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下起雨,那些晴空渐渐被阴霾遮去,几朵铅灰色的云块漫移过来,遮住了天上原本澈净的墨蓝底色。
我僵在那里,目光隔着一水碧湖与那岸上女子遥遥相对。
羞愧,委屈,欲言无言,我噎了满满一喉话语想要对她说,我的姐姐,我向来视为能予我温暖和呵护的姐姐。
潇潇秋雨甚是清寒,我扶着栏杆只觉得身上瑟瑟发抖,身畔的男子已经适时地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中。
依旧是淡淡的桂花香气,他揽住我的双肩,竟是丝毫未曾察觉对岸的人影。
“裳儿,你的眼睛真的看得清楚了么?”
成熟坚毅的男子竟如孩童般笑得欣喜,一双凤目望我时便只有我一个。
我惊慌地推开他的双手,牢牢裹住方才情动间被蹭开揉乱的素色织锦披风,嗫喏道:
“南恒隐……芳姐姐……她是我的芳姐姐。”
方才亭中的一幕必然被她悉数看到了眼里,那是我最亲最爱的表姐,在这个飘摇凄苦的人世上为数不多的还肯怜我爱我的亲人,你予我如此,让我再有何颜面去见她?
已有了薄薄醉意的南恒隐一把将我扯进怀中,嘴角挑起微微的笑:
“我的眼里看不见旁人,只有你。柳烟裳。”
我猛地推开他,提起衣角便转身跑出亭子。
“芳姐姐——”
我大声的喊,一边唤着一边踩过晃晃荡荡的软桥,细雨迷迷蒙蒙浇洒了满头满脸,脚下也逐渐湿滑不已。身后的南恒隐见状也追了上来,口中喝道:
“小心脚底下。”
我跑得极快,可是那一抹水蓝水蓝的忧伤人影始终不肯等我,不肯等着我赶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袖子,亲昵地叫她一声芳姐姐,然后再偎进她温暖的怀里,向她痴嗔。
只是想给她一个解释。
芳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画清芳扶着臃肿的腰背缓慢地转身离开,踽踽的身影孤独而悲怆,是我,都是我的错。
“芳姐姐——你听我解释。”
我提声叫起来,然后在木板铺就的软桥尽头踏上湖畔的一步里突然滑倒。
地面上已经积攒了泥水,我跌进湿污的水渍里,双膝双手沾满湿泥,我仰起头,绝望地朝那个头也不回的水蓝背影凄然喊道:
“芳姐姐,不是的。你听我说好不好……”
走得缓慢的女子终于停住了脚步,在潇潇洒洒的秋雨里蓦然回首,倾国倾城的面容苍白如纸,眉眼间细细密密皆是悲伤,她回首看了我一眼,缓缓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皇后娘娘,快起来吧,容妾身不能向你行礼了。”
“芳姐姐——”我心中剧痛,你说这样的话,无疑比打我骂我还让我心痛难受,芳姐姐,我宁愿你骂我、打我……
“裳儿,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姐姐么。”画清芳眉眼萧索,满脸皆是这无情秋雨般冷冷清清的绝望,最后她朝我抛来的是一个蔑然的冷笑。
她必定怨我,必定恨我了。
芳姐姐,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现如今连你这最后一抹温暖,我也要失去了么。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从雨水中捞起来,我无力地悲泣着,垂着头任雨水将冰冷的寒意一层层浇透我的全身。
素锦染泥,玉指紧蜷,我望天,只有集结浓重的阴霾一重一重压得天地欲塌。
玄墨的人酒意被寒雨冲淡,冷冽冽的眉眼间已恢复了清明,他将我从地上扯起来兜进怀里,用自己胸间隐约的温暖呵护着我的瑟瑟。
俱是遍身被秋雨湿透,我恨极了这天,恨极了这雨,恨极了眼前伸手予我风雨中一抹暖意的人。
其实,我更恨自己。
那晚上,我又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朦胧间总是有一双指尖微凉的手抓住我的手,或者抚在我的额头脸颊。
痴痴缠缠地流连昔日笙歌旧梦间,江南的烟雨三月天,烟花烂漫,女儿对镜理红妆,莺歌燕语,双双携手,两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吹箫弄琴,扬起水色裙袖风情流转间一曲轻歌曼舞,便迷醉了不知谁家打马经过的墙外少年。
那些都是多么美好的梦。
一夜就握着那么一双手昏昏沉沉地睡着,偎在那个怀抱里,偶尔惊悸地哭出声来,背上会有人用手轻拍抚慰。
睡里梦里缭绕的都是沁骨的木樨香。
一转眼就到了冬月,第一场冬雪降临的时候,华初国的天下纷争也终于尘埃落定。
清嘉元年十一月初九,华初国恒王荣登宝座,改元称帝,国号盛锦。
盛世锦绣,南恒隐铁了心要给华初国一个灿烂繁华的锦绣盛世。
从此以后,清嘉王朝只能留在记载华初国历史的典籍书卷之中,那些依旧能够安居乐业的子民百姓会渐渐淡忘,淡忘那样一个美好清雅的国号,淡忘他们曾经也有过一位清雅柔弱的少年帝王。
南清夜,随着清嘉王朝的消失,终究永远地消失在了尘世中。
那是一场盛葬,南恒隐以无比浩大尊贵的典制将自己的亲弟弟,华初国的清嘉皇帝葬入天定陵。
那只据说盛有清嘉帝遗体的金丝楠木棺被七十二人抬出宣成门,文武百官倾巢出动,皇室国亲车队连绵,送丧护卫的仪仗队不下数千,燕都城白幡如雪,和尚道士喇嘛尼姑念经超度者不下少数。
南清夜活着隐忍委屈,毕生风光喧肆一回,却是在死后被他的长兄一手操办。
南恒隐刚刚即位便落得了一个重情慈善的好名声。多么一举几得的好举措。
那一天,天空亦飘飘洒洒下起小雪,像是无数只洁白的亡灵在空中舞蹈,我被禁足在锦瑟宫中不得外出。
他们都去了,甚至南恒隐都肯亲自着了素白丧衣去送别他的弟弟,只有我,只有我不能去。
我是他的皇后,我是他的结发之妻,却连黄泉路上送他一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