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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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云端白鹤 (5)

“住旅馆有什么要紧,我在上海时还不是一个人住旅馆,像我们这种离家在外求学的人,不住旅馆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关系的……”

“是呵,难道说她们两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这里还有熟识的旅馆可以送女士去。”

最后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馆去。”她说。“不过倘张先生不到旅馆来见我,我明天还是要来的。”她说。

“我想张先生再不会不见你的,放心好了!”陈先生说。

陈先生同着这位女客走了,一阵暴风雨也就消散了。

“你们猜要发生什么结果?”菡小姐说。

“不过破费几个钱,把那张婚书拿回来就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万先生说。

“对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过要敲一笔竹杠而已。”

——这小庭园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正如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恬适清爽。

这几天我正在期待着一个朋友的来临,果然在一天的黄昏时她来了。

——我们不是初见,但她今夜的风度更使我心醉,一个脸色润泽而体态温柔的少妇,牵着一只西洋种的雄狗,款步走进来时,使我沉入美丽的梦幻里。如钩的新月,推开鱼鳞般的云,下窥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间透出一股清光,竹叶的碎影筛在白色的窗幔上,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优美的色与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阶旁边迎接她,我们很亲切地行过握手礼。她说:“我早就想来看你,但这几天我有些伤风,所以没有来。”

那只披着深黄色厚裘的聪明的小狗,这时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地嗅着。

Coming这是小狗的名字,当它陡然抛开女主人跑向园角的草丛时,女主人便这样的叫唤它。真灵,它果然应声跳着窜着来了。我们就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

成群的萤火虫,从竹林子里飞出来,像是万点星光,闪过蔚蓝色的太空,青蛙开始在池旁歌唱了。“这里景致真好!”她赞美着。

“以后你来玩,好不?”我说。

“当然很好,只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

“做什么去?……游历吗?”

“也可以算作游历……许多人都夸说北平有一种静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地点,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时我也想在那边读点书。”

“打算进什么学校?”

“我想到艺术学院学漫画。”

“漫画是二十世纪的时髦东西咧!”我说。

“不,我并不是为了时髦才学漫画,我只为了方便经济……你知道像我这样无产阶级的人,学油画无论如何是学不起,……其实我也很爱音乐,但是这些都要有些资本……所以我到如今颇后悔当初走错了路,我不应当学贵族们用来消遣的艺术。”

“你天生是一个爱好艺术,富于艺术趣味的人,为什么不当学艺术?”

“但是一切的艺术都是专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记经济的势力。”

“的确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

我们谈话陡然停顿了,她望着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别一个区域。

真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与好感,也许是因为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一位朋友,给我的印象太好。——那时我还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挂号信,信的字迹和署名对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费很久的思索,才记起来,——是一年前所结识一位姓黎名伯谦的朋友——一个富有艺术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时会给我写信,我在下课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中,忙忙把信看了。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我替你介绍一个同志的好朋友,她对于艺术有十分的修养,并且其人风度潇洒,为近今女界中不多见的人才,倘使你们会了面一定要相见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风之盛,也许不久会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欢风度潇洒的人,怎么能立刻见到她才好,在那时我脑子里便自行构造了一种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来,暑假时我也离开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从日本回来时,住在东亚旅馆里,在一天夜里,有三位朋友来看我,——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久已渴慕着要见的她。

——一个年轻而风度飘逸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玫瑰红的绸衫,左边的衣襟上,斜插着一朵白玫瑰。在这些色彩调和的衣饰中,衬托着一张微圆的润泽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瞳温和地看着我,……这是怎样使人不易消灭的印象呵,但是我们不曾谈过什么深切的话,不久他们就告辞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来,在一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同建在湖滨散着步,见对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细认之后原来正是她同她的爱人,我们匆匆招呼着,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影把我们隔断了。

从此我们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个月以前,她同爱人由南方度过蜜月再回杭州来,我们才第二次正式的会面。他们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们便得到时常会面的机会。——

“你预备几时到北平去呢?”在我们彼此沉默很久之后我又这样问她。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吧。”

“时间不多了,此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会……希望你在离开杭州以前再到我这里来一次吧!”

“好,我一定来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住太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底嫌太平静单调,你觉得怎样?”

“不错,我也就这样的感觉着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约要到上海去,同时也是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唉,经济问题——这是个太可怕的问题呢,我总算尝够了它的残酷,受够了它的虐待……你大约不明白我过去的生活吧!”

“怎么?你过去的生活……当然我没有听你讲过,但是最近我却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但是我总有些怀疑那情形是真的,……他们说你在和你的爱人结婚以前,曾经和人订过婚!”

“唉,我知道你所听见不仅仅是这一点,其实说这些话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十分明白我的过去,老实说吧,我不但订过婚而且还结过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惊,同时还觉得有点对她抱愧,我何尝不是听说她已结过婚,但我竟拿普通女子的心理来揣度她,其实一个女子结了婚,因对方的不满意离了婚再结婚难道说不是正义吗?为什么要避讳——平日自己觉得思想颇彻底,到头来还是这样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红着脸,不敢对她瞧了。

“这些事情,我早想对你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像你这样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倾吐了。”

说实在的,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为了我自己的内疚,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忸怩不安起来。我只握紧她的手,含着一包不知什么情绪的眼泪看着她。——这时冷月的清辉正射着她幽静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视在一丛纯白的玉簪花上,叹了一口气说:

“在我还是童年的时代,而我已经是只有一个弱小的妹子的孤儿了。这时候我同妹妹都寄养在叔父的家里,当我在初小毕业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为孤苦的哀伤而死于肺病。从此我更是天地间第一个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亲切,使我能继续在高小及中学求学,直到我升入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叔父为了一位父执的介绍将我许婚给一个大学生,——他年轻老实,家里也还有几个钱,这在叔父和堂兄们的眼里当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结婚时我仅仅十七岁。但是不幸,我生就是个性顽强的孩子,嫁了这样一个人人说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

婚后十几天,我已决心要同他离异,可是说良心话,他待我真好,爱惜我像一只驯柔的小鸟,因此他忽视了我独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护,——确然只是出于爱的一念,这也许是很多女人所愿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这样一位丈夫。他给了我很大的苦头吃,所以我们蜜月时期还没有完,便实行分居了。分居以后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曾毫不同情地诘责我;但是那又有什么效果?最后我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经过了很久的麻烦,离婚到底成了事实。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脱离关系。唉,这是多么严重的局面!不过‘个性’的威权,助我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甘心开始过无告,但是独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欢艺术,那时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艺术上。于是我便提着简单的行装来到杭州艺术大学读书,在这一段艰辛的生活里,我可算是饱受到经济的压迫。我曾经两天不吃饭,有时弄到几个钱也只买一些番薯充充饥。这种不容易挣扎的岁月,我足足挨了两个多月。后来幸喜遇见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泪安慰我,并且允许每月津贴我十块钱的生活费,嘱我努力艺术……这总算有了活路。

“那时候我天天作日记,我写我艰辛的生活,写我伤惨的怀抱,直到我和某君结婚后才不写了。前几天我收拾书箱把那日记翻来看了两页,我还禁不住要落泪,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给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过真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饰的,我想你还是把它发表了吧!”

“不,暂且我不想发表它,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些悲苦的哀调,那些爱热闹的人们不免要讥责我呢!”

“当然各人的口味不同,一种作品出版后很难博得人人的欢心。不过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欢乐的事情太少,哪一个人的生命史上没有几页暗淡的呢?……将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

她没有许可,也不曾拒绝,只是无言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小狗从老远的草堆中窜了出来,嗅着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欢喜这只狗!”她说。

“是的,有的狗很灵……”

“这只狗就像一个聪明的小孩般地惹人爱,它懂得清洁,从来不在房里遗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见它跑到草堆里去吗?那就是去撒尿。……”

“原来这样乖!”

她不住用手抚摸小狗的背。我从来对于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并且我最厌恶是狗,每逢看见外国女人抱着一只大狼狗坐在汽车上我便有些讨厌。但今天为了她,我竟改了平日对狗的态度,好意地摸了它的头部,它真也知趣,两眼雪亮地望着我摆尾。

这时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几只青蛙在墙阴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两天再会吧!”

她的车子还等在门口,我送她上了车便折回来,走到院子里见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梦境。

时先生的帽子

我们的客厅,有时很像法国的“沙龙”。常来拜访的客人有著作家,诗人,也有雄辩家,每天三四点钟的时候,总可以听见门上的电铃断续地响着。在这样的响声中,走进各式各类的客人,带着各式各类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于工作,有了这些破除沉闷空气的来宾总算不坏。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么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陈先生的缘故,也常有几个雄赳赳的武装同志光临。他们虽不谈文艺,但很有几个现代的军人,颇能欣赏文艺;这一来,谈话的趣味更浓厚了。

“我很想写一篇军人的生活”我说。

“啊,说到军人的生活,真是又紧张又丰富的。我也觉得很有写的价值,只可惜我们没有艺术的训练!”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说。

“喂,你们军队里收不收女兵?”我问。

“怎么?你想从军吗?……不过你的体格不够……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军队里来,最初当然不能通过;后来经过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许让她来检查体格,但结果是失败了。而且她的身体真不坏,个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来还是不行!”另一位脸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说。

“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写军队生活一类的小说了。”我很扫兴地说。

“我看也不尽然,当兵你固然没有希望,但做看护妇是可以的。”陈先生说。

“好,将来你去打仗的时候,就收我做看护队队员吧!”

“你何必一定要写军队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传吧!”时先生忽然举起他的陈旧的草帽向我笑着说。

“怎么,你的帽子有什么样的历史吗?”

“唉,你们作文学的人,难道还观察不出我这帽子有点特别吗?”我听了这话,不禁把时先生的帽子拿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帽子是细草编就的,花纹是四棱形,没有什么出奇处,但是颜色有些近于古铜,很明显地告诉我,这帽子所经过风吹日晒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过帽子里来看,那就更不得了,黝黑的垢腻,把白色的布质完全掩盖住。

“呵,你从哪个古物陈列所里买得这顶帽子?”我说。

“哈,哈,哈,哈,”时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古物吧?你们文学家真会虚张声势;老实说吧,这帽子在我头上盘旋的时候,不多不少,整整六个年头。”

“你真太经济了,一顶草帽竟戴上六个年头!”建说。

“不,我并不是经济,只是这顶帽子曾经伴着我,经过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弃了它。”

“哦,原来如此,那么请你的帽子说说它的汗马功劳吧!”我说。

“好吧,我来替它说,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说完你一定要替我写一写。”

“那也要看值不值写!”

“密司黄你就答应他,我晓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陈先生含笑说。

“既然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