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院闲窗春色深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
好一个闲字,半愁半懒散,女子临窗望远,琴声轻起,草木重重处,有花瓣浅飞。心事似有似无,似欲说还休的云遮,亦明亦暗的薄暮。春色纵如此之盛,怕也将是挡不住凋零吧?果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好端端的景,竟生出这般的百无聊赖。
这词是李清照写她的芳年,当在她的北方。
北方,一眼塞外风沙,一眼长城古月,山河多是铿锵的格调,少有江南那般婉约的柔情。而济南,却是别样风情。“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水岸泉边,说不尽粼粼波光之艳,看不完盈盈云影之媚。
世间南北人,谁不知泉城呢?
老舍先生在《济南的冬天》里有这样一段描述:“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老舍先生的笔墨把我们引到了城外。在这城外,只说一个小镇;在这小镇,只说一户人家。
小镇若玉,嵌在济南章丘的水光里;那人家,就是刻在这玉上的花纹,虽小巧,却精致典雅,玲珑一方。
院落半新,颇有韵味。远有青山如黛轻照,近有绿水如丝浅绕。庭前玉兰红白,墙下疏竹流影;阶下浅铺书带草,窗外横斜梧桐枝。虽然院里没有雨来可打的芭蕉,但一株石榴更显北方人对吉祥的祈求,红了五月,美了十月。满院草木尽管有四季荣枯,房前屋后却总有不尽的轻红浅绿,可吟可唱,可书可画。
这小镇,正是明水;这人家,便是李家。这户人家的主人,名叫李格非。
李格非,北宋文学家,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为“苏门后四学士”。虽然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这“苏门四学士”相比,他们的名气稍逊一些,但在当时也是人中龙凤。尤其是能够娶得王拱辰的孙女的李格非,更是颇为人们看好。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王拱辰以弱冠之年,力压一代文宗欧阳修夺得状元,那是何等了得?能得这等人家的青睐,李格非自是才学一流。南宋词人、评论家刘克庄赞其“文高雅条鬯,有意味,在晁、秦之上”。虽然他精通儒家经典,擅长诗词文赋,著述颇丰,但我觉得,如此赞他还是有些过了。不过对于他的《洛阳名园记》,我还是特别喜欢的,尤其是书的后记,更是精彩: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这文删繁就简,寥寥三百字,呐喊城之盛衰,心系于国家安危,痛陈私弊,疾呼江山,果然是震撼人心之作。即便今天读来,也是弦音铮铮,好不明澈,更有涛声激荡。不算千古文章,也算一世名篇。
李格非无论官位大小,都是一样的刚正,爱憎分明,善恶两清。文载,李格非任职一方时,境内有一道士,号称自己乃得道真神,可知吉凶祸福,为此,迷惑了不少民众,更敛得了大量钱财。道士每每出门,香车宝马、前呼后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那一天,道士正好被李格非遇到。李格非立即命人将其揪下车来,当场揭穿,怒斥其妖言惑众,并将其怒打出城,警告其永不得再来,若再遇见,必加严惩。老百姓知道了真相,无不拍手称快。
此时的李格非,只是一位小小的郓州教授,远在京城之外,和老家章丘,一东一西,正好隔了济南那一城泉水。虽说不上山高路远,但于那时,也需马蹄急驰数日。家,便多由夫人与父母操持。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春风正浓,明水镇一片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忽然,李家的大院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府中上下一片欢声笑语。
王氏生了!那一刻,天上彩云朵朵,水中花影婆娑,无不呈现吉祥曼妙的景象。
夫人即将临产,李格非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正有心无意地在书房里摆弄着笔墨,当他听到那声啼哭时,激动得站了起来。窗外轻盈的泉水之光,正好闪了一下他的眼。传言,明水小镇有三处水势旺盛的清泉,各藏在三户人家的庭院之中,因常人难以相见,故为“三不露”。其中一泉就在李家,那泉,恰在李格非的书房窗前。
在宋朝,虽然世人多还重男轻女,但李格非是个例外。远远近近春色满眼,鸟鸣悦耳,哪敌得了女儿那一声娇啼入心?
李清照,让中国的诗书卷里,多了一道最美的天光云影;让那段历史,多了一段泉水叮咚。岁月那么深厚,漫漶了许多曾经,不要说布衣百姓,就是那达官显贵,也早已不见半缕衣影。而这个名字,却那么清清地映照在人的心中,还成了宇宙中的光芒。1987年,国际天文组织以李清照的名字命名了水星上的一座环形山。这是外太空唯一一个用中国女性的名字命名的环形山。
李清照,春花开处,她也正绽放。一缕阳光,照那静谧的窗、光影的格,也映照在小小的清照身上。
作为父亲,李格非给了她无数美好的祝愿,还有她的母亲,她的祖父祖母,甚至无数善良的人,没有谁不愿意祝福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
从春天而来,乘爱而行,一路迤逦而歌,所往何处?
那时窗外花开正艳,多宜心的春,想多了,说多了,都是不恰当的愁。听一段明媚琴曲,且举一杯酒,映了窗前门楣的红绫,品味喜庆,拱手一一致谢那远亲近邻的贺词。
柔柔的风,吹那软软的珠帘,响那玲珑的声调,李家的三月,格外明媚。这一刻,春深花不愁。
◎ 绰约俱见天真
禁幄低张,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态,妒风笑月,长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向日边匀。金樽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庆清朝》
没有谁的童年不可人,没有谁的童年不动人。就像蓝到无边的天,每一缕云丝,都是一种神话;像清到无尘的水,每一尾游鱼,都是一个传说。
少年时,一举一动,都是天地恩宠,无不别样好看。多年之后再回首,才感觉那烂漫岁月当真明媚如画。
在李清照的诗词里,特别是早年那时,她多写少女时代的喜忧,却不曾有孩提时的欢愁。读到她这首《庆清朝》中的“绰约俱见天真”的时候,以为接下来会忆念一些童年的旧事。不想,却没有。写这词的李清照,该是久居汴京城(今开封市)的故人了。俏立于诗词会宴,城郭宫阁之语句,满是春风快意。众花谢了又如何,不是还有芍药吗,占尽妖娆,弄风惹月。天近黄昏了,怕什么呢,点了烛火,再饮几杯吧,浅醉了,更具诗意;迷蒙中,更有辞章。
和她的上首《浣溪沙》同是春色深,这词却了无闲愁,满满的快意。童年,是真的遗忘,还是故意回避呢?童年的她,不仅天真,而且绰约。
她的童年,在泉边,在水岸,在泪光潋滟里,在桨声欸乃中。
小小的清照,父亲爱,母亲王氏更爱,爱若掌中最美,爱若怀中最娇。醒时逗弄,梦里亲昵,初为人母的王氏,尽显母亲的喜悦和宠溺。
有时候,命运总是这样不近人情就背弃美好的祝愿。那些盛开与凋零,那些萌发与枯萎,看似是命运的偶然,实则都是人生的无常。
四季是季节,但何尝不是劫数?轮回了,就是生生死死。
王氏,宠爱自己的女儿,然而,岁月却收回了对她的宠爱。半年,仅仅半年,她和女儿相依相偎了短短的时光,便就此驻足,王氏因产后病撒手人寰。最后那刻,她望向女儿的目光,是千般的不舍,是定格的牵挂和温柔,是无尽的伤心与悲痛。那一刻,她心里满满都是襁褓中的小清照。那个小小的人儿,还太过娇嫩。
有哪一位母亲,最牵挂的不是自己的儿女?那目光,想想就让人剜心地疼。有多少人伤春悲秋,写下诗词歌赋,可有什么能比这样一位在生死之际的母亲对孩子的依恋更感天动地?
听说,那天窗外的花都蔫了;听说,那天院中的泉水都悄无声息地流着。我想,这不仅仅是为一位母亲叹息,更是为这个孩子叹息。
天,暗下来了,是因为没有太阳;夜,暗下来了,是因为没有月亮。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母亲,那是多么昏天暗地的日子?
王氏所生,王氏所养,但却是来自两个不同门庭的王氏。李格非的前妻,也就是李清照的生母,是当时一代名相王珪的女儿。
去得匆匆,来得更有些急促,这似乎是李格非没有怀恋,新的爱情也显草率。其实,这正是他的爱。因为他怕小小的李清照心中落下少小失母的阴影,所以才很快又与王拱辰的孙女结为连理。
两个王姓的母亲,连线成没有缺憾的母爱。
半年,对于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来说,世界还没给她留下什么烙印,所以李清照能在继母王氏的抚养下快乐地成长,她的人生印记,也就没有那段伤痛。很多人说,正是因为有这段往事,李家人对这个小人儿才格外疼爱娇惯,因此养成了李清照纵横如男儿的性格。
但也有一些人提出了别样的论辞,在模糊的年献推论中,说李清照本就是李格非的第二任妻子所生,本就没有什么丧母之痛。
那一场雨,湿得只是院外的草木,没泡透案几上的墨锭,也就无人写透这段旧事。再说那时,一个女子的生死,一个婴儿的哭闹,不过是平常,又怎能惹人们大动笔墨?谁又会知晓千百年后还有人会细细推敲?终究没人断猜出那女婴会成为词宗李清照,毕竟这种概率在历史上太稀薄,稀薄得绝无仅有,稀薄得寥若晨星。可她,偏偏就成了空前绝后的李清照,成了那段烟云年代的一轮朗朗清辉。
岁月喧嚣,本就难以尘埃落定,所谓的盖棺定论,也不过是一种说辞压倒另一种说辞而已,没有百分百的还原。我们就静看这喧嚣吧,不做决断者,也许,只做一个倾听者,会多一种适宜的感觉。毕竟这一切都没有影响李清照的童年,没有影响她成为秀外慧中、文辞绝妙的一代婉约词宗。
李清照在李家的大院里、在明水清秀的景色中成长着。远处几声鸡犬小趣,近处几缕花草真香。而她的母亲,在她的意念里也是那“言必《诗经》,语必《乐府》”的一代才女,况且还在宋史中留下了名字,虽然只是用“擅诗文”三字带过,但于一个女子,已经是肯定了她的才华。
一周岁,似乎是人生的第一级台阶。那天,大人多以各种方式来评测孩子们的命理走向,多是为了应那句“从小看大”的老话。比如说宝玉“抓周”抓了胭脂类的香粉之物,便惹了贾政大怒,很不欢喜。日后的贾宝玉虽然不是酒色之徒,但也在女儿堆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也难怪贾政恼怒。可李清照“抓周”,却抓出了真实的精彩。
那天,家人将瓜果、针线、笔砚、脂粉、书卷、花朵等诸多杂物放在小清照面前,没想到,她对近处鲜艳的物件毫无兴趣,竟然爬向更远处的一支笔。她拿在手中,胡乱地敲打着一本书,嘴里还“咿呀咿呀”地叫着。李格非高兴坏了,在女儿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王氏也激动万分。
的确是这样,在小清照蹒跚学步的时光里,她最喜欢父亲书房里笔墨的香味,最喜欢听母亲唱短歌吟小令。三四岁的时候,她已经是满口诗词文赋了。一年七夕,李家给几个女孩子安排“乞巧”的仪式。在高搭的彩棚里,红烛摇曳,祖母将一枚银针和七彩丝线分给清照和她的小姐妹们,让她们默念乞巧之愿。别的孩子都郑重其事地默念着,以乞织女梦里教她们各式女红,唯清照似乎心不在焉。祖母问她在想什么,她仰着脸,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祖母说:“我想和哥哥弟弟们一样学书练字。”
正是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小小的李清照走上了诗词文章的香径,一种芬芳向华年。
从那以后,李清照便和从兄们一起读书。聪明伶俐的她,很快就显出过人的文才天赋。她不仅好学,而且善疑好问,从不盲从于别人,不时提出自己与众不同的见解。小小年纪的她,总有不尽的巧思妙想。
她一问,父母一答,就是一次天伦之乐,亦是小小清照心智的一次拔节。
书香门第的浸洇,让本就天资聪慧的她,有了一个志趣绰约的童年,也铺就了她傲立诗词群峰的坚实阶梯。
◎ 说不尽、无穷好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许多人认识李清照,当是从这首小词开始。少年时,晨光里,倚校园内的一棵古树,朗朗诵读:“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多好啊,几个小女孩荡了小船远游,在那溪岸边的小亭子里,巧笑嫣然,轻歌曼舞,玩得好不尽兴。不觉间,已是斜阳依依,晚霞如黛。不知谁说了一声:不好,天太晚了,往回走吧。大家叽叽喳喳地嬉闹着,解了绳缆,小船歪歪斜斜地离了水岸。天色渐渐暗了,因不熟悉水路,就错了方向,也不知道船划到哪里了。身边的莲叶藕花却是越来越密,遮得天更黑了,大家这才有些慌了神,大呼小叫着:快划!快划!
胡乱的桨,慌张的篙,搅得水中一片零乱。一时间,人声、船声,划破了暮色,滩头上已经开始夜宿的水鸟被惊了起来,扑扑棱棱地飞起了一片。
一个“常记”,反映了李清照对这件有些小放肆的旧事还是很得意的,感觉是很痛快的。她和小伙伴们时不时说起来时定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短短三十几个字,生动、传神,写透了那时的妙趣,引得多少人心驰神往。爱了那水,爱了那船,爱了那日暮。
解这段词,一些人都说李清照和她的小伙伴们是有酒助兴的,所以“回舟”迟了,才“误入藕花深处”。那时候,于我少年的心理,一直认为她是“沉醉”于景,而不是“沉醉”于酒。今天,知道了易安女士的确有好酒的习性,但我依然偏向于那个黄昏她是倾心于水光花影的。这样,感觉更美好一些。
醉了酒,划着船,岂止是一种莽撞?若是家人知道了,肯定是要被严加管束的。
对于李清照的洒脱性格,都说是因了家人对她的纵爱。其实,宋代的礼节,对于女子是比较宽泛的。李格非和夫人对女儿多有娇惯,但也并非放任自流。从李清照念念不忘的“溪亭”来看,她也只偶尔得一回这样的疯玩罢了。不过,她们摇得了桨,撑得了篙,想必她们该是在家门口多有摆弄。然而,这样的远游终究是不多,若是常态,想来也就没有这“常记”的激动了。
这词的“溪亭”是在哪里呢?当下的人们仍争论不休,我以为应该是在济南明水。因为只有在家乡的山水间,才敢玩得这样肆无忌惮、无拘无束。汴京城深郊远,实在不会有这样的自在之地。而且,这么清澈无尘的词句正符合了她在家乡时的天真心性。到京城的她,成熟了,少了这一派天然的语句。家乡,毕竟空灵轻快,不言愁。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忆王孙》
读这首《怨王孙》,依然感觉得到她明快的心情,虽有一个“恨”字,却是那么淡,淡得就似一个戏言。
清风微微吹来,湖面上烟波浩渺,秋色有些深了,花几乎落尽了,香味也浅了。不过这水光山色却让人感觉是这样的亲近,用尽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这无边的美好啊。
为什么忽然就感觉这些山水这么亲近呢?为什么忽然有很多话要说呢?是否,她要相别于一方呢?也许,这次,她是真的要离开故地了。
莲蓬由青渐黄,莲子一颗颗圆润饱满。水里的苹花,岸边的小草,被清晨的露水一打,像洗了一样干干净净。沙滩上,水鸟们睡着了吗?没有一点动静,好像是嫌弃她这么早早地离开,不陪它们玩耍了。
拟人的味道,更添情趣,更显天真。可为什么不回头,为什么恨呢?依山恋水说鸟,看似是轻浅的别愁,却不只是一次游玩的结束,而是对故乡的诉说,更恋的,是人,是家。她,要离开了。恨意不浓,只轻轻地说,在她以为,也许只是暂时的别离,时间不会太久。她想的远方,是一个神秘快乐的地方。
马车早已备好,父母远远地唤她呢。李清照应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片熟悉的湖水,她说她会回来。
她会回来吗?她曾经回过明水吗?我在李清照的诗词里一次次地翻找。其实,也不必愁,记得有这样一句话:“这世界无所谓远方,每一个你的远方,都是他人的故乡。”念及此,就安心。苏轼不也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心能安吗?岁月里回望,她还是觉得那时光太匆忙,只是有些恨了。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向远而去,向历史的深处驶去。一个小女子,虽已初显才情,但也不过是个孩子。那向着汴京而去的两道车辙很浅很浅,很快就成了风一样的烟尘,没了痕迹。后来,她向江南而去的车辙却是那么深,像两道重重的鞭痕,断了江水,断了千里长途,再难回头。
那水,记得她。百脉泉畔,占地一万八千平方米的清照园,草木枯荣,展示着四季的格律;溪水潺潺,常年不失美妙的韵调——如她那声声不息的词曲。这里,是她北方的轻欢,那藕花,那鸥鹭,那莽莽撞撞的舴艋舟,还有那溪亭的夕阳。
◎ 自是花中第一流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鹧鸪天》
章丘秀美的山水,赋予了李清照玲珑剔透的心性,也让她早期的文字足够活泼空灵,多以白描的笔法,展示清水无尘的年华,尤以那首《如梦令》为最,将少女纯美的情趣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家乡的她,就有这样一份自在天然。长大的她,随着父母向远而去,这种露珠一样透着晨光月色的情怀,渐渐浸透了烟雨。文字便多了念想,多了寄托,多了哲思,虽然还是那招人喜爱的白描之美,但可猜可思量的眼神渐起,心事渐缤纷。
说不清多大的她抵达了都城汴京。一个小孩子的足迹,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孩,有谁会在意呢?当她成为千古第一才女,人们再回头追寻她的步履的时候,才知道无处可以落笔。也罢,即便是那场从深秋到腊月的雪,也早已融化,润了一季季的花草,漫过了一年年的时光,我们无处寻觅。
她一路向繁华,去了汴京。
只要花盛开,哪季都是好节令;只要心自在,哪天都是美良辰。
正是大宋盛时,京城自是车水马龙,商贾如云,民生富足。时人孟元老的笔记体散记《东京梦华录》中载: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繁华无边,锦绣万里,果然有《清明上河图》里的画味。
如果说李清照的明水是一块玉,那大宋时的汴京则是一锭金。没有了鸥鹭惊黄昏,却多了琴鼓闹良宵。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热闹。
盛世文风的熏陶,先贤前辈的影响,加之父亲李格非的引导,李清照的诗词日见精进,已可比肩于诸多名士。那些名门望族、官宦人家的聚会席宴,也常常邀了她去。她助兴的诗词总是自成一体,似一脉清流,惹了饱学之士的喜欢。尤其是一次在大晟乐府的诗词大会上,她语出清新,占尽风流,一时成为风雅阶层的美谈,以至于“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只差纸贵洛阳了。
京城的浸洇,让李清照拓宽了视野,广博了见闻,丰厚了知识。她在汲取古典营养的同时,更注重整合当下的思索,食古而化,常有惊人之语。有一次,父亲推荐了“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读中兴颂碑》给李清照。说到这首七言古诗,先说另一篇《大唐中兴颂》,这是唐代诗人元结歌颂平定安史之乱的文章。传当时他正清居于湖南祁阳浯溪,文章写好后,由大书法家颜真卿写成楷书,并镌刻在崖石之上,被人称为“浯溪三绝”——文奇、书奇、石奇。张耒的诗就是和此文而来。因这诗很为父亲李格非赞叹,夜里,李清照便反复吟读,一时间感慨万千。于是,她挥笔写下两首和诗: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
(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苑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两首咏史诗,虽然多含有讽刺,但比张文潜就论“安史之乱”“女色亡国”的老调深刻了许多。就唐朝兴废,正确地归为朝政萎靡,奸人当道,当然也客观地检视了杨家兄妹对时局的影响。诗文一出,立时震动京城,为方家赞叹,多称李清照为难得的奇女子。
身为一个女子,在诗词中美名日盛,加之行事挥洒自如,毫无深闺小姐的忸怩之态,虽然赢得欢声一片,但也难免有人会用异样的语调说些闲话,并斥其为“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文风也不过平庸。
少年那时,谁不傲视天涯?李清照不卑不亢,情寄桂花。
桂花不是大朵大朵的华丽之花,透着轻浅的黄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暗淡,但却掩不住柔美的心性,情怀虽然不善于表露,喜欢于清静的一隅,实在不可以只苟同于艳美的红绿之爱。芬芳四溢的桂花,何尝不是花中一流,不然又怎会在万人仰望的月中成为美丽的神话?
“清贞更造清芬境,大地萧条赖挽回。”桂花居风霜而有精神,香四布却矜持有礼,不傲不骄,不媚不俗,正是仙女的风神。
百花之中,梅和菊都是花中翘楚。李清照也是一个爱花之人,《漱玉词》中多写花草欢愁。梅花和菊花也几番绽放于她的墨香之中。而这里,她写“梅定妒,菊应羞”,毫无贬损之意。梅花也有风骨,菊花也尽颜色,不过是以此烘托桂花的孤芳之美。画栏中的桂花一开,便占尽了秋日的风流,低有冷蝶,高有流云。
楚家老先生屈原,一生多吟花草,道尽天下芳菲,以喻君子修身美德,但为什么不把桂花收入《离骚》,是不是对桂花情思欠奉?李清照以责问古人大家的口吻,来陈述人们对桂花的偏解,来说她的爱,她的清绝于世。
说来,屈原是写过桂花的。《离骚》有文:“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等。其实这些真的无所谓,李清照以白描感叹,以问古引申,彰显了词人审美的高拔、思想的卓越、思辨的新颖,以机锋暗藏的笔墨,展示了少女恃才傲物的自然天性。
李清照赞桂花是花中第一流,何尝不饱含了词人的贞心自许?
“山中桂树多,应为故人攀。”桂树原多生于山远地偏之地,才有了白居易的“山寺月中寻桂子”。李清照出生于明水这个多耕作、少读书的乡野小镇,距皇城之远,不得不说偏僻。而她才情非凡,自可比作桂花。
古代的科举,多在秋天,那时桂花正开。高中皇榜被誉为折桂之美。“画阑开处冠中秋”一句,虽有此意,却是暗指自己入得京城自成我香,名扬四方。也许还有人看不上,但明天的群芳谱中,我当是“天香云外飘”的那一枝。
颇有些得意自我,睥睨四方的味道。
外在当为爱,内在才芬芳。这无视尘俗的非凡幽怀,远不是“误入藕花深处”的天然意趣了。十五六岁的她,已非只醉于溪岸亭台的芊芊少女。
李家小女初长成。
大千世界,处处华美,也许我不花团锦簇,但何尝不香清意远?是啊,青春那时,不论春秋冬夏,谁都可朗朗高歌。自恋如何?浅薄如何?狂放如何?无敌最是芳华。
在月色如水的那个秋天的夜晚,浮香艳色都不过是尘泥,李清照的这首《鹧鸪天》,正是那傲立画栏中的一树桂花。
谁似桂花之人?少女李清照笑一笑,却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