的世代家训又在耳边响起,他真的,可以做到坐视不理么?!
正在内心斗争得相当激烈的时候,林夫人开口了:“话可不能这样讲,大丈夫当精忠报国。”轻轻执了他的手,放在配剑上,说:“如果今夜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抬头,默默地看她一眼,垂下了眼帘。他实在是无法释怀,为何要去帮杀了女儿的仇人?即便那个人是皇帝!他当时,曾那样苦求,那可是他杜可为唯一的女儿啊——
“如果清扬在,她也会叫你去的,”她用坚决的语气,柔声说:“去吧——”
他默然合眼,仿佛,又听见清扬在唤“爹爹”,仿佛又看见——
当日大殿之上,清扬手刃陈光安后,皇上暴怒,要杀无赦,清扬默默地转身,回首望一望自己。
“答应我,帮帮他。”她说,殷切的目光深深地映在杜可为的脑海里。
“你一定要帮他。”她喃喃地说,再一次回头。
杜可为的意志开始动摇。
“去吧,清扬身上流着你的血,你的身上,流着安国侯家族的血啊。”林夫人轻声劝慰。
杜可为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目光,长久地盯着地面。慢慢地,他将手伸向配剑,就算不为国家大统,就算不念兄弟旧情,就算只是为了女儿清扬,事关重大,他也必须,回去一趟。
一脚迈出去,便是一肩挑起了千斤重担,前路艰难,或许生死难以预料,他回头,担忧地看林夫人一眼,事到如今,他杜可为已经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了。
“去吧,”林夫人宽和地笑道:“我在这里等你,早些回来。”
他的心里,因为这句话,顷刻间温暖满怀。有人为你牵肠挂肚,有人等你回家的滋味,真好。
“我一定回来!”他笃定地说,握紧了宝剑。
杜可为一路狂奔,抄小道赶往麦沪营。他一个人回白州城可没有什么用,必须要搬救兵。不是他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而是一贯的经验告诉他,天黑后城门关闭,蒙古兵直奔城门而去,必是有内应为他们开门。蒙古兵是否已于守城门的将军联手,还是将军手下出了叛贼,他不得而知。今夜前去的蒙古兵与前几批蛰伏下来的汇合,也不过百人,无法于城中兵勇对抗,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悄然潜进皇宫,对皇上不利。现在杜可为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禁军统领已被收买,皇城危在旦夕。
他坐在马背上跌宕起伏,心急如焚。这究竟是谁人在后背操纵?蒙古人不熟悉情况,没有内应是成不了事的,这个内应的官职应该不小,说不定,就是权倾朝野之人,不然,怎么会将一切都打点得如此流畅和隐秘,这个人,显然深谙此道,要知道,就算城门士卒可以被收买,禁军统领可不是那么好被收买的。
如今就算他回城告诉驻城将军,如果将军没有反叛,那一百个蒙古兵既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查得到他们的行踪,何况我们内部还有他们的耳目;这样劳师动众,必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一旦乱起来,更是帮了蒙古人的忙,他们好趁乱行事。如果将军本人就是放蒙古人进城的始作俑者,那不要说皇帝,他杜可为就是送上粘板的第一块肉!
他的救兵,只能从城外搬!
可是,城外驻守的三个营,原来是归他管不错,现在,他却无法号令。因为,他已将帅印交还给皇上了,没有帅印,就算兄弟们有故情,谁敢擅动大军,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搬到救兵?三个大营,他为何又直奔麦沪营?
杜可为身经百战,也是一有勇有谋的将领,他这么做,是有绝对把握的。这三个大营中,只有麦沪营还值得他一试!因为,执掌麦沪营的,就是他麾下的骁勇将军魏梁,也就是清扬从淮北带回来的造反头领。他了解魏梁,此人不但大义,而且重义气超过生命,只要他杜可为出面,说清缘由,魏梁一定会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