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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终止和永恒 (2)

不论我们是知名人士还是无名小辈,不论我们多么善良、邪恶还是平庸,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个人生命对其他人造成的影响。一个人碌碌无为,他的学生或邻居也会受他的影响而变得碌碌无为。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不仅本杰明·富兰克林是不朽的,他的父母,约西亚和阿比亚,也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父母对他的影响进而又影响了如今我们这代人的生命。

好的,坏的,或是中庸的,大的,或是小的,我们的影响继续存在着;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语总会留下痕迹,并且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些事情或话语中有一些会激起汹涌的浪涛,另外一些会漾起层层涟漪,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邻居或者孤儿的生命和信仰。生命海洋中即使是最小的浪花也会对其周围的微粒产生某种作用。于是,我们继续惩罚和奖励受到我们影响的人。至于在未来生命中受到惩罚或者奖励,我丝毫不感兴趣。我与爱默生和约翰·杜威一样,都相信,现在的生命早已开始关注惩罚或是奖励了。

对不朽的渴求,似乎是全世界人民普遍的愿望,这在宗教、艺术、文学,甚至政治中均有体现。男人们希望,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名字会永不磨灭,永远保存在他们的著作里,他们的话语中,保存在公共广场的雕塑上,成为妇女儿童茶余饭后的谈资,保存在博物馆或纪念馆里。一些人对此很满足;一些人坚持认为,他们在来世中继续他们的生命,如果不能以物质形式便会以精神方式。然而,精神之不朽远非我们常人所能理解,对此妄加评论,似乎相当无礼,而且显得对真正的哲学精神缺乏了解。迄今为止,人类经验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生存,是由于我们的影响,是由于人性长河中我们的德行,或者因为我们获得了无限生命的信息,我们属于无限生命的一部分,为此我们背离此生。

有时,宇宙的壮丽宏伟、宇宙的神秘莫测、宇宙的美轮美奂,无论是太空中遥不可及的闪烁的星光,还是音乐的震撼力量,都会令我们着迷;我们本能的反应是将宇宙的壮观与我们的亲属和家眷联系起来,并且不由得相信,我们的肉身只是更大的精神力量的化身,是宇宙表象背后更加深刻的现实的体现,如道家学说、哲学理念、性欲,或者功绩勋章。在写给查尔斯·艾略特·诺顿的妹妹格雷斯·诺顿的一封信(1878年3月7日)中,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很好地表达了这一情感:“我最后一次生病是在一天夜里,我昏迷不醒。我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弥散在太空中,与银河系混杂在一起。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把自己的身体重新组合在一起,使各个器官有限度地彼此共处,或者表面上彼此共处;然而,在穿越银河系时我有一个错综复杂困惑不解的感觉,这证明我当时是一个永恒的个体……”洛威尔承认,“假如我们对此不了解,我们究竟又会了解多少呢?”但是,这样的思考必然是无益的。

我想,最好引用一下戴维·格雷森,他在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中让我们清楚地了解了这一问题。文中,格雷森详细描述了他在一所医院经历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人

戴维·格雷森

在我缓慢恢复的这些日子里,我邂逅的这个人难以名状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就要死了,但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了,他们在走廊里不时地谈论着这一消息。人们走过他的门口时,不寻常的眼神,轻轻的点头,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在那间病房里有一个人快要死去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而紧张的感觉。以前,我亲眼看见过人死的情形。知道挚友故去带来的悲痛;然而,对我来说,死亡——我想到死时真的很好奇——似乎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直到我在医院里经历过一些事情,我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死亡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件可怕的事情;尽管人们可能会谈死色变,可不知何故我还是认为死亡是死者本人的错误所致。而在医院里,从许多方面来看,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它是彻头彻尾的现实,甚至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在这里,死亡不是一种现象,而是一种每天都会拥有的具体的期望。正是这种集中的观察和浓厚的情感才激发起我对这个人的兴致——一个濒临死亡自己却毫不知情的人。

一天,我见到了他。他曾经读过我写的一篇文章,问我会不会去看看他。我扰豫了半天,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去了,而我心中充满了好奇。一个快要死去的人会有怎样的感觉?他会想些什么?他看起来会有什么变化?他会说些什么?当我跟随给我带来口信的护士沿着走廊向他的房间走去时,这些问题清晰、强烈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在我的想象中,我看见这个可怜的人儿躺在床上,瘦弱不堪,呼吸缓慢,无力地伸出手来触碰我的手。当我转过屏风的时候,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也几乎无法阻止自己双膝的颤抖。

“您好,先生?”一个坚定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很高兴见到您。”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穿着鲜艳的晨衣。桌子上摆放着鲜花——一个鲜花的世界——和几幅照片:一位灰白头发的女士,一个女孩,两个小男孩,他们都在微笑着。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摞整理得十分齐整的文件,仿佛他刚刚处理完日常事务抬起头来。扰像不决、局促不安的反而是我,因为我无法马上把我的成见调整为眼前的现实。正是他使一切显得如此惬意、温馨。

在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一名护士拿进来一封电报。他用商人特有的那种快捷、有力、轻松的方式撕开了电报。他浏览了一下,把它扔在桌子上,继续和我交谈。

这让我感到有点震惊。这是多么无效的催促——假如这个人将要死去。于是,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记得,他并不知道他快要死了!

我很快就对他作出合理的评判。他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美国商人——充满自信、积极向上、精力旺盛。他并没有用太多的言语向我描述他是多么有钱: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出他的富有。他向我讲述了他刚刚“做成”的一桩“生意”,他在其中挣了“一大笔钱”。我发现,每天上午,他的秘书来帮他处理“一大堆琐碎的事务”。

我一直都忘记了——但会突然想起来,并会伴有一种徒然的衰颓感:“为什么还要做成这些生意?挣这么多钱又有何用?这个人就要死去了。”

第二天,我再次拜访他时,发现护士在为他朗读报纸;当他谈到经济萧条以及某些股票的前景时,我一直在想:“现在,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谈到他自己和他的事务时,重又口若悬河起来;可是,很快他又停下来,我看见他盯着我,眼睛里透出迟钝、茫然的神情。

“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了吗?”他问。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强烈,在他那细长的眼睛里隐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会想象得到吗?——那双眼睛令人同情。

“医生,”他说,“准许我回家过圣诞节。”

我永远不会忘记随后谈话中断的短暂时分——我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那幅正在微笑的头发花白的女士的照片——我也会永远记得他话语中的奇怪声调——低沉、平静——只有一个词:

“圣诞节!”

人们都认为他不知道自已是个快死的人,可是,我非常清楚他快要死了,仿佛这是他用许多话语告诉我的。他知道!毫无疑问,他一直都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我又看了看他。是的,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平常,没有多么智慧,可他是怎样的一名斗士!怎样的一名斗士!他要将游戏进行到底。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就好像,这种大无畏的勇气、这种坚定的信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钦佩的事情。他并没有发现一种哲学思想,但他却拥有了这种哲学思想。他会带着这种哲学思想走向死亡。

收发电报,是的,为什么不呢?做生意,是的,为什么不呢?每天上午让秘书来取走他的信件,为什么不呢?它们并非徒劳的事情,它们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他不愿意受到过去的打击,也不想遭到未来的摧毁。正如一个人应当活着一样,他活着,他身体里的每根纤维都活着,这辈子他真正拥有的只剩下——这段时间了!他用一种令人心酸的声调字正腔圆地说道:“嗨,我们都会死的,只是并不知道罢了;这就是我们面临死亡应该做的事情。”

我不清楚这个人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假如他有信仰的话。我认识他的这几天期间有一两次他似乎要和我谈起什么事情——我知道!——可为时已晚,我多想知道呀!但是,我确信一点:他有信仰——某种形式的信仰。人们拥有不同的信仰:我有我的,你有你的。信仰的核心内容是充足的信心和平和心,即,无论出现什么事情,无论过程怎么样,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是普遍发生的,都是遵循规则的。

——《孤独的探险活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