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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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云端白鹤 (4)

有一天,天色有些阴暗,但仍然闷热,我们都不想工作,万先生虽比我们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还伏在桌旁译他的文章,不过也只写了三五行,便气喘着到客厅里来,人人都有些倦,谈话也不起劲。正在这时,听见铃响、门响,最后是许多细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声响。我们知道有客来,然而想不起是谁,好奇心驱逐着我,离开沙发走到门口去欢迎。纱门打开后只见时先生领着两位时髦的小姐,走了进来。——这两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个是带有东方美人的姿态,长发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着水绿色镶花边的长旗袍,脚上穿着黑色的带钻花的漆皮鞋,长筒肉色丝袜,态度称得起温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时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较清瘦,但因为瘦,所以脖颈就特别显长,再穿上中国化的西装,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觉得瘦骨如柴得可怜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长筒袜,但是衣服是鲜艳的桃色。时先生呢。还是穿的他那件已经旧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爱的,”我莫名其妙的又想到这句话,神情呆板地忘却招呼这两位尊贵的来客,而客人竟来和我行握手礼。我有些窘,连忙问好,又请她们坐,仿佛在云端里似的忙乱了一阵。

这两位客人,绝不是初会,所以彼此间谈到别后的情形,竟至滔滔不绝,这一来把万先生和时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感兴趣,大约这又是两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

天将近黄昏了,西北方的阴云更积得厚起来,两位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我当然要挽留她们再坐一坐,不过快到夜饭的时候了,家里没有留客吃饭的菜,也不敢着实地留住她们。而万先生和时先生挽留她们的态度就比我诚恳多了。两位小姐就应许明天早些来同我们玩个整天。

客人走后,我们仍旧回到客厅里来。

“你们看这两位小姐够得上几分?建!”万先生说。

“你们说说看,”建不曾具体答复。

“我说那位胖些的芝小姐还不错,可以得个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还有些驼,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时先生这样批评。

“我觉得她们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这个分数吧!”建沉思后这样说了。

万先生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劲地站起来,走到放在房中间的圆桌旁,倒了一杯茶喝过之后说:

“我的意思和你们两位正相反,我觉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给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却有一种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动人处。”

“当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时先生似开玩笑似讥讽地说;“你们不晓得万先生对于菡小姐是一见倾心,他屡次在我面前夸奖她呢!”

“这真笑话,我老万何至于那么无聊!”万先生说。

“你何必说那样的撇清话呢,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件浪漫事儿呢?”时先生打趣般地说。

“好了,老时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浪漫史呵!”万先生报复地说。

“万先生和时先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彼此间的浪漫史,自然谁也不必瞒谁,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我说。

“你们不晓得老时从前有许多爱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爱过。”万先生说。

“既是有过爱人怎么不爱到底呢?”建问。

“大约玉小姐又有了新欢吧?……这个年头的小姐们真不容易对付,因为恋爱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万先生说。

“不过恋爱到底是富于活跃的生命的,无论怎么可怕,我还是要爱,只可惜现在没有相当的对象,喂,你们也替我帮帮忙呵!”时先生说。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进攻?”万先生问。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当然用不着了。”

“哦,万先生已经结过婚吗?……那真有点不对,前天晚上,你还要我替你介绍一个老婆,我幸喜还没替你进行!……”万先生本来说他需要一个老婆,我以为他还不曾结婚呢,时先生今夜无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责问他;自然他大不高兴,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精打采的沉默着。

一个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这时候种下了。

第二天我们伴着两位小姐去游湖,划子到岳王庙时,我们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饭。

杏花村是一个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园子里有几座灵巧的亭子,我们就在西南的那一个亭子里坐下。伙计在那铺着白色的台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银匙、酒杯,随后就端了几盆时鲜的雪藕和板栗来。

在吃栗子的时候,万先生剥了一个送到菡小姐的面前说:“请吃一个!”

“老万又要碰钉子了!”时先生插嘴说。

果然菡小姐将栗子送了回来说:“万先生请自己吃,我们虽是弱者,但剥栗的力量还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

万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迁怒到时先生身上:

“老时你何必专门敲边鼓!”

时先生不说什么,只是笑。万先生也沉默起来,而那两位小姐却高谈阔论得非常起劲。

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时先生格外高兴地同两位小姐攀谈着,只有万先生一声不响地望着湖水出神。

“老万!怎么不说话,莫非见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吗?”时先生似挑拨般地说。

“真怪事,我老万有没有情人想不想情人,与你老兄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和我过不去!”万先生真有些气愤了。

由于他俩的猜忌,我们也没了兴致。

在回来的路上,建如有所感地对我说:

“女人究竟是祸水,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亡国,可以破家,当然也可以毁了彼此间的友谊!何况小小的猜忌!”

一阵暴风雨

吃过午饭后建出去看朋友。

万先生陈太太和我都在客厅里坐着。不久时先生也来了,今天那两位小姐还要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她们。

始终听不见门上的电铃响,时先生和我们都在猜想她们大概不来了。忽然沉默的陈太太叫道:“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万先生抢先地迎了出去,一个面生的女客提着一个手提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这里有没有一位张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们不清楚!……您贵姓?”万先生问她。

“我吗?姓张。”

“是张先生的亲眷吗?从那里来?”

“是的,我从上海来!”

万先生殷勤地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的眼光四处地溜着,神气不善,我有些怀疑她的来路,因悄悄地走了出来,并向万先生和时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他们很机警,在我走后他们也跟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路道?”我问。

“来路有点不善,我觉得,……你同张先生很熟,大约总有点猜得出吧!”

张先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来住。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那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里去吃点心,有一个女招待很注意他,——不过那个女招待样子既不漂亮,脸上还有历历落落的痘瘢,这当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过点心后他仍回到家里去。

过了一天,他正在房里看书,只见走进一个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当然使他不由得吃惊,不过在他细认之后,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里注意他的侍女。

“哦,贵姓张吗?……请将今天的报借我看看。”

张先生把报递给她,她看过之后,仍旧坐着不动。

当然张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谈东说西地说了一阵,直到天黑了她才辞去。

第二天黄昏时,她又来找张先生,她诉说她悲苦的身世,张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不爱她,却不能不同情她没有父母的一个孤苦女儿,——但天知道这是什么运命,这一天夜里,她便住在张先生的房里。

这样容易的便发生关系,张先生不能不怀疑是上了当,因此第三天就赶紧搬到他亲戚家里去了。

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子便来找他,在亲戚家里会晤这样一个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风光,因此他们一同散步到徐家汇那条清静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发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她说。

“什么生理上起了变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张先生心里也有点着慌,莫非说,就仅仅那夜的接触,便惹了祸吗?……

“怎么你不懂,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了孕。”

“哦!”张先生怔住了。

“现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想想法子。”她说。

张先生心里不禁怦怦地跳动,可怜,这又算什么事呢?从来就没想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更谈不到和她结婚,就不论彼此的地位,我对她就没有爱,但竟因她的诱引,最后竟得替她负责!……

张先生低头沉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响?……我预备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么对付我?”

“你不必急,我们去找间房子吧!”

总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从各处筹了一笔款给了她,张先生便起身到镇江去做事。

两个月以后她来信报告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这使张先生有点觉得怪,怎么这么快?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一个女孩,……但究竟年轻,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个月生出?因脸皮薄,又不好对旁人讲。

张先生从镇江回来时曾去看她,并且告诉她将要回到北方的家里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给我一个保障!”那女子沉思后毅然绝然地说。

“什么保障?”张先生慌忙地问。

“就是我们正式结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强硬地要求。

“那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已经订过婚。”张先生说。

“订过婚也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就是娶两个妻子并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经是这个光景,怎能另嫁别人?”

“无论你的话对不对,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许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为难,不过至少你得写一张婚书给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张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经买好,想不到竟发生这些纠葛。“好吧!”张先生说:“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一张!”

于是他在一张粗糙的信笺上写了:

“为订婚事,张某与某女士感情尚称融洽,订为婚姻,俟张某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时,再正式结婚……”

这么一张不成格式的婚书总算救了张先生的急。

张先生回到北方去后,才晓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过了两个月孩子因为生病死了,张先生的责任问题,很自然的解除了。从那时起张先生便和那女子断绝了关系,不知怎么今天她又找了张先生来。……

我同万先生和时先生正谈讲着,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张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万先生道:“那说不定,这里是一个姓陈的军官的房子,我们都是客人。……”

“军官吗,军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经过敏地愤怒起来。

“哦,我并没有说你怕军官,事实是如此,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你不是找张先生吗?……但这里也不是张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万先生有些不高兴地说。

那女客没有办法又回到客厅里去,万先生和时先生也跟了进去。

“我从早晨六点钟从上海上车到此刻还没有吃东西,叫娘姨替我买碗面吃。”她说。

“她真越来越不客气,大有家主妇的神气,”万先生自心里想,但不好拒绝她,便喊娘姨来。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这种奇怪的女客没得主人的命令,她们是不轻易受支配的。

一个新来的湖南娘姨走了进来。

“万先生喊我什么事?”她说。

“你去给买一碗面来,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来的,不晓得哪里有面卖。而且我正哄着小妹妹呢,你叫别个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万先生无故地碰了一个钉子,正在没办法的时候,门口响着马靴的声音,军官陈先生回来了。

这位陈军官是现代的军人,他虽穿着满身戎装,但人却很温文客气。

“好了,陈先生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尽可同陈先生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万先生对那个女子说。

“陈先生,您同张先生是朋友吧?”她问。

“不错,我们是朋友,”陈先生说。

“那就好办了,唉,张先生太不漂亮了,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女子愤然地说。

“女士同张先生也是朋友吗?几时认识的?”陈先生问。

“我们呀也可以说是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么究竟是哪种关系呢?……怎么我从来没听张先生说过。”

“这个你自己去问张先生,自然会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只是女士找张先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是初搬到这里暂住,有时他也许不回来,……我看女士无论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转达,好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不回来明天总要回来了!”女子悍然地说。

“但是女士在这里究竟不便当呵。”

“也没有什么不便当,我今夜就在这里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要紧!”

“女士固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我不好这样答应,不但对不起女士,也对不起张先生的。我想女士还是把气放平些,先到旅馆里去,倘使张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么问题你们尽可从长计议,这样不是两得其便吗?”陈先生委婉地说。

“但是我一个孤身女子住旅馆总不便当,而且我们上海也有许多亲戚朋友,说来不好听。”陈先生听见那女子推辞的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位女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芝小姐与菡小姐了。她们走进来看了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响。

“我想女士还是先到旅馆去吧,一个女子住旅馆并不算稀奇的事,你看这两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馆里吗?”陈先生指着芝小姐和菡小姐说。

“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呵!”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