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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黑色”随想 (2)

人类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崇拜上帝:在安息日的中午,当我静静地躺在温暖的日光里,我觉得自己真正在崇拜着上帝。那个星期天的上午,说不清为什么,我周围的所有事物好像都成了奇迹——一种只有在上帝露面时才能令人感激地接受和理解的奇迹。那个上午,我还有另一个奇妙、深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生命中其他几次宝贵的体验中曾经有过——当我试图记录下人类心灵中那深深、深深的东西时,我总是扰豫不决——一种无限真实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我很快地转一下头,我会真的看见那个无所不在的上帝……

我所认识的少数几种鸟中,有一种鸟儿叫绿鹃,在那个长长的中午,它不停地歌唱。安静的树林里,只有绿鹃的歌声在回荡。你看不到它;你发现不了它;可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它的歌声充满野性,又有些害羞和神秘。不时地,它萦绕着你,宛若一些往昔欢乐的回忆。那一天,我听到了绿鹃的歌唱……

我不知道在树下的草地上躺了多久,但不久我听到,从不太远的地方传来教堂的钟声。这是为这一带的农夫做下午的礼拜敲响的钟声;在夏天,礼拜经常在下午举行,替代早上和晚上的礼拜。

“我觉得我会去看看。”我说。我承认,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可能在那里遇到的有趣的人们。

但是,当我坐起来向四下看时,那种渴望又消退了。我从袋子里翻出了我的锡制哨子,马上就开始练习吹奏一首叫做“甜蜜的阿夫顿”的曲子,那是我在小时候学的;当我吹奏时,我的情绪发生了迅速的变化,我开始嘲笑自己是一个可悲的严肃的人,并且开始思考合适的话语去描述我吹哨子的可恶企图。我应该找个人陪我逗逗乐,解解闷。

很久以前,我说过一句箴言,是关于男孩的:无论在什么地方,寻找一个男孩为伴。当你摇一棵樱桃树时,如果有一个小男孩掉下来,千万不要吃惊;当你一个人静心沉思时,如果发现有个男孩正从栅栏的角落看着你,千万不要感到不安。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吹奏口哨了,这时,我看到两个男孩正从路边的灌木丛里看我;一会儿,又有两个男孩出现了。

很快,我奏起了“向乔治亚进军”,并且开始用最生动的方式点着头,敲打着脚趾。不一会儿,一个男孩爬上了栅栏,然后是另一个,然后是第三个。我继续演奏。第四个男孩,是个小家伙,冒险爬上了栅栏。

这些少年都有着天真烂漫的面容,长着亚麻色的头发,都穿着星期天做礼拜的衣服。

“真是不幸,”我将哨子从嘴唇上拿开说,“这么暖和的星期天还得穿着鞋和长袜子。”

“你敢打赌是这样吗!”胆大的头儿说。

“既然这样,”我说,“我就奏一首‘扬基歌’吧。”

我演奏着。所有的少年,包括那个小家伙都围了上来,其中的两个十分熟练地坐到草地上。我从来没有过如此专心的听众。我不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那个坐得最近的胆大的头儿,开始连珠炮似的问起了问题,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不被穿着黑衣的幽灵打断的话,我真不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当我们正在演奏“扬基歌”的时候,它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出现在下午明媚的阳光下。最初,我看到黑帽子的圆顶从小丘的边缘升起。接着,很快是黑色的领结,然后是长长的黑外衣、黑裤子,最后是黑色的鞋子。我承认我确实感到震惊,但是作为一个有着钢铁般神经的人,面对这种情形我继续演奏着“扬基歌”。尽管由于这种反吸引力的出现,所有四个孩子都向它投去不安的一瞥,我还是抓住了我的听众。那个黑色的幽灵,胳膊下夹着一本黑色的书,走得更近了。我仍然继续演奏着,点着头,敲打着脚趾。我觉得像一名现代的花衣魔笛手将孩子们从这些现代的山中吹走——将他们从不了解他们的大人身边吹走。

在幽灵的脸上我可以看出责备的表情。我不清楚我为何记得这种表情;而且,我刚一开口就为我的轻率而感到歉意。然而,那个在如此无与伦比而又欢欣鼓舞的春日里穿着阴郁服装的人以一种古怪强烈的急躁情绪影响着我。什么人有权力在这个单纯、快乐的日子和场合如此忧郁地张望呢?于是,我从嘴唇上拿开哨子,问道:

“上帝死了吗?”

我将永远无法忘记掠过这个年轻人脸庞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恐怖、惊愕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先生?”他用一种严厉的权威的口吻问道,这使我有些吃惊。他此刻的叫喊声将他的位置提升到超过他本人的高度:那是教会在说话。

我马上站了起来,对我给他带来的痛苦表示遗憾;可是,既然我无意中讲了不该讲的话,我应当向他坦诚地说出心里的想法,而且此时看来值得这样做。这样做有时会救人于危难。

“我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先生,”我说,“我为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向您表示道歉;但是,当我看到您爬上山的时候,看到您在这么明媚的日子里,显得如此郁郁不乐,好像您不赞成上帝的世界似的,那个问题就不知不觉地溜出来了。”

我的话显然触及他内心深处不安的感受,因为他问道——他的话好像也是未加思索就说了出来:

“我给你这种印象吗?”

我发觉我对他产生了极强的同情心。我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有烦恼的人。”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他是一个还很年轻的人,尽管显得很老——很忧郁,我现在看他,倒不如说是忧愁——他长着敏感的嘴唇和脱俗的面容,像人们有时看到的圣人的脸。他的黑色外衣非常整洁,可那破旧的纽扣盖边和闪亮的翻领有力地诉说着沧桑岁月里发生的故事。啊,我似乎对他非常熟悉,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明显地写在他高高的、苍白的前额上!我已经在邻近的乡下生活了很久,我认识他——这个乡下教堂里可怜的苦修者——我知道他是怎样地呻吟在社区的罪恶下,这片社区太想舒舒服服地将它所有的重负都抛给主,或抛给主所委派的地方代表。我还推断他来自于一个普通的大家庭,挣着很低的薪水(甚至可悲地拿不到任何薪水),并且频繁地从一地迁到另一地。

那个年轻人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转了转身,以一种低沉、温和的口气对我说:

“你把我的孩子们从教堂引到这里来了。”

“非常抱歉,”我说,“我不会再留他们在这里了。”我将哨子放到一边,拿起我的袋子和他们一起向山下走去。

“事实上,”我说,“当我听到您敲响钟声的时候,我自己本来想去教堂的。”

“真的?”他急切地问,“真的吗?”

显然,我要去教堂的提议马上影响了他的情绪。于是,他突然犹豫起来,斜视着我的袋子和我破旧的衣裳。我可以清楚地看出闪过他大脑的想法。

“不,”我微笑着说,好像在回答一个口头的问题,“我确实不是您所谓的流浪汉。”

他脸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希望你来。教堂就是干这个的。假如我想——”

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他想什么;尽管他在我的身旁安静地走着,很明显他有着深深的困扰。我甚至隐隐感觉到使他气馁的原因,并且在那一刻,我觉得在我的一生里,我对此人的歉意超过了对任何人的歉意。谈谈罪人的痛苦!我真想知道,如果把这些痛苦与圣人们的考验相比,会怎样呢?

就这样,我们走进那个白色的小教堂,我敢肯定,我们的到来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只有在这样一个固定的机构——教堂里,非同寻常的不速之客才会引起如此的骚动。

我将袋子放在前庭,我确信它是一个引人好奇、可疑得必须予以监视的物品。我在一张合适的教堂长椅上坐下。这是一个小教堂,有一种古怪的家庭气氛;令人悲哀的是,在听众中,老年妇女和儿童所占的比例相当大。作为一个面色红润、充满活力、喜爱野外活动的人,身上带着生命的风尘,我觉得和这里明显地格格不入。

我可以很容易地辨认出助祭、带来花束的老妇人、妇女缝纫小组的主席,尤其是那个坐在高高座位上的法利赛人首领。那个法利赛人首领——我听说他的名字是纳什,J·H·纳什先生(当时,我还不知道我会很快认识他)——那个法利赛人首领是个看起来冷酷无情的家伙,是一个中年人,长着硬硬的白色的胡须,又小又圆的敏锐的眼睛,和一个好斗的下巴。

“那个人,”我对自己说,“统治着这个教堂。”很快,我发现我把他看成某种烦恼的化身,这种烦恼我曾在牧师的眼睛里看到过。

我不想详细描述那次礼拜的情形。颤抖的歌声里传出一种令人泄气的消沉意味,那个传过募捐盘的神色忧伤的助祭好像已经习惯了失意的感觉。祈祷文里有一种绝望的口气,听起来仿佛一只冰凉的手垂放在一个人鲜活的灵魂之上。它给人这样一种毁灭,而且这个悲惨的世界里充满了同样悲惨的、心碎的、罪恶的、病态的人们。

布道稍微好一些,因为在这个神色黯然的年轻人身体的某个部位隐藏着神圣之火的火花,但是它被教堂的气氛极大地减弱了,永远无法跳出暗淡的光线范围。

我发现在整个礼拜过程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我产生了某种冲动的念头,想站起身叫喊——喊什么都行,只要能使这些人受到震惊,让他们能睁开眼睛看一看真实的生活。真的,尽管我很犹豫要不要将这种冲动记录下来,但有段时间心中还是充满了对下面这个既庄严又恢谐的风险计划的最生动的想象:

我将走上教堂的走廊,在法利赛人首领的前面就座,用我的手指在他的鼻子下面摆动,并告诉他一两件关于教堂状况的事情。

“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我将告诉他,“是那个神色黯然的牧师灵魂深处的火花;而你却尽你所能窒息了它。”

并且,我完全下了决心,当他用他的法利赛首领的方式回答我时,我会礼貌地但坚定地把他从座位上挪开,用力地摇他两三下(只要摇动几下,人类的灵魂往往就会得救!),将他平放在走廊里,并且——是的——当我向听众详尽地解释这个情况的时候,就站在他的身上。当我将这个逗笑有趣的计划只限定在幽默的想象范围时,我还是确信此类想法可以大大有助于清除这里的宗教和道德的气氛。

最后,我走出教堂,再次步入下午清澈的阳光里,这时,我有一种奇妙的解脱的感觉。我向微笑的绿色山峦、安静的旷野和诚实的树林投去振奋的一瞥,感觉到友好的路就在前方欢迎着我。

——《友谊之路》(四)

最后,教堂活动结束后,年轻的牧师叫他出来并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在牧师的家里,他见到了牧师的妻子,她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而以前她一定有着清秀姣好的容貌。她正站在台阶上等着她的丈夫,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漂亮婴儿——那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在那里,格雷森,在牧师夫人的帮助与支持下,发动了一场伟大的战斗,战斗中基督徒遇到了亚坡伦,即牧师遇到并击败了法利赛人。他的做法是,告诉妻子把厨房里的姜罐拿来,那里面装着她积攒的用来买缝纫机的钱。他数了一下那些硬币——一共是二十四块一毛六——又从兜里拿出一块八毛四,加在一起一共二十六块,通通交给了纳什先生,作为在过去的一年他对教会的捐献。牧师很实际地告诉他去一个属于法利赛人的地方度过余生。他将用他自己的方式管理教会!“噢,我充分了解到他在宗教信仰上出了什么问题,他是在教会的压力下,不得不去讲道的!那是一种陈腐的、苟延残喘的、否定并抵触一切的宗教形式。那是一种将信仰者分化开并使他相信在黑暗力量伪装下的整个宇宙联合起来反对他的宗教形式。他需要的是一种振奋人心的新信仰,它肯定并接受外来事物,它充满喜悦,它能够感觉到身后欢欣鼓舞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