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车到江南名宅,这个城市最贵最奢华最麻烦的别墅区。
需要登记身份证,用可视电话跟业主确认来访的客人,然后那些年轻英俊得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保安,才会露出认真的微笑,站出白杨般挺拔的姿势,敬礼,做一个请的动作。
有时候我觉得程莉莉说的话很哲理。
她说钱能买到一些你以为买不到的东西,譬如陌生人的微笑。
不是谁都能住在这般昂贵的别墅里享受皇室般的物业服务。
需要钱。
或者需要像程莉莉这样的容颜,身段,百媚千娇,和缜密心思。
她说嫁给沈生民的确像是一场交易,但是各得所需,没有什么不好。
的确。
好像是没什么不好。
如果她自己觉得好的话,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能云淡风轻。
28号别墅。
巨大的院子,碎石小径,槐树,桂花,栀子,石榴,两株海棠,满墙艳红蔷薇。
落地玻璃窗的客厅,弧形餐厅。
隐在暗处的监控摄像头。
红外线防盗设施。
传说世界最顶级的可视对讲电话。
站在大门处按门铃。
程莉莉用飞一样的速度奔向玄关开门,目光矍铄,脸色潮红,跟我拥抱,还在拼命尖叫,手舞足蹈。
她像疯妇一样喋喋不休讲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怎样向赵清明争取到陈家坞采访的任务,怎样说服司机老王跟他们上山,那个被定义成鬼村的陈家坞又是怎样的一派荒凉冷寂,仍留在村里的没有搬走的几户村民又是怎样的可疑。
等等等等。
采访记录一片潦草混乱,什么都看不清楚。
程莉莉坐在旁边解说:
大致是从一半前开始发生不明原因的死亡,农村经济水平低,缺衣少药,生病死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从去年年初开始,死亡事件骤增,有人报警,查不出问题,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足够导致死亡的外伤,解剖结果没有中毒迹象;据村民反应,大部分死者死亡之前一段时间都有身体不适的情况,所以派出所都以疾病死亡结束调查;然后村民陆续搬迁,经济能力宽裕的,或者外面有亲戚投靠的,都举家搬到镇上或者江城,甚至搬到外省;截止到今天上午,陈家坞留守村民还剩16人,中午死掉一个,如果之后到现在还没有人死亡的话,村里还有15个村民。
一个180户人家的村庄,一年半的时间,死亡,搬迁,只剩15人。
不是虚构。
不是电影。
但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
今天中午死掉的村民叫于成林,男,四十二岁,高,瘦,皮肤粗糙。他们进村的时候他还活着,站在村口看热闹,朝她呵呵呵笑,问她是不是记者。看上去没有任何疾病迹象。然后她进村采访,走到第四户人家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喧闹声,说有人死了。赶到现场看的时候,于成林已经是一具尸体,脸色青紫,眼睛充血,眼珠暴凸,嘴巴大张,两手掐喉,身体蜷曲,样子极度恐怖,死前应该很痛苦,像中毒。
像中毒。
像。
好模糊的一个词。
程莉莉的电脑里有照片,八十多张。
照片上是村庄、路、房子、人、也有死亡现场。
有四张尸体特写照片。
有二十多张废片,因相机和人群晃动得太厉害而对焦不准一派模糊。
她说警~察控制得很严,这样那样的规矩,各种不允许。不允许吃村里的食物喝村里的水;不允许和村民有任何肢体接触;不允许单独行动。
等等等等
下山以后所有记者的相机都被收走,说是上面的命令;所有人都被送到市人民医院进行全身消毒才能分散,也说是上面的命令。
程莉莉说:“我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一出,所以拍照的时候很小心,避开警~察,下山之前把相机藏在车子座位底下,不然你现在也看不到这些照片。”
到底是要多大的胆子,多密的心思,才能像她这般天马行空为所欲为。
是好事。
但也未必。
这世界上的人和事,总是越锋利,越双刃。
有六个村民接受程莉莉的采访。
她说时间太仓促,来不及细问,但村民说的,都有些意思。
对连续发生的死亡事件,六个村民中有三个认为是闹鬼,一个说谋杀,一个说疾病。
还有一个很冷漠,问他什么都不答,盯着记者看很久,只说了一句警告的话。
他警告他们马上离开陈家坞,并且以后都不要再去。
马上离开。
不要再去。
马上离开,是离开他的视线,还是离开陈家坞?
以后都不要再去,是不要去找他,还是不要再去陈家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