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他实在摸不出头绪。
可是,清扬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传来,他被震惊了。
密函,龙袍,居然都出现在明禧宫里,造反,居然被清扬亲口承认。
他有如万箭穿心,就象被放在骄阳下炙烤,就象被放在烈火上焚烧。
该死的是他,不该是清扬!
“王爷!”幽静轻轻地走进来。
文浩连忙侧过脸去,用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泪痕。
幽静也侧过脸去,只当作没有看见,缓步走到窗前,低声问道:“王爷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无言。
“王爷不想知道密函和龙袍为何会到了明禧宫里,而清扬,又为何成了造反之人?”幽静依旧侧着脸,没有看文浩。
他犹豫了一阵,不确定地问:“是你栽赃的,是你陷害的?”
幽静摇摇头:“是清扬要我这么做的。”
“清扬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他怀疑。
“当然,我没有理由怀疑她,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她对我那样好,”幽静徐徐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清扬,是我的亲姐姐,她没有理由害我。”
文浩一惊,望向妻子,他没有想到,她们已经相认,而且瞒着他,攻守同盟这么久。他开始相信,这的确,是清扬的主意,是的,妻子没有这样的胆识,也没有这样的谋略。
“那密函和龙袍……”他问。
“是我发现的,按照清扬的吩咐送进宫的。”还没等他说完,她就回答了。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问。
“我无意中发现了密室的开关。”她的脸有些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心里一动,她,全都知道了么?
她红着脸,低头回答道:“你出征的时候。”
“你全都知道了啊?!”他幽幽地叹了一句:“对不起——”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她以为,丈夫会责怪她,毕竟,是她未经允许,私窥他的秘密,乱动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这也正是她羞愧的原因。可是,丈夫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因为心恋清扬的原因向她道歉。
她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感叹,清扬没有说错,丈夫,实在是一个多情和心软的人,他,不适合当皇帝,也,当不了皇帝。
“幽静,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他既不想否认对清扬的爱,也不想伤害妻子,更不想欺骗妻子。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没有我,或者,清扬会嫁给你,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她垂首道,声音很低很低。
他心里忽然轻轻一颤,微微有些酸痛起来,幸福,难道妻子给予他的,不是幸福么?她的话,令他更加愧疚,望着妻子的后脑勺,他猛地心酸,她此刻该有多难过啊,她竟然不敢看他。
“幽静……”他伸手扳她的肩膀,她反身过来,却仍旧不肯抬头。他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却抚上了一手的泪花,他忽然间心伤:“你不要哭,要我怎么做都行。”
她静静地偎依过来,环着他的腰,抽泣。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他喃喃道。
“我知道。”她哭出了声:“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是我丈夫,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他说,耳边又想起清扬的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是的,清扬的爱情,是文举的,不是他的;他的爱情,只有妻子,清扬可以不爱他,妻子却不能没有他。
他轻轻地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柔声道:“都过去了,你要放宽心。”
她闻言抬起头来,仰起满是泪光的脸:“可她现在在天牢里,你也见死不救吗?”
“我犯下的过错,应该自己承担。”他沉重地说,紧紧地搂住妻子:“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带好儿子。”
她瞪大了双眼,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去自首。”他镇定地说。
“不要!”她低低地哀号一声:“不要——”
“我不去,清扬就得死,”他默然道:“丈夫和姐姐,你注定要失去一个。”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不要——”
她不能失去丈夫,因为她太爱他,
可她也不能失去姐姐,因为姐姐给予她太多,她却未及回报一丁点。
而她,也没有可以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的,只有丈夫和姐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自己,成全他人。
“你,还爱她,是么?”她轻声问,以为丈夫是因为爱清扬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文浩浅浅的笑容浮上来:“你呀,”旋即又严肃起来:“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责任,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幸福,让一个女人替自己背罪。”
她的眼泪再一次滑落,清扬,真是太了解他了。她缓缓地将手伸进袖筒,拿出一封信来:“这是清扬要我交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他意外地看着妻子,接过了这封信。
“文浩,”熟悉的笔迹落入眼帘,他的心,抽搐。
“密函和龙袍都通过幽静送到了我这里,皇上已对你的行动起疑,我想你也是一念之差,事过境迁一定会后悔。从来手足相残,都是人间惨事,皇权相争,更是生灵涂炭。你虽仁慈厚爱,却难驾御众臣。皇上虽年轻气盛,却也有治国之材。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纷杂,不是你所能掌控。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见势收手,也不失良策。
子曰:成事不说,逐事不谏,既往不咎。我既已承担此事,你大可安心。万一出现意外,切记缄默以对,我自有办法。日后行事,必三思而后行。
最后需要托付的,是我的妹妹幽静,性情柔弱,无事风雨,请务必看在知己一场,好生待她。”
落款还是“清扬。”
他呆呆地拿着信笺,仿佛又听见清扬的话语,从远处飘近,渐渐清晰:
“你不是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走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文浩的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昨夜来取龙袍的时候。”幽静回答。
他瘫软了下来,痛苦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清扬啊,清扬——
你或者已经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你是如此聪明,知道我容易受困于情,知道我放不下妻子,放不下儿子,放不下兄弟之情,放不下母子亲情,也放不下你,所以,在我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你就先行选择了舍弃自己!
你已经自己做出了选择,你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幽静,更是为了文举,为了天下苍生,决意一肩承担,用自己的生命做为交换。
你选择舍弃自己,成全了所有的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选择?
你何尝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你让我这一世,该如何来原谅自己啊——
他纵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抱负,此刻,却只能做一个懦夫。
是清扬,给了他一个回头的机会。
也是清扬,让他一世负罪。
安国侯王府。
杜可为亲自迎接林夫人进门,上座。
“夫人,真是难得。”杜可为亲手递上香茶。
林夫人心急,张口便直奔主题:“侯爷救命!”
杜可为一愣,笑道:“救谁呀?”
林夫人冲口而出:“清妃娘娘!”
杜可为微微有些诧异,林夫人为救清妃而来?不对呀,清妃跟她是什么关系,清妃跟皇后,可是势不两立的,而皇后,才是林夫人嫡亲的女儿啊——
如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清妃造反,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
他悠然一笑,端起茶来,小抿一口:“夫人,您大概搞错了吧?”
“请你救救清妃娘娘!”林夫人嘴唇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慌不忙,再喝一口茶。心里飞速揣想,她真是为救清妃而来,到底为什么呢?要知道,林夫人,毕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居家贤妇,甚至还有些柔弱。而他虽然喜欢清妃,对清妃有好感,可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何苦费心费力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陈光安那里,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造反是死罪,皇上要清妃死,他又如何说得上话。
抬眼一看,林夫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歉意一笑,说:“夫人,小侯能力有限,恐怕要令夫人失望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渐渐地涌出眼底。
杜可为虽然不知林夫人为何如此伤心,但见她如此模样,深感不忍,于是低声劝慰道:“或者,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林夫人听出了他的敷衍,哭诉道:“就算你不肯出手,我也不会放弃。”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圣意已决,谁人能救啊?”杜可为进她如此固执,怕她一时激动,反而引祸上身。
林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激动地说:“你一定要救她,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清妃娘娘是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脆响,杜可为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
他直直地望着林夫人,脸上表情复杂多变,因为极其意外,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风清扬,是我们的女儿。”林夫人清晰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虚无地说:“你不是说她生下来就死了么?”
“我也一直都以为,她生下来就死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相。”林夫人冲门外喊一声:“沈妈——”
应声而入一个精瘦的妇人。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我二十年前在白州城郊生下清扬时唯一的知情者。”林夫人说:“有什么疑问,你都可以问她。”
杜可为一看,眼都直了,他曾在归真寺里见过她,也曾在明禧宫里见过她,只道她是清扬的贴身老妈子,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种身份。她,竟是林夫人的奶妈!
沈妈缓缓开口,将二十年,被遗忘的时光一一再现。
杜可为终于明白了一切。
清扬,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二十年来,他却从不知道她的存在。
上天是仁厚的,原以为要孤独终老的他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上天也是残忍的,父女本可相认,却是要面对这样的一种生离死别的情形。
他吃吃地笑起来,清扬是我的女儿,我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女儿!
旋即又黯然,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我的女儿,难道就这样没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先祖免死金牌,换侯王朝装,佩御赐宝剑,我要进宫面圣。”
回过头,坚定地对着林夫人说:“我不会让她死的。”
林夫人的眼里,沈妈的眼里,闪现出希望。
安国侯杜家,有太祖皇帝所赐三代免死金牌。太祖皇帝有旨:“杜家忠良,开国有功,三代后人,死罪可免,活罪不罚。”
杜可为要用免死金牌,换女儿一命。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即使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她,他也不能失去她。
作为爹爹,他亏欠她太多。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林夫人出了杜府,上了马车,忽然说:“去通知淳王妃,即刻与我一同进宫觐见皇后!”
安国侯一人求情,势单力薄。
我要倾尽全力,救下清扬。
正阳殿。
太后正在问皇帝:“清妃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想为她求情?”皇上言辞尖锐刻薄,一把将她堵了回去:“这么多年,也看不出你对谁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啊——”
太后默然了,清扬说得对,举儿对我,依然是成见太深,贸然开口求情,只能事与愿违,若要强硬请出太后玉玺,只怕母子从此翻脸。
“什么也不要说了,按国家律法办。”皇上的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举儿你误会了,娘不是来为她求情的,”太后想了想,无奈地放弃了清扬说情的想法,退而求其次:“娘只是想提醒你,清妃要在造反,在朝堂之中,恐怕还有内线吧?”
皇上眼睛一斜,犀利的眼光刺过来,让太后不寒而栗。
太后依旧镇定地说:“这个内线,恐怕权限还不小。”
“什么意思?”皇上阴冷地问。
太后说:“我听说,皇上御赐的虎符,陈光安曾私下里交给清妃使用过。”
皇上冷笑一声。
“不如让他们当场对质,看看到底有什么瓜葛!”太后深知,儿子本来就多疑,由于清扬的背叛,文举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谁都不相信了。
皇上的嘴角牵起一丝叵测的微笑:“好,看看还有什么好戏。”
“娘可否一同观看?”太后浅笑,意味深长。
皇上爽快答应:“好!”阴云渐渐堆上面庞,太后,好阴险,好诡异啊,而我,又比她好到那里去?他突然无奈而悲哀地意识到,我们再怎么相互排斥,到底还是母子,就连坏透了的样子,都如此相似。
“太后、皇上,归真寺住持戒身大事求见。”
“宣——”
“你大概也是来替清妃求情的吧?”皇上揶揄道。
黑脸的戒身面无表情:“小僧是来报丧的。”
“皇家寺院又哪位长老辞世了?”举儿怎么越来越刻薄了,太后眉头一皱,轻声问。
“我师父空灵大师。”戒身回答,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特别哀伤的表情。
“哦。”皇上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照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戒身略微一抬头,看见了皇上一副漠然处之的脸。从皇上的口气里,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对清扬没有了任何感情,不然,对于一代高僧空灵的葬礼,绝不会如此冷漠和随意。他终于明白,清扬,这次必死无疑。
他再一次将充满恨意的眼神投向皇上,狠狠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
此刻,太后却向戒身的身影投来忧虑的一瞥。
空灵圆寂了,那清扬知道了,该如何接受?她现在身在天牢,岂不是连师父的葬礼都不能参加,这要她,情何以堪啊——
举儿,已然与皇家寺院归真寺结怨,看戒身的神情,分明已经是恨入骨髓,要是清扬知道,该有多么担心啊——
太后轻声问:“后事都安排好了么?”
戒身面无表情地回答:“都已安排妥当,只请皇上恩准仪仗了。”
皇上瞟了一眼公公呈上来的仪仗安排,摆摆手,连接过来看看的意思都没有,淡淡地说:“准了。”
倒是太后,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下,沉吟片刻问道:“空灵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戒身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缓缓道:“师父的确有一个心愿未了,请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点点头,示意他说。
戒身说:“小师妹梵音虽犯下不赦之罪,但终归是归真寺的弟子,师父从小对她宠爱有加,托付身后之事时,特意提及,请皇上、太后看在空灵操持一生,任劳任怨的薄面上,准梵音身故后回寺安葬。”
“准了。”皇上漠然道:“退下吧。”
戒身转身间,眼眶已经湿润。
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心痛,在清扬十九岁的生命里,没有欢乐,没有真爱,没有他所期许的幸福,师父将她作为一枚棋子,而她,也甘为一枚棋子,但他,戒身,却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恨恨地将泪水咽进肚子里,牙关紧紧一咬,他,不甘心!太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