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的时候,我也会兀自笑出声音。
因为想着总有一天,找到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用一把匕首或者菜刀,逼他为我问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却怎么都得不出一个正确答案的狗屎人生给出一个能让我心服的交待。
可我已经找了他很久。
不知道还需要找多久,才能找到。
晚饭以后躲在屋子里抽烟,继续从网上翻找跟陈家坞死亡事件相关的页面。
有人在贴子的评论里说,这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
还有人说,这是一场对整个愚蠢地球人的末世惩罚。
有人觉得害怕。
也有人觉得刺激。
这是一个丧失精准判断的时代,因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眼睛和心下无数胡乱的判断。
黎淑贞坐在客厅里发呆。
坐得笔直,端正,长发披散,像鬼魂般无声无息。
我看见她捏紧着拳头在发抖。
整个身体都在抖。
嘴唇,牙齿,肩膀,目光,全都抖到不能控制。
我以为是跟门口擦皮鞋的老屠置气,气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事实上,她的目光里,表情里,和整个状态所透出的,是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觉得害怕?
这么多年,第一次,我在黎淑贞的脸上看见恐惧。这个强悍到了骨髓里的女人正在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
我走过去,喊她妈。
连喊三声,她才反应过来。
然后,她像看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看着我的脸。
她不跟我说话。
我也不想跟她说话。
我们在冷战,持续二十多天的冷战,为了我工作的事情。
闷在房间里做很多与陈家坞死亡事件有关的记录,把所有认为有用的,或者觉得可能地成为线索的传闻都摘记下来。
我猜我已经宅得太久了,从八个月前辞职到现在,一直宅居,深宅,每天看电视,看报纸,看楼下花园里散步的女人们从薄到厚又从厚变薄的衣饰,看风从树叶间淌过,看高层建筑割破天空。
也看黎淑贞那张永远学不会笑的脸。
宅也与世隔绝的恍惚。
我已经宅够了。
晚间新闻里播放陈家坞事件。
主持人用冷静到几乎冷漠的声音做概述,关键词是:离奇死亡、短短数月、死亡人数与日俱增、死因不明、鬼村!
然后镜头直面死亡发生。
画面混乱,声音嘈杂,有人茫然无措奔跑,有人捂着眼睛尖叫,摄像机几次颠倒镜头,尸体的镜头一闪而过,脸部被马塞克遮挡。
一个秃顶、矮胖的中年男人苍白着面孔站在话筒前讲述他所目击的事件。
他说发生得太快,谁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
突然。
就死了。
太可怕了。他说。
尸体被盖上白布,抬出画面。
记者追着□□发问,能听见话筒里面呼呼的风声,能看见那个戴白手套白口罩的年轻警~察满目满心的惊惶怅然。他扭脸,后退,用所有表示拒绝的动作回避记者追递过去的话筒。
画面转场。
突然看见石玲。
石玲走在村民和记者的围拥中,走在常坤的右侧,用身体和手挡掉记者一路一路递过的话筒和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
我猜她很害怕。
但是没有办法。
我感觉箭在弦上,有不得不发的紧张。
糟糕预感。
黎淑贞站在厨房门口的一小片阴影里,脸朝着电视机的方向,没声没息,看不清楚表情。
新闻结束,广告登场。
画面突然回到歌舞升平的祥和里,有刹那眩晕。
黎淑贞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发呆。
厨房里水壶啸叫,尖锐刺耳。
黎淑贞像受到惊吓一样跳脚,然后扶着墙壁奔进厨房,脚步失措。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给石玲打电话,问她所有情况。
所有。
包括传闻真假,具体死亡人数,死因分析,现场堪察,立案情况,诸如此类的种种种种。
石玲说死了很多人,死因不明,已经立案,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任何线索。
我问她害不害怕。
她很轻地笑一下,说:“怕。”
然后又补一句:“很怕。”
能听见眼泪的声音,和心脏最柔软处的那一片荒漠样的恐惧,还有回望已经过去的人生时的一抹茫然怀疑。
我们是同学,也是很多年的朋友。
她从前最希望的就是做一名幼儿教师,每天领着一群孩子唱歌跳舞,教他们写字画画,听他们用最稚嫩的声音告诉她他们的愿意。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
可惜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越简单,越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