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住紫儿,直到面前的女子眼梢眉角的笑容渐渐稀薄,渐渐有些尴尬和闪避,门外却果真传来良姑姑的喊声:
“柳儿,好好换身衣裳,该往玄胤宫去了。”
我收回凝视紫儿的目光,朝外应了一声。紫色的身影匆匆离去,落在午间阳光中的身影竟有些仓皇。
心里有些隐隐的疑惑,却没在意。
原本未打算要刻意装扮,不过既然良姑姑嘱咐了,我自然也不能太随意,于是换了一身干净素淡的衣裳:月白绦丝小袄外罩着雪青比甲,下面配一条鹅黄裙子,并不扎眼却也清丽柔和。
抱着明黄布包走出浣衣局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周围那些如寒针一般扎在身上的目光。
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我略略回了头,看到倚着廊柱默默望我的采华。
她知道皇上单独召我前往玄胤宫,心中必然惴惴不安,可是我亦无奈,原来我不过一个女儿身,原来即便我用尽各种办法与他抗争,到最后终究是掌控在他手中。
如今,以一个奴婢的身份去与他相见,我是不是越坚持越成错?
走出浣衣局不远,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从我身边擦过去,竟将我撞了一个趔趄。
怀里抱着皇帝龙袍的帛包被撞掉在雪地上,我连忙弯身去捡起来,那个原本理也没理我的宫女突然折返回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在我脸上打量了半天,然后迟疑地问道:
“请问你是不是天纯皇后?”
我拍着帛包上的雪的手顿时一颤,嘴角却浮上淡淡的笑:
“天纯皇后……呵,这个称呼已经不合时宜了,我是浣衣局的柳儿。”
“柳儿?不对,你就是天纯皇后,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你去探望王妃,我见过你。”那小宫女有些激动,扶住我的手臂便要拉我:
“快跟我去紫薇宫一趟吧,娘娘要我特地来浣衣局寻你呢,不想碰巧就撞到你了。”
芳姐姐找我?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她找我的心思究竟何在,她现在还会不会怨我,恨我?
我已经将自己放在了如今这样一个卑微黯淡的角落里,她应该不会再担心我成为她的敌人了吧?
正考虑着,那宫女已经拉着我的手往紫薇宫的方向走。可是我要去玄胤宫给南恒隐送衣服……
看了看时辰还早,并且我也想去探望一下芳姐姐和她的小公主。
霜冷鸳瓦,雪融画栋,暖暖的阳光照起来,融化了檐头多日的积雪,紫薇宫庭院多植腊梅,刚踏入宫门便可嗅到空气中淡然四飘的雪梅清香,一株株遒劲横斜的梅树暗香浮动,将这原本有些萧索的宫苑冬景增添了几许生趣。
小宫女将我领到寝殿门外的长廊下,自己跑进去先行通报。我抱着帛包立在廊子上吹了一阵子冷风,有些后悔今日穿得薄了,虽然出了太阳,可每当融雪的时候,天气总是格外清寒。
刚瑟瑟抖了一阵子,穿着小蓝袄子的宫女便跑出来,说是娘娘让我进去。
跨入深高的红木门槛,触目朱帘翠幕珠玉满堂,遍室香暖熏人欲醉,久违的繁华再一次扑入身心。
朱红色的锦绣帐幕绣着大团的国色牡丹,金黄色流苏微微晃动,雪纱轻摇如梦,挂起的暖帐中斜坐着一位女子,双眉似柳,朱唇如丹,一头墨黑的青丝半挽,别一支金凤簪,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家常锦裙,含了淡淡的笑意逗弄着身畔的一个小小婴孩。
那个安静地躺在明黄色襁褓中沉睡只露出半张粉嫩小脸儿的孩子,就是芳姐姐的孩子吧。
她是南恒隐的小公主。
我扶住门栏,静静望着,嘴角泛起浅笑,心里却莫名觉得伤感。那种酸酸楚楚的感觉算不算得上是伤感呢?
望着面容无邪纯净的孩子,我在想如果我的孩子也在,会不会和她长得像,毕竟他们的身体中留的都是南恒隐的血。
南恒隐,这是你和她的孩子……
我有些辨不清楚此刻心里的失落是因为想到了我的孩子还是因为想起了南恒隐……
可,在画清芳和她的孩子面前,我不应该是愧疚的么,为什么心底竟有些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摇摇头暗暗压下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那坐在床上的锦衣女子终于肯抬眼朝我看来,悠悠眼波如丝,仍是娇媚不胜,仍是那样熟悉和亲切的一张脸,如今再看我时,却满目肃杀清冷。
“来看看小公主吧,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我哦了一声,恍然走过去,朝芳姐姐露出一个小心的笑:
“是给皇上洗的龙袍,待会要送往玄胤宫的。”
画清芳倾城美艳的脸上凝了一层冷霜,朱唇微启,细眉挑起来斜斜睨向我:
“调到浣衣局里做奴婢还不肯罢休,皇上对你可真是情有独钟。”
语声讽刺禁不住令我心寒如冰,我忍下喉中的艰涩,微垂了头朝前走了几步想伸手抚摸一下孩子粉嫩的脸蛋。
“雪娘,带小公主喂奶去吧。”
手指还未碰到孩子的脸,画清芳便提声一喊,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想必是孩子的奶娘,得了令便将小公主用明黄小褥包好,小心翼翼地抱了出去。
我只好讪讪伸回手。
看来她依旧不肯原谅我。
“柳烟裳,你到底想怎样?”绯袍的女子语声清冷眉眼愠怒,突然向我发问道。
“你若是真想缠住他不放,我也可以成全你,明日求了皇上让他封你个嫔妃,也顾不得什么皇家颜面了,谁让皇上就被你迷住了呢?”
“芳姐姐,你误会了……”
“你住口!若不是看在你我姐妹多年的份儿上……我画清芳绝不会容忍你对我的欺骗!你们早就暗结珠胎,却将我蒙在鼓里,这就是我的好妹妹……呵……”
画清芳从床上坐起身子,指着我手指发颤。
我被逼得靠在墙上,摇着头噙了满满两眶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