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离开德妃住处,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庄和宫。
太后正在喂皇长子吃点心,见皇后抱了心慈进来,很是高兴,先就探手摸摸心慈的脸颊,仔细地看上回的抓痕好了没有,又关切地问最近的饮食起居,皇后一一回禀。
“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太后问。
“母后见气了?早几天因为心慈脸上结了痂,怕吹风,所以没出来,今天天气好,就抱了她到德妃那里找皇长子玩,德妃说太后抱走了,这不,我就到庄和宫来了。”皇后说。
“德妃在干什么了?”太后随口问道。
“没精打采地坐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问她一句话,半天都没反应。”皇后边说边盯住太后的脸看。
太后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她要是知道反省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马上又象想起了什么,问道:“她是不是还那样,见了你连问安都想省了?”
皇后悠悠地答道:“算了,我看她精神恍惚,懒得同她计较。”言下之意,一是表明德妃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行为,二是暗示太后德妃有点不对头,为她“自缢”做好铺垫。
果然,太后变了脸,从鼻腔里“哼”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复又叹道:“想当年我生下皇长子,不但没有骄横跋扈,反而更加谨慎,如今德妃,到底是没有家教,烂泥敷不上墙。”沉吟许久,忽然问道:“皇后,你看,后宫之中,谁适合抚育皇长子?”
皇后思索片刻,说:“要说德行端正,还是清妃比较合适,若论出身,合适的人就多了。不过,如果德妃能改,孩子能跟着自己的亲娘,当然是最好。”
皇后之所以这么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太后偏心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不知,皇长子指给谁,最后还不是太后说了算,她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时也讨得了太后的欢心。如果不提清扬,太后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认为自己小气。再说了,她这番话,其实仔细想想,也没说到实质,圆滑得没有任何漏洞,倒好象什么也没说一般。
“你说的,倒也实在。”太后舒心一笑,心里暗想,皇后,到底是个精明人,话虽然说得世故圆滑,听着倒也舒服。尤其是她首推清扬,还真有点出乎意料,想必经过这么多事,她也长进了,学会大度了。太后颇感欣慰,不由得拉起皇后的手,由衷地赞道:“不错,有个皇后的样子了,你要是早这样懂事该多好啊,这才是哀家钦点的皇后嘛!”
这还是太后头一次如此开心地夸自己,皇后还不太敢想,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道:“母后,我现在改,也不晚啊——”
太后愉悦地说:“不晚,不晚——”
时间过得挺快,太后探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不早了,该送皇子回去了。”
皇后也探头看看天色,心中暗揣,怎么报信的还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纰漏?眼珠子一转,说道:“再让他们玩会吧,宫里又没其他孩子,这俩孩子,平时都挺寂寞的。”
太后望望床上,两个孩子抱成一团,玩得正欢,想想皇后说的也在理,看着自己的孙辈,慈爱地说道:“好吧,好吧,再玩会。”
皇后轻轻一笑,德妃,你就当太后今日抱走孩子,是特意安排的罢。
“该走了,不然你娘要着急了。”太后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决定将皇长子送回去。
“在自己奶奶这里,又什么好担心的?”皇后知道已经不能再挽留,怕太后起疑心,于是笑道:“那就早点走吧,心慈,来跟弟弟再见,你跟娘就留在这里陪奶奶进膳。”
“好,心慈最乖了,”太后高兴地吩咐宫女:“弄点好吃的,把我孙儿伺候好了,让她下次还想来——”回头又将皇长子递到宫女手上:“给德妃送过去罢。”
“太后,不好了——”一公公跌跌撞撞跑进来,颤声报:“德妃娘娘,自缢了——”
“怎么会这样?”太后惊问。
“德妃娘娘这几日都神情恍惚,今日太后抱走皇长子后,她一个人紧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去,待到奴才们觉得不对,撞开门时,娘娘,已经没了。”
“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太后痛惜道,自己虽然不喜欢德妃,但也不想让德妃死。德妃好歹也生下了皇长子,就算将皇长子指给别的妃子,她也还是会妥善安置德妃,既不会让德妃死,也不会将德妃打入冷宫,最多是降为嫔,禁止他们母子相见而已,那,也比她原来封为美人的级别高啊。
“唉,”太后叹道:“那日我在御花园斥责她,不过是想给她个警醒,不料这孩子,竟当了真。”
“都怨我!”皇后忽然顿足道:“早上见她情形不对,我就应该警觉的……”
“算了,没了就没了罢,就她这个样子,这副脾气,以后在宫里也没好日子过。”太后想起德妃平日为人,忽然有些恼了,不耐烦地说:“反正都这样了,就操办后事吧,又没人逼迫她,真是自己找死!做错了事还这么矫情,敢情我连教训她一下都不行了,寻死觅活给谁看啊?!现如今,弄得倒好象是被我赐死的一样,我还冤得慌呢!”想想又要在背后被人说闲话,传出宫去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太后极有脾气地将手一挥,断然道:“真是招人讨厌,临到死了,还不让人省心,偏还要给我找一大堆麻烦!”
见太后大怒,众人都不敢言语了。
皇后站在那里,禀声静气,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空气里弥漫着怒气,沉静中,忽然听到心慈一声哭叫“啊——”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转向床上,正好看见皇长子拿了玩具朝心慈猛砸,皇后急忙冲过去,还没到床前,太后已经一个箭步赶在前面,铁青着脸,抢过皇长子手中的玩具狠狠地对地上一摔,吼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哪个都不让人省心,把他给我抱走!”
两个孩子都还没有一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皇长子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被抱了出去,那头心慈却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愣愣地坐在床上。
太后又有些不忍,抱起心慈,连连抚摩她的头,轻声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奶奶疼,不怕,不怕……”
皇后望着太后怀里的心慈,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女儿啊,你真是娘亲的福星,如此乖巧,惹人怜爱,只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孩啊——
德妃丧事已毕,太后召见皇上,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准备如何安排皇长子?”
皇上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听了太后的话,半天不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举儿,你想什么呢?”太后关切地问:“是不是朝堂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俯身斜躺下来,叹一口气。
还是因为清扬啊,太后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你说皇长子么?”皇上忽又问起,未待太后开口,又说:“这件事还是母后做主吧。”
“给清扬如何?”太后说。
皇上猛地直起身子,认真地看母亲一眼,片刻之后又无力地倒下去:“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后笃定地说道。
“至少现在不合适。”皇上并没有强烈反对,只说了句:“缓缓再说吧。”
太后斜儿子一眼,见他愁眉紧索,知道他的意思,现在清扬已经如此消沉,太让人担心了,怎么还能抚育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她想了想,说:“那就我先带着吧,等清扬振作些再说吧……”
再去看皇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太后端详着他睡梦中还不释然的面孔,陡然见心疼,儿子啊,该操心的事太多了,谁能为你分担啊——
她轻轻地展开暖被,盖在文举身上,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四喜探头张望,发现那个宫女还在门口徘徊,她终于忍不住了,冲出去揪住她:“喂,你是哪个宫里,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惶然道:“我找清妃娘娘……”
“找什么借口?!想偷东西是不是?!”四喜眼睛一瞪,声音也粗了。
“不是……”宫女急得汗都出来了,张口结舌:“我,有东西要给清妃娘娘……”
“什么东西?”四喜哼一声:“拿不出来要你好看!”
“我,我……”宫女却坚持:“我要亲手交给清妃娘娘……”
“你反了你!”四喜扬手就要打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让她进来吧。”
四喜讪讪地放了手,推搡着将那宫女撵进院子。宫女抬头,见清妃娘娘站在房门口,一头扑过去,声泪俱下:“娘娘,冤枉啊——”
清扬将她扶进内堂,细细询问,方知德妃之死,并非所见,原来还是有隐情的。德妃写明了当日的情形,待到她读完德妃的遗书,心中已经了然。
皇后啊,如此精明,虽没有明的假传懿旨,却分明言辞凿凿,是在替太后传话。德妃如何能及皇后的精明,竟这样冤里冤枉、糊里糊涂地自行了断了,倒是让皇后撇了个干干净净,任何话柄都抓不到。
清扬深深地叹了口气,香儿啊,你究竟要何时才打算收手?留人家一条生路吧。
她的眼光停留在宫女的脸上,小声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宫女顷刻间脸色苍白,心中恐惧,难道要杀我灭口?
清扬见她这般表情,知道她害怕丢命,猜想做为一个老宫女,定然不会告诉别人,那岂不是惹祸上身?当下轻轻一笑,安慰她:“不要怕,我即刻送你出宫。但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无论走多远,都将小命不保。”
宫女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奴婢就当从未进过宫。”
清扬抬头四处望望,确信房间四周无人,匆匆地将手中德妃的遗书塞到床褥底下,这才唤起宫女:“你跟我来。”
一路领着宫女到了太监值事房,叫道:“许公公——”
许公公应声而出,见清扬领着一个面生的宫女,不知何事,便问:“娘娘要找奴才,传唤一声就行了,怎么屈尊亲自来了?”
“我要你即刻带她出宫替我置办点东西,”清扬扬声道:“我要得急的!”语调故意高了些,好叫屋内的公公们都听见。
许公公急忙就凑了过来。
清扬也不多说,提脚就走,拐过角到僻静处,才回头小声吩咐许公公:“即刻送她出宫,晌午之前平安送她出城。”复又回头叮嘱宫女:“走得越远越好,两百两银子保你后半生无忧,公公会安排好一切,但你要永远忘记这一切。”
宫女激动得嘴唇哆嗦,倒头要拜,清扬一把拉住她,往前一推:“事不宜迟,快走!”
眼见着许公公带着宫女直奔西门而去,身影渐渐不见,清扬才缓缓地松了口气,慢慢地顺着宫墙往回走,心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皇后这一招,瞒天过海,确实高明。
妹妹啊,香儿,你实在太聪明,却给姐姐真真出了个难题。将宫女送出宫,虽是保全了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免你对她下毒手,可是与此同时,也是替你消灭的罪证。至此,要指证你谋害德妃已经是毫无人证了,仅凭德妃的遗书,你仍可反咬一口,说德妃死到临头还要拖你垫背。
我已经对不起玉妃,如今又将对不起德妃,无形之中,我怎么,竟成了妹妹的帮凶?!
香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告发你,我于心不忍,包庇你,我良心何安啊——
想到这里,清扬左右为难,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德妃啊,你为何独独要将遗书留给我?你的冤屈要人申诉,可我又如何能做到手足相残?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明禧宫,一双暗处的眼睛。
那头清扬刚领着宫女离开,这头寝宫内,一幅宫女的群摆,悄无声息地移近床边,一双宫女的手,轻轻掀开床褥,拿起德妃的那封遗书,边走边拆,走近书桌,盖上信笺,誊抄一份,放近嘴边吹干,原封不动地套进信封,放回原处,而信的原件,已轻轻地纳入袖中。
一切有条不紊、不急不忙地做完,脚步轻悠地出了寝宫,群摆过处,房门轻掩,处处,都没有一点痕迹可寻。
那幅宫女的群摆,从容地消逝在明禧宫深处。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沈妈进屋点了灯,却看见清扬拿着一个信封,兀自呆坐桌前。
“你又怎么了?”沈妈将灯移近她,顺势挨着她坐下,关切地说:“脸色不太好啊。”
清扬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一天不见你人,到哪里去了?”
“跟你说了的啊,”沈妈笑道:“太后一早就派人叫我过去替她清箱笼,你怎么忘了?”伸手一戳她的头,嗔怪道:“瞧瞧你这记性!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
清扬无奈地叹口气,将手中的信交给沈妈:“德妃的遗书。”
沈妈一惊,抽出信笺,一路看下来,神色骤变。
“这可如何是好?”沈妈惊惧地问:“德妃怎么会写遗书给你,又怎么到你的手里的,还有谁知道?”
“想必她在宫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所以才会泣血相求。”清扬沉声道:“是她身边的宫女今天送来的,没有别人知道了。”
“那送信的宫女呢?”沈妈压低声音急问,眼睛开始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听见。
“已经送出宫了,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城了。”清扬跟着又叹一口气。
沈妈长吁一口气,庆幸道:“那就好。”见清扬依旧愁眉深索,又奇怪地问:“你还叹什么气啊?”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清扬惆怅地说。
“什么怎么办?”沈妈急了,低声道:“难不成你还想把这封信交给太后,替德妃伸冤?”
“我一直在想,”清扬犹犹豫豫地说:“能不能告诉太后,再请太后从轻发落……”
“你傻了——”沈妈打断她的话,冲口而出:“太后能轻饶她?只怕数罪并罚,不但香儿小命不保,整个林家都会大祸临头,你娘……”
清扬慌忙捂住她的嘴,连连摇头,示意隔墙有耳。
沈妈闭了嘴,想了片刻,忽然抓起那封信,在烛上点燃,清扬一急,连忙去抢,沈妈却抽身一退,用手拦住清扬,低吼道:“这事就这么办,神不知鬼不觉,你好歹听我一回!”
“可是,”清扬不甘心,又欲抢。
“有道是,帮亲不帮理!”沈妈将手中烧了一半的信往清扬面前一伸:“你想她们死,还来得及——”
清扬惶然间住手,戚然地盯着燃烧的信笺,潸然泪下。
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只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黑暗中,依旧是那双神秘的眼,将一切看得通透,听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