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恒隐所赋予柳家的富华比我想象的还要盛隆,迎驾的排场绵延数里,红帷幔,七彩灯,丝竹管弦,彩衣仆婢,好不豪奢。
父亲心心念念只愿望女成凤,此时此刻,他的女儿正如一只扬着翅膀翩跹而起的金凤凰,徐徐绕匝回归故里。
可是多少悲,多少喜,唯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登上华盖辇舆,我放目望向那些拥挤如潮的人们,在那些有艳羡有敬赞甚至也不乏小声鄙夷的眼光和议论中,我不停地张望着。
奢望着,在那些陌生的人潮涌动中,或许能蓦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不在?他会不会也在看着我,望着我?
目光缓缓地探寻过每一张脸,我尽力地搜寻着那抹记忆中的洁白身影,一直找一直找,一眨不眨的双目酸了困了,流出泪来了,我仍旧是寻不见那抹影子。
南清夜,我找不到你了……
放下绣着龙凤呈祥的明黄帘子,我默默收回目光,把最后的一点奢望吞入肚中。
辇舆已经行到集市上,道路两旁把卫的官兵不时地喝退着向前拥挤的人流。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喝:
“天纯皇后千岁千千岁!”
“天纯皇后千岁千千岁!”
连喊数遍,乍一听觉得并无不妥,不过是百姓子民为表达心中对皇后的拥戴之情而已,但再一听却惊了一跳,他们喊的不是我现在的身份,靖颐皇后,却是“天纯皇后”……
果然早有惊慌的官员喝令兵卫将那些口不择言的人们抓了起来,按在了街边的路上。
南恒隐的辇舆在前面不急不缓地走着,我有些慌乱地朝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得他端坐如神,一方玄色衣角随风徐徐飘动。
天纯皇后。
我苦笑起来,连这些江南子民们尚且记得我是曾经的天纯皇后,为什么我自己倒快要忘了呢。
目光再次投出去,却在那方才还混乱不已的地方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心神蓦地一惊,那是他吗?
碧色的油纸伞下,一抹颀长如树的身影静静立在人群中,那么多喧嚣那么多人潮,他犹自岿然,举着伞静静望着我的方向。
烟雨潇潇,我忙掀起帏帘,探出脸去,目光欲悲欲喜:
东方,东方……
我蠕动着嘴唇,却不能唤出声来,那个一身天青色宽袍软衣的男子依旧玉树芝兰般洁逸出尘,遥遥望着我,目光悲悯深隽。
辇舆滚滚很快将他移出我的视线,我回过身不顾形象地伏在窗口上,朝他望着,眼眶里几乎含了泪,嘴角却是噙了酸楚的笑,他仍旧立在那里,微微转了身子向我,不说话不微笑,像一尊雕塑立于人群之中,黑发扬起,碧衣飘飘。
我抽出袖中的洁白帕子,伸出去轻轻地向他挥了几挥。
他是东方千悦,这帕子,他该明白的。
每个在生命中予我温暖和怜惜的人,我都不会忘记你。
只是可惜,东方千悦,我仍旧没能与你,弹琴山林,逍遥四海,看尽繁花,周游天涯。
但我永远记得,那些黑暗却美丽的日子,那个飘逸如仙的男子在潺潺山林落落野花中,为我抚一曲《醉流芳》。
回到江南侯府豪宅中,我已觉得无限疲惫,却还要强撑着精神接受那些官员豪绅的拜见。
这些一脸恭敬谄媚的人中有不少也是我认识的,未进宫时父亲一介小吏官职卑微,没少受这些人的冷落白眼,如今得承皇恩飞黄腾达了,这些人便一个个低眉顺耳地附了过来,这就是世事人心。
南恒隐许是也有些累了,斜斜支着额坐在阔椅中听着江南大小官吏汇报着政事,百姓生计如何,治河赈灾如何等等。
江南知府薛容唯唯诺诺地伏地为昨夜船上的事请罪表心:“三日之内,臣必捉拿刺客归案。”
南恒隐淡然一笑,抬眼向下面扫视一眼,语调缓慢不失威严:
“薛容,朕听闻江南府辖近来多有昼月国人踪迹,你这个江南知府可曾知晓其意欲何为?”
身形微胖的薛容四十多岁,听了南恒隐的质问连忙回禀道:“回禀皇上,臣一早便命人去查访过那些人的身份,确是昼月国人,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商人,敬慕我国富庶天宝,特来游览经商。”
“游览经商?”
大概是这位面容俊美的年轻帝王笑得有些深意不明,薛容的额头竟惊出冷汗来,不过是南恒隐凤目朝他挑了一挑,薛容便立刻又跪了下去,口中道:
“臣即刻派人去彻查这些人,请皇上放心。”
南恒隐这才点点头,有些疲倦地挪动了下身子,朝我看过来。
我向他报以安慰一笑,正准备说是否可以休息,便听见坐在右边首座的父亲起身开口道:
“启禀皇上,江南有旧俗,二月十二是百花生日,江南人称此日为花朝节,今年江南子民有幸得与帝后共度此节,臣与薛容知府等人商议,花朝节当日在花神庙设祭祀,恳请皇上皇后驾临同百姓一起,祈祝江南百花常开,风调雨顺,子民安康。”
“朝花节?”南恒隐颇感兴趣地歪头问我道:
“百花生日?江南还有这么有趣的节日?”
我点点头道:“这是我们江南独有的风俗。诗云,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说的就是花朝节赏红踏青敬拜花神的胜景,皇上,既是碰上了,到时就去看看吧。”
南恒隐笑着点点头。
进拜的官绅们终于纷纷退去,我在父亲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别馆中休憩,天尚未黑,南恒隐便和衣躺到榻上小憩,我坐在窗前,一边执了牙梳梳着柔缎似的长发,一边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以为人群中或许会有南清夜的影子,不想无意看到的人,却是东方千悦。
这就是所谓的有心插花无意栽柳么。
“恒隐。”我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并未回身,却感觉得出他在听到我亲切地唤着这两个字时候的惊喜。
背上的长发被人握起拈于指尖,我从菱花镜里看到南恒隐正拈起我的一把青丝嗅在鼻端。
“好香。到了江南,我才发现,原来这里的烟柳画船,斜雨纸伞,一切美如梦幻,美得都像你。”
我淡淡浮起笑容,对着镜子中的他问道:
“你告诉我,当初是谁告诉你,雪色千莲可以医好我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