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都各就各位,朝廷里,又是一派祥和上进的场面。
早朝上,皇上环顾一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当他的眼光扫到禁卫军首领的位置时,忽然心中一痛。
那曾是安国侯杜可为的位置,现在空空如也。这是皇上的心腹之位,谁人可信?谁人可托?皇上望着那个位置,好一阵发呆。那里曾站过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比肩而战,所向披靡。可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愚鲁,更因为他的绝情。
皇上的脸色黯淡下去,重重的心事又堆积上来。
正阳殿。
他看着案上的金牌、宝剑和帅印。
他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就那样执拗,任凭杜可为苦苦哀求,以免死金牌、御赐宝剑、世袭爵位和所有家产相换,都没能让他回头?真是被鬼打昏了头了。
想到杜可为,就不能不想到清扬。
清扬,我的清扬,我怎么那样急着就把你处决了?我想证明我爱你胜过一切,可是,在皇权面前,我还是舍弃了你!你恨我吗?你怨我吗?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可以再见,你还能象以前一样,轻轻地对我说一声,“我不怪你,文举”吗?
我还有什么颜面妄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就应该下地狱,是的,就象文浩说的,我已经下地狱了。每时每刻,我都在地狱之中煎熬,清扬,你在哪里,你来救我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想用疲惫来麻醉自己。
等会见到杜可为,该说些什么?
“皇上,安国侯到了。”
他猛一下睁开眼:“快请!”
“杜兄!”皇上远远地从座上起身,迎下来。
杜可为低头一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僵在原地。
一句话,将他们的距离生生拉开。他突然明白,当杜可为怒砸金牌,愤掼宝剑的后,他在杜可为心目中的位置,已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杜可为或者,根本不想进宫,不想看到他,却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来。
他尴尬一笑,执起宝剑道:“杜兄,物归原主,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我凭什么说“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我已经,毁约过一次了。
“臣已不是军中之人,配剑大可不必了。”杜可为没有抬头。
“起来说话。”皇上伸手去拉杜可为,杜可为一侧身,躲开了。
“那,”皇上变得有些忐忑起来:“免死金牌是先祖所赐,你总可以收下吧。”
“杜家无后,免死金牌还有什么意义?!”杜可为躬身站在一旁,言辞之下也是拒绝。
“大胆。”皇上低声说,话语却柔和:“抗旨可是死罪。”
杜可为沉声回答:“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好。”
他就这样被噎住了,站在那里好半天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他轻轻一笑,杜可为还敢不阴不阳地顶撞他,这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没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
“我,很后悔。”皇上低声道。
杜可为一愣,冲口而出:“毁了别人心爱的东西,再来说对不起,有用么?”
皇上无言以对。
他不甘心,“杜兄,回来帮我吧。”将帅印递过去。君臣之礼已然唤不回杜可为的心,那就拿兄弟之情试一试吧。
杜可为望着帅印,心中激愤难平。这是什么意思?安抚我?用一个帅印来补偿我所失去的?他以为这样惺惺作态我就会感激涕零?!羞愤之中,只觉怒发冲冠,冷冷道:“皇上抬举了,臣的女儿,清扬一条贱命,不值一个帅印!”
皇上蓦地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片诚心,却被杜可为误会。听到杜可为一口一个“清扬一条贱命”,他的心,顷刻间揪成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她,不是一条贱命。”
杜可为不置可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皇上始终,没有办法挽回一切,没有办法改变杜可为的心意,没有办法再塑造一个清扬。随着清样的离去,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个清扬?!
事情过去三个多月了,这天,淳王进宫来。
“皇上,臣弟已经成年,是否可以外放?”淳王一开口,就让皇上一阵心悸。他黯然意识到,他不但失去了一个生死与共的杜可为,还将失去一个亲弟弟。
弟弟,不愿呆在他身边,是因为清扬的死,让他万念俱灰?还是因为仍然存在对自己的惧怕,怕自己重新追究造反一案?说心里话,对于这个弟弟,文举还是非常看重的,他虽不适合从政,但博学多才,就算不是王爷,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儒了。尽管他预谋造反,但最终的放弃还是能够得到文举谅解的。他始终,是自己的弟弟,是亲姨娘的儿子,况且,文举也曾经答应过姨娘,要好好照顾他。
“你真的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皇上有些伤感地说:“如果外放,咱们兄弟将来想见上一面都难了——”
淳王低声回答:“我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皇上点点头,他能够理解,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渴望选择逃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远地离开这个吞噬了清扬的皇宫。
“那,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皇上说。
文浩诧异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只觉眼眶一热,喉头哽咽:“皇兄……”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死罪,皇上此时不追究,可能只是为了大局着想,要安抚天下,但这并不代表将来有一天,皇上不会找他秋后算帐,命运的安排他没有办法抗拒,所以在无法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之前,他只能趁早打算。原本他以为,皇上会断然拒绝,那样他就只能求助于太后,他想,就算最后皇上答应了,也不过给他一块蛮荒之地。对于一个差点就死了的人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他不敢有什么奢求。
可是今天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皇上就答应了,而且用这样久违了的亲切口气,征询他的意见。“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谁人有如此殊荣?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低着头,任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地上,润泽开来。皇兄还是他的皇兄,可是自己,毕竟有愧于他。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么?怎么还是这么多猫尿?”文举走下来,递给他丝帕。
文浩接了,抽抽鼻子。
“你想去哪里做王,喜欢哪里?”文举问,见弟弟不说话,想了想,便说:“我考虑,江浙一带好不好?既是母后和姨娘的故乡,又是富庶之地,而且文人墨客众多,适合你广交朋友,山清水秀也合乎你的性情。要不,你就去做金陵王吧?”轻声道:“你愿意么?还是,有别的想法?”
文浩忽然一把抱住文举,放声大哭:“皇兄……”
这是天下最好的一块封地,文浩此刻,还能再说什么?哥哥为他设想的,竟是这样周全。
“你已经有自己的封地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失态了。”文举拥住弟弟,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缓缓道:“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府邸我会责成当地官员预先安排好,在你动身之前,我会颁旨,京城内的淳王府照旧保留,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住多久都行,而且,给你一个特旨,回京不必同其他外放的王一样必须知会朝廷,来去自由。”
“皇兄,我对不起你……”文浩抽抽噎噎地哭。
“好了,皇兄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文举轻声说:“离京之前,多抽空陪陪母后,她,很寂寞啊……”面前又浮现起母亲鬓角的白发,神色颇有些担忧。
文浩重重地点点头。
夜深了,皇上独自一人,出了正阳殿。
脚步,似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又来到了明禧宫门口。
远远地,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默然地正对明禧宫。
他熟悉这个背影,是皇后,小的,是心慈。
“来,心慈,叫娘!”皇后一手拉着心慈,一手指着门里。
“娘——”心慈的话还有些含糊,毕竟她才刚刚学会走路,还不太会说话,只能费力地喊出单音节。
“心慈,你要记住,这里面曾经住着你的娘,你娘的名字叫风清扬,宫里都叫她清妃,等你长大了,也要做一个跟你娘一样的好人。”皇后说。
心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皇后——”他叫她。
皇后回过头来,有些愕然。
他抱起女儿,问:“为什么要心慈叫她娘?”
“因为,没有后人就没有人祭奠。”皇后瑟缩着回答:“我不想清扬死后太孤单,如果把心慈指给她,至少,也算是有个后人,逢年过节总还有个人惦记。”
“清扬,”他顿了顿,说道:“你姐姐若是能知道你的这份心意,也该含笑九泉了。”
“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皇后惆怅地说。
“时候不早了,回宫去吧。”皇上说着转了身。
皇后默默地跟在后面。
心慈静静地靠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他回回头,余光从皇后脸上扫过,看见皇后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猛地想起,皇后,好象好久都没有过笑脸了——
皇上去集粹宫的日子渐渐地多了起来。
皇后心里明白得很,归根结底,所有的原因还是因为清扬。
一年一度的选秀开始了。美女如云的宫中,又多出了许多年轻俏丽的新面孔。
皇上兴趣不大。
皇后的兴趣好象也不大。
太后对此根本没有兴趣,成天就是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造册登记,一切都按规矩来吧。”皇后吩咐下去。
“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没有?”公公献媚。
“有没有特别漂亮的?”皇后问。
“有一个,”公公吞吐起来。
皇后皱了皱眉:“恩?”
“有一个长得特别象清妃的。”公公迟疑着说。
皇后心里一动,没有做声,做了个手势,叫公公下去了。
皇上从庄和宫用完晚膳回来,月已上弦。
太后跟他谈起了新来的后妃:“皇帝,母后帮你看过了,这次选送的后妃中,有几个出众的。”
他不置可否。
“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太后悠悠一笑:“你会喜欢的。”
他回答:“再说吧。”
太后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笑道:“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五个皇子,三个公主了。”
他笑笑,母亲,原来是担心他子嗣不多。
“忙完了我自然会考虑的。”他想了想,不愿意母亲为自己操心。
“老了,”太后轻轻地说:“就指望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他望母亲一眼,说:“我尽力吧。”
子嗣,子嗣,当皇帝要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他一路默默地走着,想起淮北造反的那个大雪夜……
他背着清扬路过郁秀宫,他曾经低声说:“玉妃的孩子没了,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当时的清扬,无言地箍紧了他。
他又重复一遍:“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那火烫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颈上。
“你要还我一个皇子,还要还我一个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静静地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清扬,只要是你生的,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我都喜欢。”他自顾自地说:“清扬,我们的女儿要是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跌落进他的领口。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她。心痛一点一点地开始,慢慢地卷起狂谰,汹涌地袭来,他在心痛中沉沦,在沉沦中绝望。不知不觉,已置身明禧宫。
清扬,你在么?
起风了,轻轻地象是谁的脚步,卷起纱帐飘扬,从厅中无声地穿过。
清扬,是你么?
他张开臂,闭上眼,想要拥抱她,可她似乎不愿做过久的停留,恍惚之中,一纵而过。
清扬,你回来吧!
他在等待中泪流满面。
清扬,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你叫我,如何能原谅自己?
清扬——
他趴在清扬曾经睡过的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中,在似有若无的清扬的气息中,哀哀地哭泣着,象一个无助的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只能打落门牙往自己肚里咽,其苦,更甚过黄连。没有人可以开解他,他自己打上的死结,自己都解不开了。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的伤口,只能在这皇宫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背着所有的人独自舔抹。
出了明禧宫,公公一路唱诺着过来,举起值事牌。
“请皇上钦定侍寝的妃嫔。”
他伸出手,在值事牌上滑过来,滑过去,踌躇良久,还是收回了手。
“今夜算了。”
他宁可一个人独居正阳殿,等待他的清扬,“玄真入梦来”。
长长的甬道上,白色裙摆一闪而过。
“谁?”皇上大喝一声:“站住!”
拐角处,探出一张怯怯的脸。
他一愣,这张脸,这张脸……
“清扬!”他狂喜过望,一把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整个拖过来。
那女子吓得面如土色。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他细看,才发现,面前的女子,不是他的清扬。
“大胆,你是哪宫的女子,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公公喝道:“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皇上!”女子吓得慌忙跪下:“臣妾是新进宫的秀女,还没有加封,因为好玩,追一只萤火虫,迷了路,才误撞了皇上。”
“谁负责调教你们的,真是该死!”公公严厉地说:“明天定要追查!”
皇上这才看清,这个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猜想她定是上了床,睡不着,出来院子散步,所以才会一时兴起,追萤火虫迷了路。
“算了,”皇上说:“公公你先送她回去吧。”
公公一摆手,示意她跟他走。
“等一等。”皇上又拦住他们,伸手接过公公手中的灯笼,凑到女子的面前。细细看来,那眉眼,那鼻唇,她真的,长的好象清扬啊,尤其是白衣一穿,除了少了清扬身上那种清新灵动和超凡脱俗的气质之外,那可真是,太象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象的人。他望着她,有些失神。
“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他缓缓地问。
“臣妾是淮北人氏,姓陈,闺名蕴贤。”
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想起母亲颇有深意的话“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你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
他手一指,对公公说:“今夜,就她了。”
消息天亮就传到了皇后那里。
等陈蕴贤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皇后娘娘!”陈蕴贤拜下,在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皇后善妒,她不敢掉以轻心。对皇后今天的来意,她也心如打鼓。
皇后笑道:“恭喜妹妹了,才进宫几天,就得到了皇上的宠信。”
陈蕴贤不敢贸然回答。
“妹妹请起。”皇后笑道:“我今天是来送好消息的,我已经在太后那里请了旨,即日起加封妹妹为贤美人。接旨吧!”
陈蕴贤站起来,小心地接了旨。
“抬起头来。”皇后说。
陈美人慢慢地抬起头来。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天,真象啊,天底下,竟有这么象的人!
可惜,她再象,也不是清扬,更不可能是那个一心只顾着她的姐姐风清扬!
清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任何人,都不要想取代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