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美国电影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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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新好莱坞”及其后(1967-1989)(10)

四、弗朗西斯·科波拉

(一)《斗鱼》(Rumble Fish)

科波拉拍摄于1983年的电影《斗鱼》表现出了强烈的黑色风格,沿袭了一些在《公民凯恩》等表现主义电影中反复出现的基本风格技巧,如深焦、升降镜头、倾斜角度、特殊道具的运用和凝重的画面质感。科波拉用黑白两色凝铸起了影片整体的影像风格,只是把唯一的一抹亮色留给了象征着自由的斗鱼,同时,这样的美术设计又是与“摩托车小子的色盲症——只能看见黑白双色的世界”的叙事情节相连接的。由此可见,影片中的世界是一个主观/客观混杂的世界,看似线性的叙事不时地被幽缓的旁白与幻想镜头所打断,特殊视角的镜头与高度主观化的色彩穿插进来,造成一种全新的认知角度。

《斗鱼》中充斥着各种表现主义的风格特征:地上斑驳的钢架影子,墙上耸动的暗色人影,随风腾起的烟雾与云彩,宠物店里狰狞凶猛的兽类……在与“打手”对决那场戏中,科波拉用大片浓重的阴影,几何形的光区或墙线,缓慢的移动摄影营造出了危机前片刻的宁静,紧接着便是张力十足、凌厉快速的打斗场面。在另一个詹姆斯受伤的场景里,巨大的桥墩阴影和斜透射进来的阳光构成了一个黑白分明的几何世界:前景里,“摩托车小子”侧逆着脸冲着后景中詹姆斯和他的朋友;而后景中的詹姆斯和朋友则处于较低的位置,对他的哥哥发出愤怒的诘问,桥墩的光影一直延伸到很远。在这个层次分明的深焦镜头里,透露出某种深远的、隐讳的意味:对于詹姆斯及他的朋友来说,哥哥“摩托车小子”既是一个精神象征,又是一个意欲超越的对象,他一直挤压着他们,笼罩着他们。然而,当“摩托车小子”说出那个真相——并不值得为过去,为团伙或帮派而活时,他高角度的位置使他感觉起来像个殉教的圣徒,像个堕入凡尘的天使,他注定要为他意欲追求或保护的某种东西而献身,这为影片结尾的“救赎”埋下伏笔——摩托车小子用他的死亡给予了他弟弟自由和广阔的天地。

(二)《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1979)

科波拉的这部作品是根据康拉德的小说《黑暗之心》改编而成的。在风格上,科波拉将主题建立在一个隐喻的构架当中,他强调人物的主观心理状态,时常会有特写表现维勒上尉的那双布满血丝、黑白分明的眼睛,而从他的视点看出去的越南始终笼罩在一片幽闭阴暗的氛围当中,仿若似睡若醒的梦魇。除此之外,对于隐没于黑暗之中的寇兹上校,科波拉也给予了不少揭露性的特写镜头,以便捕捉到这个疯狂“魔王”内心深处细微的波澜,让观众能无可逃遁地去接近那颗“黑暗之心”。也正因为此,在无数场面浩大的战争戏之外,《现代启示录》依然保有某种程度的私密性——对人性本身的探求与发掘。

《现代启示录》的短暂开场渗透出令人无法抵御的梦魇之感:远处茂密的棕榈林,军用飞机带着低沉变形的嗡鸣声掠过画面,刹那间,远处的密林被炮火点燃,白热的烟雾从林中窜出……这些带着幻觉气息的凝滞场景与维勒的特写画面隐隐交叠,最终,写实的画面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力,直升机影像逐渐幻变成天花板上的螺旋形风扇,画外的飞机的嗡鸣还徘徊不去、不绝于耳,让烦倦、困顿的维勒上尉更是被过往创伤所缠绕。从一开始,科波拉就运用了主观与客观、共谋与对立之两极观点的叙事手法,来讲述这个噩梦般的传奇故事。

《现代启示录》的不少场景都深具仪式感与歌剧的风格。在维勒上尉被授予任务一段,这个饭桌上的日常场景就被特殊的环境与特殊的处理方式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就像歌剧中的多声部重唱,将军、维勒与录音带中的寇兹上校的声音交叠成一股混浊不清的暗流,同时,摄影机又缓慢地爬过杯盘、香烟、食物、将军的手等世俗物件,与画外音构成了某种意味深长的暗喻与呼应。当录音带中的寇兹上校的声音悠悠地说出他的一个梦境时(他梦见蜗牛在剃须刀锋上爬行),镜头竟投向了一盘须毛缠绕的虾,给人以微微的震惊与惶惑不安之感。另外,《现代启示录》中的语言也充满了文学性,意象丰沛,这在多数战争片乃至美国电影中都是不多见的:维勒对此次沿河而上的任务感到不安,他说河流“像条电缆般蛇行进入战事中央,将我直接插入到寇兹身上”,如此雕琢精致的语言仿佛是某种招呼黑暗灵魂的仪式,与最后的杀戮场面不谋而合。

对于结尾,科波拉也一直为之困扰,举棋不定,但他深知这部影片要探讨的中心主旨是精神议题,他想要挖掘的是人性心灵深处的现象,那种典型的外化动作的结尾剧情并不能为他所用。因此,科波拉选择了“原型”,他选用传统神话故事《金枝》中“渔人王”的传说(刺杀者最终谋刺了国王,并取而代之)来处理结局,并糅入了艾略特的名著《荒原》。由此,科波拉将最终的归宿引入到深不可测的黑暗发源地,维勒的寻找寇兹之旅也同时成为了自我发现的旅程,这个旅程还孕育了无数的变化:从正常到癫狂,从懵懂到启示,从禁锢到释放……影片结尾,寇兹上校在阴影浓重的室内被刺杀与水牛在祭祀仪式中被砍杀的影像交叉剪辑,升华出类似宗教献祭的仪式感与宏伟感。寇兹上校带着苦痛的煎熬轻声说出遗言:“恐怖!恐怖!”这是他对人性厮杀的原始邪恶感的有力洞察;而维勒则满身血污,面涂颜料地穿行在茫茫信徒之中,他是新的寇兹,是他们的新神,“罪恶”已经不可避免地传递到他的身上,他成为了新的“原型”,或“原型”之镜。

然而最终,维勒放弃了武器,带着兰斯一道脱离了人群,回到船上。影片以一连串的溶镜作结,仿佛又回到了开始的梦魇,回到了那个更深的、循环的旋涡底,在那里,隐藏着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地,它滋生了所有的憎恶、仇恨、疯狂、恐惧……它是罪恶的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