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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劳碌的英雄品质

傻子向往无法到达的天堂,智者把握眼前的生活。傻子追求未来的乐园,智者安于天地间并不完美的人类生活。傻子关心下一时刻发生什么,智者只争朝夕。有一种人为我们展示普通生活的美好和奇迹,而诗人在某些特殊时刻将我们送入无限福佑的天堂,我认为,前者对人性的贡献比后者要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周围发生着许多普通的事情。发现它们的美,鉴赏它们的价值,充分了解它们对人类的意义,这才是先知诗人的真正使命。

人类的生活和幸福大都是主观因素造成的,所以,假如我们不能坦然借助这种主观能动性,学会完善“灵眼”的功能和心灵的洞察力,以便它们更好地发掘我们身边的各种美,假如我们不能为此而心存感激,那么,我们只会变成傻子。人类的所有恶习中,最严重的莫过于不知恩图报。我们一定可以这样断言,因为照看世界的灵魂是不健全的,所以这个世界显得有些病态。生活中的每一天,不论是晴天、下雨、下雪抑或有可怕的暴风雨,假如一个人连审美的感觉都不具备,他就无法眺望窗外。滴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冰雹在窗玻璃上轻柔的爆裂声,飘舞的树叶,在屋檐下躲避暴风雨的麻雀,悄然洒落在地毯一角的一抹晨曦,渐渐消散的阴影闪光的轮廓——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应能驱散一个人心头的悲观情绪;一条狗尚且通常会有很强的能力了解如何适应周边的环境,如果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会为此感到羞愧的。倘若生活的全部均源于主观因素,为什么主观上不能获得幸福,反而感到悲伤?

当谈到享受这种快乐的心灵有多大能量的时候,威廉·詹姆斯说道:

“于是,时机与经验没有什么作用。它完全依靠被掌握的心灵的能量,以使其人生方向被现实的东西吸引。爱默生说:‘在雪坑中,在黄昏里,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在我的思想中没有任何特别的好征兆的情形下,我穿过开阔的公地,并享受了完美的愉悦。我高兴到了恐惧的边缘。’

“生命永远都值得去享受,如果人拥有如此敏锐的感觉。但是,我们作为受过高级教育的阶层(所谓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却已经远远地脱离了自然。我们接受的训练是专门去做出选择,寻求稀有、完美的事物,忽略普通的东西。我们的思想中装满了抽象的概念,我们能言善辩,话语中满是废话和啰唆;并且,在这些具有更高级功能的文化中,与我们更简单的功能联系在一起的独特的快乐来源却经常干涸,而对于生命中更基本更普遍的益处与快乐,我们变成了完全的瞎子,毫无知觉。”

那么,当代美国城市生活的表象怎么样呢?也这样平平淡淡吗?是令人窒息、单调乏味吗?是很快要接近詹姆斯如此担忧的那个不受欢迎的乐园吗?詹姆斯曾经去过肖托夸湖,一处近乎完美的度假圣地。他在那里待了一星期,并发出这样的感慨:“哇,真是休闲的好地方!”他的反思至关重要,因为,在这之前,他产生了一种“平稳的见解”,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宗教启示。詹姆斯想让我们相信,把反思结果匆匆整理一下写成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文章会包括他对生活的最重要感想之一,这也许会补偿他在哈佛大学多年传授抽象哲学理论的经历。这表明他深刻地领悟了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体力劳动的神圣,甘愿受到生活危险性的挑战、甘愿面对危险的轻率的生活方式。

肖托夸湖: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送给邪恶的外部世界所有道德类型的要素”

——威廉·詹姆斯

几个夏天之前,我在肖托夸湖沿岸著名的议会庭院度过了快乐的一个星期。双脚一旦踏上那片四周建有高高围墙的神圣的场地,你会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成功的氛围里。冷静与勤奋,智慧和善良,有序与理想,繁荣与欢乐,弥漫在那里的空气中。它是规模巨大、严肃而认真的野餐会。在这里,你拥有一座城镇成千上万的居民,他们美丽地散布在森林里,具备丰富的生活技能,能够满足人们所有必须的低级需求和大部分相对多余的高级需求。你拥有一所规模庞大的一流学院。你拥有华美的音乐——由七百人的声音组成的合唱团,可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室外礼堂。

你拥有每一种类的体育设施,可以进行从船舶驾驶、划船、游泳、自行车,到球场以及体育馆提供的其他人体运动。你拥有幼儿园和模范中学。你拥有为不同教派服务的一般性的宗教服务场所和特殊的俱乐部会所。你拥有长期喷水的苏打水喷泉,以及每天由杰出人物发表的公开演讲。你可以不费气力拥有最好的同伴。你没有发酵病,没有贫穷,没有醉酒,没有犯罪,没有警察。你拥有文化,你拥有仁慈,你拥有低廉的价格,你拥有平等,你拥有数个世纪以来人类在文明的名义下为之斗争、流血和奋斗的最佳成果。总而言之,你拥有对没有痛苦、没有黑暗角落的未来人类社会的一种预先体验——假如一直处于光明之中,未来人类社会可能会是什么样子。

我满怀好奇心在那里待了一天。随后,又逗留了一个星期。我深深陶醉在那里所有的事物散发出来的魅力与安逸之中,陶醉在那个中产阶级的天堂里。那里,没有罪恶,没有受害者,没有耻辱,没有一滴眼泪。

然而,当我再次进入这个黑暗和邪恶的世界的时候,我惊愕地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道:“哦!多好的解脱啊!现在又回到了原始与野蛮的状态,即使它如同亚美尼亚大屠杀一样恶劣,也使平衡再次得以纠正。这里的秩序太枯燥,这里的文化太二流,这里的善良太乏味。这出人生戏剧没有反面人物或者痛苦;这个社会太考究以至于冰淇淋和苏打水是它可以给人间野兽制作的最大可能的礼物;这座城市在太阳照射下在湿热的湖边慢慢地沸腾;这里所有事物凶恶而无害——我不能忍受它们。让我抓住机会,去充满罪恶和痛苦的外部世界的广阔荒野中再次冒险。那里有高山和深渊,有悬崖峭壁和不合理的理想,有鬼魅和神灵的光芒;那里有希望和援助,比在这种麻木水准和庸人典范的环境里多一千倍的希望和援助。”……

于是,我开始沉思。我第一次问自己,这个度假城市非常缺乏的东西是什么,它的缺乏让人永远得不到更高层次的满足。我很快意识到,它就是赋予这个邪恶的外部世界所有道德形式、表现力与生动性的要素——也可以说是轻率的要素、力量和奋发的要素、紧张和危险的要素。激发旁观者生活兴趣的因素,传奇故事和雕像颂扬的事物,以及庄严的城市纪念碑提醒我们的东西,是光明与黑暗的力量之间永恒的战斗;机会日见减少的英雄主义,不时地从死亡的口中夺取胜利。但是,在这片无法形容的肖托夸湖中,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任何可能出现危险的地点。理想已经取得彻底的胜利,没有留下任何先前战斗的迹象,原来的战场现在变得一片安宁。但是,我们人类的情感似乎需要目睹斗争继续下去。一旦胜利的果实被消耗殆尽,事情就变得卑鄙可耻。付出了许多汗水与努力,人性在拷问台上受尽折磨,但还是渡过了难关,然后却不理会取得的成功而去追求另一个更加艰苦而可贵的目标——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的存在给我们以激励,并且,所有更高形式的文学与美术的功能似乎使我们认识到并表明了它的现实性……

但是,这不是一个蓄意使人惊慌的反论吗?我想,看起来确实就好像,对我们文明持悲观看法的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们是完全正确的。不可挽救的单调乏味笼罩着这个世界。资本主义和平庸,宗教联谊会和牧师教导的习俗,正在取代以前的高山、低谷以及浪漫的明暗对比……

心里装着这些想法,我坐在火车上疾速向布法罗赶去;我渐渐地接近那座城市,此时,一名工人在令人眩晕的摩天的铁架边缘作业的场景猛然间让我清醒过来。现在,灵光一闪似的,我察觉到,我刚才一直沉湎于不折不扣的祖先的盲目之中,并用冷淡的旁观者的眼神观察生活。我渴盼英雄主义以及极度痛苦的人性的奇观,可我从没有注意到英雄主义的伟大天地就存在于我们周围,我没有看到它的出现与勃勃生机。我只能认为,它是死去的、腐朽的、被归类的以及被装扮的,仿佛它是传奇故事里的内容。而它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在劳动阶级的日常生活里。英雄主义并不只是体现在刀剑铿锵的战斗中以及绝望的征途上,在今天正在建设的每一座铁路桥和耐火建筑里,也能发现英雄主义。在货运火车上,在轮船的甲板上,在养牛场和矿山里,在木排上,在消防队员和警察中间,一直需要勇气的体现;而且勇气的源泉从不会枯竭。一年中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存在着最终的人性。无论在哪里,只要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斧子、镐头,或铲子,你就会发现它在那里流汗、痛苦;而在长时间的劳累中,它极大的忍耐力被发挥到了极限。

当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周围所有非理想化的英雄生命时,评价英雄主义的标准似乎从我的眼中消逝了;巨大的怜悯之情开始填满我的灵魂,这种同情心比以前我对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所产生的任何情感都更加强烈。从现在开始,仿佛有着粗硬的手和肮脏皮肤的美德才是值得注意的唯一真正而有活力的美德。而其他的美德通通是虚伪的,其中没有一种美德像上述美德一样是下意识的、朴实无华的、不期求粉饰和赞誉的。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战士,这就是我们的支持者,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真正父母……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人曾经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你们将会看到,我进入了一个与他相似的情感经历中,这种情感憎恶传统上认为伟大的所有事物,并极力崇敬无意识的自然人的勇敢、耐心、友善和沉默。

我说,我们自己的托尔斯泰现在哪里?他使得我们美国人的思想认识到其中的全部真理,使我们拥有非凡的洞察力,使我们放弃那种欺骗性的文学浪漫精神,正是这种精神造就了我们拙劣的文化——它自诩为文化。神性就存在于我们的周围;由于文化太墨守成规,以至于它甚至不会怀疑这一事实……

在那天,在那里,我静静地休息,并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拓展了,对生活虔诚的洞察力加强了——这样说绝对公平。不同的人体现出不同的社会地位、知识水平、文化修养、清洁程度、服饰观念,而且,他们十分荒谬地以稀有和例外为豪。在上帝的眼中,这些差异,这些情形,必定是如此细微,到了几乎要消失的地步;而应当保留下来的只是以下的一般事实:我们,作为生活中不计其数的民众,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深深陷入极大的困难之中,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与这些困难一一展开斗争。体现出勇气、耐心和善良,必定成为整个事情的重要部分;地位的区别只会是区分表面现象的一种形式,而这些秘密的美德也许会显示出它们对这些表面现象的影响。果真如此,最深刻的人类生活将是无处不在的、永恒不变的。假如人类的某些属性只存在于特定的个人身上,它们一定属于肤浅表演的纯粹的圈套和装潢。

就这样,人类的生命状态有时升高,有时降低——升高的是它们的共同内涵,降低的是它们的外在荣耀。然而,我们必须永远承认,这种平衡的领悟,往往会再次含糊不清;祖先的盲目总是去而复返,并困扰我们,因而,我们最后再次认为,创造只能是为了改善非同寻常的处境以及传统意义上的声誉和功绩……

如我所述,这暂时成为我的信念,并给我以巨大的满足感。

——《使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

选自《对心理学教师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