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扶着走进内厅,柳明海微微蹙起眉,望着静坐于木椅上雪衣干净的年轻男子,踟蹰道:
“不如公子也到珈空寺去清修数日,待他们一行北归燕都之后,老夫必华轿相迎,恭请公子回府。”
南清夜摇头轻笑,手中摩挲着一支碧玉笛,慨叹道:“若不是为等一个重逢,我又何必留居柳府,叨扰连累岳父数久。”
“你既叫我岳父,自当这是你家一般,怎说起连累的话来。”柳明海晃首。
南清夜笑:“是啊,既然岳父也将我视作您的女婿,而你的女儿即将归来,我又为何不能等着见她一面呢。”
柳明海也是前朝的秀才出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忽然理不清算不清这中间的牵葛纠缠。
适时有家奴跑过来对柳明海耳语,锦衣男子抚须沉思,继而对南清夜道:
“小夫人离生产之日也将近了,珈空寺的离恨大师请公子这两日回寺里看看……公子……”
南清夜垂下眉,脸上浮起淡淡愁绪:“我今天就去珈空寺,叶隽去收拾东西吧,岳父大人说的对,过两日盛锦帝和靖颐皇后便要驾临柳府,我这个已死之人留在这里,确是不合适。”
“岳父大人,清夜就告辞了,您多保重。”
南清夜拿起玉笛起身告别,竟是说走遍要走的样子。
柳明海忙道:“过了这些时日,老夫必将公子与小夫人接入府中安养……如果裳儿回来……你……”
南清夜看出他的犹豫,淡淡笑了一下,回身道:
“我必然是要见到她的,如果她幸福,我便即刻转身,天涯海角随处皆可安身,我们终其一生再不相见;而如果他,没有给裳儿幸福……我便不会再放手……无论如何,血染双手也好,我定要为她夺回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裳儿……我的江山……”
语声铿锵,这一刻的雪衣男子仍是眉目淡淡,可眸中散发的凌冽却是那种只有站在至高巅峰的人才会有的骄傲和决绝。
南清夜和叶隽离开柳府之后,柳明海便指使上下即刻忙碌了起来,数日之后盛锦帝和皇后便可抵达江南,他定要做好迎接圣驾的一切准备。
虽然无比喜欢这位清雅和贵的白衣少年,曾经的清嘉皇帝,可是他如今的尊荣富贵却都是由当今这位大权在握睥睨江山的盛锦皇帝所赐,若是被他得知自己窝藏了未亡的清嘉帝,谁知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抄斩了他柳氏一家?况且自己还有个女儿在他身侧为后,若是被烟裳知道南清夜未死,谁能料得准她又会生出什么变子来?
思前想后,柳明海仍是愁眉难展,看着家丁们给门上挂上红红的纸灯笼,心思也跟着那扑扑闪闪的火光一明一灭。
到了现在竟是有些隐隐后悔自己那日情急之下救下了被困宫中的清嘉皇上。
宫倾之日,天毓宫被围,身为兵部主事的柳明海正在宫中办差,混乱之中被李右丞的叛兵围捕,懊恼愤怒之际,他才发现原来清嘉皇上亦被他们困在了同一间偏殿之中,当日火光满天,兵马混乱,他趁着皇宫侍卫与叛军交战之际,混到南清夜跟前,告知其身份,并在清嘉帝的几个忠心侍卫的拼命厮杀下冲出了重围。
直到逼到宫门前,叛军已经包围整座皇宫,是出再无退路,清嘉帝跟前一位侍卫自请替皇上而死,求皇上脱下龙袍换上叛军服饰趁兵乱混出宫去。
柳明海见那侍卫相貌清秀,身材亦同皇上相差无几,便敦促清嘉帝脱下龙袍,逃过一劫。
可惜直到逃出宫去,柳明海亦未曾得知那名穿上龙袍自毁了容貌而后又引兵在宫中穿梭良久,最终引火焚己的侍卫,叫做什么名字。
后来柳明海领着同样换了士兵服饰的清嘉帝趁夜色兵乱逃出重围,恰遇画谨风将军的救兵赶来,才得以顺利遁逃。
那些一同在兵部共事的朝臣们只知柳明海从那夜的变围中逃了出来,感慨之余不免调侃几句,却不知这样一个貌似敦厚寡言的人,居然大着胆子救了清嘉皇帝一条性命。
想起那些埋烂在心已经数月的事情,柳明海每每想起还心有余悸。
但是大胆冒险的事情,他做了一件,又一件。
救出清嘉帝并将其在京城中妥善安藏之后,柳明海万般担心自己的女儿,便又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悉闻李慕炫要掳了后宫所有妃嫔宫女纳为己用,柳明海费劲了力气才从李氏人手中的管事太监手里打听到清嘉帝妃嫔的消息。
许是消息有误,原本他已经打点好那夜将天纯皇后从宫中救出来,却不想最后那些拿了他一千两银子办事的人送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清嘉帝新纳的婕妤,崔绿珠。
南清夜以为柳明海给他带来的会是他的皇后柳烟裳,如果这样,哪怕不要这天下,哪怕沦落江湖做一对亡命鸳鸯,他亦会给她幸福,守好自己对她许下的诺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来,他们得到柳烟裳的消息,她被李慕炫所获,她被突然现身的恒王南恒隐所救,她被贬为奴,她荣登为后。
其实有无数次,他都在离她只有城内城外的一墙距离,但是他,只能在深深宫阙外面遥望她,绝望地想念着她。
直到白雪纷飞,那个剑眉凤目的哥哥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然后满朝文武倾巢而出,燕都城到处都是为自己挂起的白幡。
那个时候,他知道,清嘉皇帝死了,被葬于天定陵,永垂不朽。
活着的这个人,是一具永远绝望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