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四月。
天气晴得吓人。
阳光杀人样白亮。
一个叫陈家坞的村庄连续有人死亡,男人,女人,年轻的,年长的,甚至孩子。
死得离奇诡异。
死因不明。
到处都是跟陈家坞有关的新闻和传言,报纸,网络,超市营业员的闲谈,小区门口杂货店老板的猜想。
到处都是。
铺天盖地。
像真的,也像假的。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越来越没谱,没有最疯,只有更疯。
早报、晚报还有城市周刊上都只有简短的篇幅,报道陈家坞短短十几天里连续发生死亡事件,原因正在调查中。
正在调查中。
永远都是正在调查中。
不知道那些记者和编辑窝在办公室里造什么孽,这么模糊不堪的东西也好意思印成铅字往外发行。
远不如网络上的贴子和评论精彩,甚至有几个贴子中列举出了大致的死亡人数和名单,附带两三张没什么实质内容的照片。
网络上所疯传的数据跟官方以及媒体公布的数据有很大出入,不知道哪边才是真实的,哪怕只是接近真实。
很混乱。
乱到一塌糊涂。
有人说几年里面死了几百人。
有人说一个月里死了几十人。
也有说短短十天死了二十人。
关于死亡原因的猜测也有无数个版本:闹鬼,谋杀,瘟疫,天谴,巫术,谋杀,水源污染和土质变异,矿物辐射,生化武器,食物中毒,外星人入侵。
等等等等。
举不胜举。
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有人在开一场愚人节的死亡玩笑。
走出房间,穿过客厅。
很安静。
黎淑贞没有在家。
黎淑贞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当面喊她的名字,也很少喊她妈。
在别人面前提起她的时候,我都说黎淑贞怎样,黎淑贞怎样。
从来不说我妈怎样。
我们的关系比两个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的关系都复杂,是亲人,却像仇人。
我不想这样,但是没有办法。
总是在想,如果有父亲在的话,我跟黎淑贞的关系会不会好一点。
可惜白想,没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父亲,或者为什么他不跟我们在一起生活。
黎淑贞知道,但从来不说。
换鞋,出门,下楼。
住在隔壁单元那个患了白内障的戚老太婆拄着拐杖站在小区中心花园的喷水池边说陈家坞的事,她拉住从身边经过的人,扯着干瘪的嘴唇露出诡秘笑容,说陈家坞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的人终于回来复仇,说村里的人会一个接一个死掉,直到那里彻底变成一条荒村为止。
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她说。
然后笑。
齿缝里透出骇人的冷。
走到小区门口买烟。
转身的时候看见黎淑贞正横穿马路而来,步子笃定,神情阴冷,目光空茫,好像她永远只能看见虚无里面自己的幻象。
我把烟放进口袋,站在岗亭边等。
不想让她看见我买烟,因为不想争吵。
我们总是在吵。
有时候能吵到产生自己正站在悬崖边沿马上就会掉下去的错觉。
多可怕。
很多人围在小区门口谈论陈家坞的事情。
声音压低,表情夸张,夹杂沉重叹息和受到惊吓的怪叫。
擦皮鞋的老屠很淡定。
他说天怨人怒,谁也救不了陈家坞。
他说就怕等陈家坞的人死绝以后,会轮到别的村子。
他说死亡会像瘟疫像蔓延,一步一步轮到江城,轮到其他的城,直到全世界的人都死光。
老屠语气凛冽,神情惨淡,置身事外的闲散。
黎淑贞刚好经过,听见他说的话。
然后她停下脚步,转身,穿过人群径直走到老屠面前,毫无征兆地发作,把手指点到老屠的鼻尖上,像泼妇样歇斯底里吼过去:“老屠!你悠着点!造谣是要判刑的!是要判刑的!”
瞬间寂静。
有人走掉,有人冷笑,有人泛着白眼觑她,有人把手****口袋全然无所谓地吹口哨。
冷嘲。
热讽。
鄙视。
厌恶。
黎淑贞把自己扮演成电视剧里所有人都嫌恶的反面角色,任人围观,却浑不自知。
老屠撇着脸,完全不理会。
就是拿榔头敲破我的脑袋,我也不能想明白黎淑贞到底是为了什么。
谁能想得明白?
跟我吵,哪怕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我也能理解。可她跟全世界都能吵,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有关系。比如注水肉。色素茄子。楼下女人的大嗓门。隔壁人家小孩的钢琴练习曲。没有营养的娱乐节目和新闻里面没完没了的太平盛世。
还有一个她永远想掌控在手心,又掌控不住的女儿。
任何细微的不妥当,都可能引发她一场末日狂风的脾气。
没有人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或者到底是什么,把黎淑贞的整个生活搅成一场乱七八糟的舞台剧。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中心思想。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第三个演员。
有的就是一个永远面色苍白的母亲。
和一个永远面色苍白的女儿。
真他妈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