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轻声问道:“清扬,我准备将皇长子指给你,你认为如何?”
清扬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沉吟片刻,说道:“母后,恕臣妾冒昧,其实还有一个人,比清扬更合适。”
“谁呀?”太后轻轻一笑,清扬的心意,她早已猜到。
果然,清扬开口,说出的人,还是皇后。
太后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知是怎么想的,从来都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一下的。皇长子指给皇后,便是给皇后吃了一颗定心丸,从此以后,无论皇后还生不生皇子,地位都无可动摇。那清扬,不还是什么都没有么?
而清扬的心里,除了有太后此时所想的,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德妃已死,皇长子过继给皇后,一是希望妹妹皇后的地位巩固,能就此收手,不要再打压其他的妃子;而是想妹妹好生待这个孩子,减轻她逼死德妃犯下的罪孽;三是为了皇长子的安危,也只能将他交给皇后,皇后即使有害他之心,权衡利弊,也断不敢痛下杀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皇后可以让他死在别的妃子手里,也不敢让他在自己手里出事。
当下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皇上驾到!”公公高传。
“母后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清扬先行告退。”说着话,清扬身行已向门外走去,急于脱身。
皇上已经进来了:“朕刚来,你就要走?”站在门口,不由分说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太后在软榻上欠了欠身子,笑道:“别走啊,正好,让皇上定夺。”
清扬局促地止了步。
太后说:“皇上你说说看,皇长子是指给清扬,还是皇后?”
“清扬不行。”皇上沉声道。
“那就只有皇后了?”太后见皇上态度明朗,只好作罢。
皇上不急回答,瓮声瓮气地问:“怎么又冒出个皇后来?”
太后说:“清扬认为,皇后比她合适。”
“是吗?”皇上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停留在清扬的脸上,似已窥见她的内心所想,须臾便冲她揶揄一笑,意味深长。
你又在为皇后打算了,真可谓是矢志不渝啊——
清扬讪讪的低下了头。
“你不是早就要走了么?走吧——”皇上一声令下,清扬大松一口气,竟象得了大赦一般,逃也似地走了。
皇上盯着她的背影,眉头又锁了起来。
“你也走吧——”太后忽然开腔。
皇上这才收回目光,望向母亲。
太后悠然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心都不在这里了,还留着人干什么——”
清扬前脚进了明禧宫寝宫,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皇上,后脚就跟了进来。
“走那么快干嘛?后面有狼啊?”他嬉笑着问,晃荡着两手,全无半点皇上的威严,就象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
清扬不理会他,转过屏风。
他不依不饶地跟过来,依旧是调侃的口气:“狼来了,你往哪里逃?!”
她背过身去,不做声。
“清妃!”他正身,突然喊道。
清扬一愣,他在提醒自己注意身份啊,犹豫片刻,还是回身靠近,行礼下去。
他轻轻地笑了,眼中邪气一闪而过。
她低着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滚动:“知道朕为什么不同意把皇长子指给你吗?”
她侧头想想,无从得知,只好摇摇头。
他猛一把拎起她,翻身压在床上,贴紧她的脸庞,她挣扎,他却将她越搂越紧,箍得她几乎窒息。
“你要是想带孩子,可以自己生。”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要你带别人的孩子,我要你给我生孩子,生我们自己的孩子——”嘴里喷出的气流温和地拂在清扬的脖子上,酥酥痒痒的,清扬心乱如麻,浑身瘫软下来,就象被抽走了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何尝不想啊——
可是……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他察觉到脸侧的湿润,静静地松开了手,缓缓地坐起来,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唤道:“清扬——”
她紧闭着双眼,虚弱地呢喃:“你答应过我的,不碰我……”
他伤心地说:“可你也答应了我的,为什么老躲着我?”
她低低地啜泣起来,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沉沉地长叹一口气,带着深重无比的忧郁,万般无奈地说:“强扭的瓜不甜啊——”
心,刺痛一下,她蓦地睁开眼睛,看着他,黑亮的瞳人里,没有强权,没有霸气,没有任何的伪装,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和那样沉重的忧伤,遥远却又贴近,熟悉而又陌生,只有文举才有这样的眼神,只有这样的眼神,才可以在瞬间击破她心中坚实的壁垒。
眼前仿佛又现漫天飞花,嫣红一片中,依然是文举默然凝望的眼眸。她的心,就象一件精美的瓷器,她原本很小心,很小心地呵护着。而他的眼神,他的忧伤啊,抛却了所有的遮掩,赤裸裸地显现,象雷电以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她。瓷器般的心,便由一丝细小的裂缝开始,以她不能抗拒和阻止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分裂,终于有那么一片,跌落了下来,整个心,顷刻间,碎了……
她忽然间感到锥心的疼痛,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深爱着他的,她不能没有他。
给我一点勇气,让我不要再顾及什么使命,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不管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不管什么天荒地老,不管最后的结果是死亡还是痛苦,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能真正地拥有他一刻,那么,哪怕短暂的幸福如昙花一现,余生只有无尽的痛苦;哪怕再长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瞬间;哪怕生死轮回中因这一瞬我将用不超生,我也永不后悔!
可是,一旦我迈出了这一步,还能如此超然吗?佛说,欲望是万恶之源。我真的能保证自己不争宠,不奢侈,不向生命索求更多么?如果我真的抛弃了使命,为一己之私舍弃了天下苍生的幸福,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快意一时,只怕换来终生的悔恨啊——
他捕捉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心中不忍再逼迫于她,默默地起身,什么也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扬,你躲不了我的,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不论你身负什么样的使命,我宁可因你而身陷阴谋之中,也不愿因此而让你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才从愣神中清醒,惊觉,文举已经走了。
她虚脱地往床上一躺,思维都好象全部停止了。
“清妃接旨!”
公公跨进明禧宫,朗声道:“传皇上口谕:自明日起,清妃每日晨起后即往正阳殿伺候圣驾,晚膳用毕再回明禧宫就寝。”
皇上又在葫芦里卖什么药?清扬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皇上,分明是要让她无处可躲。
她不由地轻叹一声,文举啊——
天刚拂晓,青顶小轿已到明禧宫外,沈妈请求:“公公,让清妃娘娘用过早膳再走吧。”
“皇上说了,等早朝毕,同清妃一起用膳。”公公并没有通融。
沈妈嘀咕一句:“这可好,真正成了早出晚归了。”
公公笑道:“这样不好么,你们不用替娘娘准备一日三餐了,清闲啊,我还羡慕呢。”回头一摆手:“起轿——”
清扬走进正阳殿,皇上还没有退朝,公公领着她到正殿,恭声道:“娘娘,这就是您的书案,皇上吩咐,不用您侍侯时,您可以自便,或看书,或画画,都可以,但不得离开正阳殿半步。”清扬点点头,在书案前坐下,顺手翻开案上的书籍,公公又说:“皇上还说,您想看什么书,都可以随时传奴才们到御书房和书库去取。”
清扬环顾四周,正阳殿一切如常,倒是自己的书案,想必是皇上新添的,正放在皇上龙案的左侧,面对着殿门一处加摆了一排屏风,正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而书案的前面,立柱上凭添了一副厚重的帐幔,想必大臣们觐见时可以放下来。屏风加上帐幔,倒是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知道内里玄机。而皇上,只要稍稍侧脸,却可以随时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他,煞费苦心,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强迫她,不再刁难她,不再冷落她,却仍然将她捆绑在了自己身边。
对于这样的安排,清扬唯有苦笑。
“娘娘,请偏殿等候,皇上已经退朝了。”公公轻言细语,催促清扬。
偏殿里,早膳已经上桌。馒头、清粥和咸菜而已,唯一的荤腥,就是那咸菜里炒入的零星肉末。清扬微微有些惊乍,皇上每天早晨就是吃这么简单的东西么?
公共察言观色,低声问:“娘娘,怎么了?”
清扬抬手指指桌上,公公轻声回答:“皇上每天的早膳都是如此。”
“为什么?”清扬奇怪。
“皇上说了,够吃就行,从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
清扬沉默了,却见周围的宫人们都悄悄地往后退却,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慌忙闪到一边,站在皇上座旁。
“你坐下,跟我一块吃。”他并不是真的要她侍侯。
“如果你想吃别的,可以吩咐他们另做。”他舀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军营里,吃惯了这些。”他问:“以前你在归真寺里,早餐都吃些什么呢?”
“回皇上的话,一般也是玉米窝头,隔三岔五也有馒头,不过师兄给我开小灶,经常有鸡蛋。”她细细的声音,好象对自己比皇上还吃得好感到有些羞愧。
“从明天起,每天都给你加蛋。”他微微一笑,嘴角往上翘起来,英俊的脸变得温柔而生动。
她脸一红,怯怯地低下头,用手撕下馒头,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嘴里送。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她曾经难吞虎咽的吃相,那才是真实的清扬啊。什么时候还能看见她那样放肆地在自己面前吃饭?他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叠厚厚的奏章,皇上埋首,良久才抬起头来,眉深锁,侧脸望向清扬,正安静地坐在案几前看书,他入神地注视着她,眉头渐渐展开,起身离座,走近她身旁。
正欲开口,公公进来禀告:“周丞相求见。”
他挫身回座,扬扬手,公公知趣地将清扬面前的帐幔放下。
“周大人有何事,为何不在朝堂上奏?”皇上问。
周丞相俯首在地,不肯起身,口中说道:“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皇上威严地问道。
“臣私结朋党,罪该万死。”周丞相声音都开始发抖。
“那朕该如何处置你呢?”皇上低沉的声音甚是阴森。
周丞相不敢回答。
清扬偷偷地瞥一眼皇上,他脸上僵硬着连一根针都插不进,不由地在帐幔后揪起了一颗心,私结朋党,论罪该死,株连九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缓缓开口道:“念你侍奉两朝皇帝劳苦功高,暂且不予追究,准予告老还乡,今日内离开京城返回原籍。”
周丞相慌忙拭去额头的汗,磕头离去。
未几,一侍卫匆匆前来,皇上对其秘密耳语一番,侍卫急速离去。
清扬眼尖,看见侍卫在听完皇上的吩咐后,用手重重地握了握斜挎的刀柄。她心里一惊,直觉周丞相一家凶多吉少。据她所知,周丞相为人,素来谨慎,私结朋党这种大罪,应该不是他的所为。可他为什么要承认呢?而皇上,对他前来请罪似乎早有准备,既然答应赦免他,为何又要斩尽杀绝呢?她隐约想到,这其中关系复杂,却又无从得知真相。
“在想什么呢?”皇上一问,惊醒了清扬的思绪。
她支吾着回答:“没,没什么。”脸却红了。
“周丞相与你还是有些交情的,如今要告老还乡了,你想去送送他么?”他一边问着,一边走了过来。
告老还乡?还是命赴黄泉?她想起侍卫重重握住的刀柄,心里非常难过,一时无语。
“怎么了?”他觉察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不舒服么?”
“我,我,”她掩饰道:“我想先回宫去。”
他忽然探手抓住她的手,复手探向她的额头:“你的脸怎么这样苍白,手这样冰凉?”
她慌乱地想躲开,却听见他轻轻一叹:“你始终,还是把我当外人。”言语里伤感复加。她心里一动,便不再躲,又听他问:“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呢?”
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在说话么?如此底三下四,倒好象是在企求什么似的。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一定要他死么?”
他一愣,剑眉轻挑,旋即恢复如常,沉声道:“知我者,清扬啊——”
“他已经老了,而且已经告老还乡,不会对你有所妨碍的。”她斗胆进言,心中却忐忑,他会发脾气么?
他无言地抱紧了她,抚过她乌黑的发,她伏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他轻声解释道:“周丞相是两朝元老,在朝堂里门生众多,我要整顿吏治,必定牵涉甚广,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使我开了头,却进行不下去,又如何成事呢?不得已,只能擒贼擒王了。”接着补充道:“我初登基时,他也曾劳心劳力,杀他,我也是忍痛为之啊。”
“你杀了他,只能是短期行为,他的门生虽明里不敢违抗,但心中不服,憋屈久了一旦找到机会,那就危险了。”她柔声劝慰。
“谅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他的胸腔里滚过洪钟一般的声音。
“先贤有训,久治宜以德服天下。疏导之法,宜通不宜堵。”她沉吟一会,缓缓说道:“周丞相为人谨慎,圣上赦免其死罪必更加令其警醒。他的门生虽多,要联合上奏,必定先与他商量,只要他固守沉默,皇上便可无忧。”
他默然道:“清扬你真是幼稚,你怎知他会固守沉默?社稷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
“我们赌一赌罢?”她忽然抬头,调皮地说。
他眉头紧皱,松开了她,在大殿里踱来踱去,似非常为难。猛止步,回头看她,却见她一双手,正执了裙带,在手上缠了又松开,松开了又绕上。她竟是如此紧张,他心念一动,想想又好笑,便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了。”
再转过身,沉声道:“准予你出宫去送他。”
眉间,又堆积上了重重心事。
周丞相一家刚出城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高呼:“周大人留步!”
抬眼望去,一骑人马匆匆赶来,一辆马车急速飞奔,定睛一看,竟是宫中行辕。周丞相慌忙领家人拜下。
轿帘一掀,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是清妃娘娘,周丞相未及开言,已是老泪纵横。
“周大人,多事之秋,太后和皇上都因顾虑太多,无法亲自相送,只好委托清扬,希望不要屈就了大人。”清扬搀扶起他。周大人只是点头,口中道:“死罪得以宽赦,皇恩浩荡!”
清扬摒退左右,与周丞相单独相对。
“大人,皇上知道您冤枉。”清扬说。
周丞相一怔,呆在了原地。
“情非得已,皇上只能委屈你了,他心里并不好受,请大人体谅他的苦衷。来日方长,大人要好好保重,时机成熟,皇上定会昭告天下,一雪您的冤屈。”清扬宽慰道。
周丞相倒头拜下,放声大哭:“得皇上体恤,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清扬退后一步,侧身行礼:“大人如此大义,受清扬一拜!”
“不敢当啊,娘娘。”周大人慌忙就要下跪。
清扬扶住他,柔声叮嘱:“清扬不能久留,大人,安心休养生息,来日还可大有作为。”
周大人注视着行辕远去,面朝京师缓缓跪下,三叩首,才起身开拔。
周公子凑上来,好奇地问:“爹爹,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周大人漠然道:“你不必知道。”
周公子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否不用急着回原籍?”
周大人犀利的眼神一刺过来,愠道:“你敢违抗圣命?!”
“不是的,爹,”公子吓得不轻,解释道:“刚才姚大人送信来,说他们准备联合您的门生们上奏,或者事情还有转机……”
“住口!”周丞相吼道:“谁也不得为我上奏!”扬手唤来家仆,决然道:“速去姚大人府上,就说我说的,上奏一事休得再提,否则割袍断义!”
夜已经深了,皇上尚未就寝,书案上的烛光,在微风轻拂下摇摆不定,忽暗忽明,就象皇上此刻的心事,阴晴难以捉摸。
他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假传他的心意安抚周丞相,而周丞相,为何对她又是那么的深信不疑?他这个皇帝所没有想到的,无法做到的,她轻言细语几句话,就解决了。他不知道是该佩服她的策略,还是担心她的心机,而她处事的手段,竟比当年的母亲,还略胜一筹。母亲当年行事,以快、狠著称,而她,除了快,剩下的,分明还包含了脉脉的柔情。是润物细无声也罢,是收买人心也罢,明显已让他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调教出来的清扬,的确,已经不是当年归真寺里世事不谙的小女孩了。
你还是我的清扬么?
如果是,为何如此让我捉摸不定?愈接近你,愈看不清你。你到底身怀怎样的使命?是颠覆天下众生,还是颠覆我这个皇帝?
如果不是,为何又煞费苦心地为我抚慰先臣?你是在替我收买人心啊——
清扬,让我将你看个通透吧!我多么渴望,完完全全地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