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妃娘娘,皇上为迎接太后回宫,准备更换庄和宫的部份摆设,嘱奴才请您过去挑选。”日上三竿,一公公来明禧宫请清妃。清扬随了他,一路走去,正好路过御花园,只听一阵悦耳的笑声,不禁探头望去,登时呆住——
那不是林夫人、淳王妃和皇后么?三人正在假山上的兰亭里品着小点,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她的脚步便象被钉住了,再也没法前挪,装作随意地问:“怎么皇后的家人会来呢?”
公公答:“皇后不是出了月子么,皇上见她闷了许久,特意降旨,接林夫人和淳王妃前来探视。听说,中午还亲自赏了宴席。”
“哦。”她缓走几步,悄俏隐身在远处的林荫下,望向兰亭。
“娘娘……”公公低唤好几声,她才回头,投来纳闷地一瞥。
“时候可不早了……”公公小心翼翼地说。
清扬复又回头望望皇后,脸上虽然清瘦,但到底是得了皇上的特许之恩,既见到家人,又博回了面子,那笑意盎然,显然是发自真心。很就没有见到她这么开心了,或许,皇上对她,还是有些旧情难忘的,清扬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抬眼再望向林夫人和淳王妃,正在逗小公主,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娘娘……”这回是珠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公公还在一旁等着呢,她却舍不得离开,可以这样与娘和妹妹们近距离的接触,哪怕是偷偷的,也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她开口道:“公公你带珠儿先去吧,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过一会就去。”眼见两人远去,她环顾四周,确信再没有其他人,偷偷抿嘴一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皇后带母亲和姐姐出了兰亭,一路闲逛,走走停停,清扬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巴巴地瞅着,不觉已走出了老远。
一行人上了假山,看了一会风景,正要下山,林夫人走在最前面,忽觉裙带一紧,似乎被后面的人踩着了,重心一偏,就要一头栽下,清扬一惊,忘了自己是偷跟着的,猛地从矮桂丛中跑出来,奔向林夫人。而那边前头引路,提食盒的公公已经抢先一步,横跨过去托起了林夫人。
皇后对林夫人身后的宫女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啊!”正要发作,林夫人忙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嘛。”
在虚惊一场后,大家都蓦地发现清妃出现在假山下的小径上,而清扬,在情急之中,也因为失态暴露了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尴尬间,却听身后传来皇上的声音:“清妃,公公没有请你去挑选摆设么?”
清扬慌忙转身叩拜,借坡下驴道:“就要去的,正好经过这里。”
怎么会经过这里,方向不对啊,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就要用午膳了,清妃不如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进膳。”
“谢皇上,清妃还有事的。”清扬婉拒。
“不就是选摆设吗,下午也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皇上一挥手:“走吧。”
这决计是推辞不了了,清扬只好低了头,跟在后面。皇上走得快,在拐弯处,随意地向后一望,似在看皇后她们跟上来没有,其时那眼光,飞快地扫过清扬,看见她一双手,松松放放,不停地扭结着裙带。她很紧张,他知道。
上膳殿内,皇上携皇后上座,长条的桌子上菜肴丰盛,今日宴席的规格等同国宴,皇后显然没有料到,惊喜之下说话都开始哽咽:“臣妾谢,谢过皇上!”
清扬低着头,默默无声。
皇上象征性地吃了一些东西,便借故离去了。
皇后挥退众人,招呼母亲和姐姐:“没人了,随便点啊。”
清扬思忖,自己是不是该懂味一点,先行退下呢,正想着,忽然听到林夫人说道:“清妃娘娘,您怎么不吃菜呢?”
她倏地地红了脸,羞怯地一笑,忙伸手去夹菜。那头幽静,已经端了盘子递过来了,笑着说:“这个狮子头好吃!”
一瞬间,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谢谢您对皇后的照顾。”林夫人含笑道,眼光甚是慈爱。
“来,我敬你一杯。”皇后已经端起了杯子,走了过来。
清扬将酒喝下,便起身告辞,幽静说:“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皇后也是难得的和善:“多坐一会吧。”
清扬笑笑,推辞而去。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母女四人可以同桌就餐,有这片刻的幸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只能,选择让一切不留痕迹,这既是为母亲和妹妹们考虑,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
“我怎么老觉得,她好象很亲切。”幽静感叹,说完小心地看妹妹一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打翻了她的醋坛子。皇后却没有象往常那样急于抢白她,倒是显出些心事来。
“这孩子,生得慈眉善目的,一看就叫人喜欢。”林夫人也是颇为赞赏的口气。
“吃饭,吃饭。”皇后显然不然继续这个话题。
“宫里的事我多少也听说了些,别的不说,单说她冒险施针救了你和公主,也应该谢谢人家,”林夫人说:“在宫里你也没什么朋友,她倒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香儿,做人别老象个刺猬似的,容不得别人靠近半分,你呀,就是太争高……”
皇后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娘,我不争,别人就要坐这个皇后的位子了,你以为我愿意啊——”
林夫人叹口气,无奈地住了口。
清扬欢喜地走进明嬉宫,迎面碰见四喜。
“娘娘,瞧您满面春风的,有什么喜事啊?”四喜难得见她如此高兴。
“不告诉你。”清扬探头张望一阵,问:“沈妈呢?”
“我也正在找呢。”四喜回答。
话音未落,沈妈进来了,清扬一把抓住她就往屋里拖,四喜奇怪地看着她们,不知所以。
清扬兴冲冲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伏在沈妈耳边说:“告诉你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妈却懒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清扬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妈呵呵一笑:“你见到你娘和妹妹了不是,还一起吃了饭?!”
她眼睛一下瞪得溜园。
“你痛快了不是,”沈妈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我可吓得要死。”
“怎么了?”清扬诧异地问。
“喏,我看到了用膳时间你还没回,就去找你,谁知在路上碰到皇上,说你在上膳殿陪皇后母女三人用膳,我就准备回来,结果皇上又叫住我,说是广西进贡了新鲜水果,他刚才给忘了,要我赶快送过去。可把我给急死了,我可不能让你娘看见我,又不能违抗圣命,拎着那篮水果,我是一身冷汗都下来了。”说到这里,沈妈又开始冒汗,可见当时吓得不轻。
“后来呢?”清扬追问。
“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集粹宫的张公公路过,我就捂着肚子装内急,把水果打发给了他。”沈妈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清扬偷笑:“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
沈妈扬手就是一掌:“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敢取笑我!”
掌灯时分,所有的消息都汇集到了皇上这里。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皇上把玩着手上的佛珠,脸上似笑非笑。
沈妈,果然不敢去见林夫人。她在怕什么?
今天的戏演得很好,没有出一丝纰漏。就是要让清扬在御花园“偶遇”林家母女三人,她居然,真那么悄悄地跟着;就是要让林夫人摔倒,她真的,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就是要让她们四人独处,她终于,掩饰得再好也还是露出了破绽。今天的恩许,不是给皇后的,都是给清扬准备的,而她,就这样毫无察觉地消受了。
你继续无知无觉地走下去吧,把我带进真相之中,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而下一个计谋,已经开始,清扬,你已经无处可逃,无法回避。
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心!
太后回宫了,身体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已丝毫看不出曾经大病的痕迹。太后回宫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亲自操办皇长子的满月酒。皇宫的圣宴,自是不同凡响,太后的赏赐,又让德妃得了个盘满钵满。
欢宴散去,清扬悄然进了集粹宫。
“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看我的笑话?”皇后一边晃动着摇篮,一边淡淡地问,话语仍是尖刻,语气却没有了往日的凌厉。
清扬在摇篮边坐下,没有回答,只探手整了整公主的被子。
皇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皇上今夜定然是在德妃那里过夜了。”
清扬无语。
皇后忽然轻声说:“谢谢你。”
清扬一愣,心就软软地泛起了涟漪。
“你看,她长得多象你,我不知道应该爱她,还是恨她,就象对你一样,”皇后低声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爱上皇上,你说是不是?”
她静静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后,皇后回避,忽然道:“你别这样看着我,这么悲悯的目光,我受不了,好象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似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就准备离开。
“清扬,”皇后猛地叫住她:“你说,皇上还会来集粹宫吗?”
她目光深沉地停在皇后的脸上,笃定地说。“会的。”
集粹宫寂静无声,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皇上已经许久都不曾来了,她如今,只是一个虚设的皇后。
她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没有错,她梦想着,她能生下皇长子,这样她就能更加靠近皇上的心,更加牢固地掌握荣华富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冒险催产不但没能让她如愿,反而让皇上陡增反感。她只是不该,生了个女儿,而万幸的是,女儿长得象皇上心仪的清妃。原本以为,凭借女儿,可以再次得到皇上的垂青,皇上却恩断情绝,夺走女儿,将她禁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清扬却将公主送回给了她,而皇上,恩赐家人进宫,亲赐圣宴,又一次给足了她的面子。
她不是傻瓜,她也不难猜想,这其中,定然有清扬的相助。
她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帮她,正如母亲所说,在宫里,她没有朋友,可是,每每明里暗里伸出援手的,为何总是清扬?而每每阻止她行事的,为何也总是清扬?
她已经是够聪明的了,却搞不懂清扬,更令她搞不懂的,是皇上。
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可她,却是那样的深爱着他。她拼尽全力,只为得到他所有的爱,因为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排外的。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想要的太多,可是,上天太不公平,她想要的,哪怕是再微小的一样,她都从未完完全全地拥有过,皇上的爱是这样,皇后之位也是这样。
她想不通,他怎么会那么爱清扬,这爱,让她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她看不透他,要屏弃她,又给她做面子,给了她希望,又不肯临幸她。他在想什么,她永远都猜不到,正因为猜不到,所以她总是迫切地想知道。曾经的教训告诉她,主动出击只会暴露自己,只有静观其变,才是万全之策,尤其是对他。
不管愿不愿意,现在,她都只能依靠清扬。不仅仅是因为皇上爱清扬,也不仅仅是因为清扬善良,而是因为,她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清扬,不是在讨好她,而是在袒护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只要不是去害人,清扬,一定会帮她。
可以利用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也不能放过。
毕竟,这里是皇宫。
“娘娘,皇上请您去庄和宫。”公公一清早就来请清妃。
清妃匆匆赶往庄和宫,太后、皇上、皇后已经在正殿了。
“有件事,要合计一下。”皇上缓缓开口:“蒙古边境小股土匪频频做乱,朕准备开拔城郊陶将军麦沪营去边关,由淳王爷监军。”
皇后恭声道:“朝堂之事听凭皇上做主。”
“叫你们来不是讨论朝堂之事,而是家事。”皇上说:“淳王妃上书,请求与淳王同往边关。皇后,你是淳王妃的亲妹妹,说说你的意见。”不经意的,眼光瞟向清扬。
清扬脸色微变,眉头也拧了起来。
皇后仍旧恭声回答:“听凭皇上做主。”
皇上沉默片刻,转向太后:“母后,您向来特别关心皇弟,这件事,您怎么看?”
“伉俪情深,可以理解。”太后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反而问清扬:“你说呢?”
“淳王妃同去,可能不太妥当。”清扬犹豫着回答。
皇上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说下去。”
太后宽慰道:“别吞吞吐吐了,说吧。”
清扬迟疑,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不该自己说话,但事关妹妹的安危,她鼓起勇气,还是决定说。
“边境生活条件太苦,淳王妃身体孱弱,恐怕难以承受,蒙古土匪居无定所,万一突袭,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危险不小,而且,小王爷还太小,总是离不了娘的。”
皇上又紧接着问:“朕还顾虑,淳王没有带过兵,也没有出过远门,派他监军妥不妥当?”一双眼,直盯着清扬的脸。
清扬却面色如常,没有什么表示,倒是太后开口了:“浩儿本来就书生气重,去军营呆呆也好。”
“是啊。”皇后附和。
皇上点点头,宣布:“那就这样吧,淳王妃其情可嘉,但不可行,烦劳皇后去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安心呆在家里等浩儿回来吧。”
皇后应了,起身离去。
太后舒展一下身体:“我也有些累了,你们自便吧。”说着说着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清扬和皇上两人。
清扬起身行个礼,准备回去,却听皇上慢悠悠地说:“我又没叫你走,你急什么?”
她踟躇,不敢告退。
“你怎么,就知道淳王妃身体孱弱呢?”他不紧不慢地问,眼光死死地罩住她。
她有些慌张,盯着地板,半天,才小声回答:“听别人说的。”
“怎么,你很喜欢道听途说吗?”他步步紧逼。
她无言以对。
“淳王妃去了边关,万一死了,你不就有机会了。”他笑:“我还可以改变圣命,叫她同去。”复又阴阴地补上一句:“要我成全你不?”
“不行!”她又吓又急,脸都青了。
他嘿嘿笑着斜了身子,靠在榻上,捏着手腕上的佛珠,眼睛却没有离开她的脸,故意说:“他们两口子,总得死一个,我才开心,你愿意谁死?淳王妃?”
“你闭嘴!”她生气了。
“总得死一个,那就淳王?”他不阴不阳地笑。
她别过头去,不屑于看他。
他站起来,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摆放在清扬面前的茶几上,决然道:“笔代表文浩,玉佩代表淳王妃,你决定谁可以留下性命就拿哪样东西,记住,只能选一个!”
他不是在开玩笑,冰冷的语气是在宣布要人的性命。她嗫嚅,脸色苍白,脑子里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而一片混沌。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派淳王上前线是为了要淳王死吗?为何还要搭上淳王妃?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逼视着她,看她在他凌厉的逼迫下方寸大乱。
容不得她细想,他猛地大吼一声:“选!”下意识的,她的手倏地握住了玉佩,紧紧地抓在胸前,惊惧地望着皇上。
他一言不发,诡异一笑,挫身离去。
她呆立在原地,不知所然。心想,他,是否又在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