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我收拾课本,微笑,“我在想,年轻很好。”
小曼摊摊手:“想到马上毕业真不爽。倒不是舍不得大学,只是觉得进入社会钩心斗角好可怕。”
“人心如此,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而秋游前一天接到泗泾福音堂的电话,说施奶奶病势转好,想见我。
自从她许诺将房子托付给我,我倒尽量与她保持距离。我不喜欢被别人评判,那女生因一栋房子而百般奉承。
没有办法,我素来敏感。
不可随意与人深交,这是我个人经验。但却挡不住一次一次心软。譬如当时善待施宝宝,赠他许多绘本——只因我想起自己童年何等寂寞,I Feel Lonely。
因为癌病多可怕,所以我一度头疼,若施奶奶早早去世,一纸遗书果真将房子留给我,不知怎样麻烦,多少口舌也解释不清楚。现在听说她有好转,我简直要称颂上帝,莫非虔心祷祝真能让他的信徒解脱痛苦。
阿门,施奶奶已能走动,发梳得很整齐,和颜悦色,穿一身藏蓝色呢大衣,脊背笔挺,看起来骨骼健康。
我很开心,她要我扶着在花园里散步,一一指点:“那株金桂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其实我还是更欢喜银桂,颜色淡,气味温柔。丹桂的香就更逼人了,像交际花。”
她拍拍我的手背,我闻见她身上用了淡香水,还是那个精致的老太太。
“看,那边鸡冠花开得漂亮吧。一般鸡冠花只有一种玫红色。有个姊妹从家里带来种子,就多了一种黄色。杂在一起种,还能开出红黄间色。虽然是最普通的草花,精心莳养时也要不一样。鸡粪和豆饼浸水沤出来的肥最好,清洁。你想鸡吃什么呀,吃小虫子,青菜,其实是很清洁的。牛吃草,更简单,人家北方过去还用牛粪烧炉子呢。你晓不晓得,万万不能用人尿粪浇灌栀子啊桂花,那些花太香太干净,要气死的。哦,那边凤仙花还在开,一般凤仙花开到九月就没有了,这个凤仙花也是调理得好,颜色很多。”
的确,一簇一簇缤纷凤仙花丛鲜艳可爱,根部极丰满,无数须根互相盘结,分明是草本植物,却明明要往木本里长的。
“我在这里,主要还是给福音堂养养花卉,种点蔬果。”施奶奶有些喘,我问她要不要坐下,她摆摆手,意犹未尽,“我们去那边看看,有好几棵橘子树。你夏天来的话更热闹,黄瓜丝瓜癞葡萄从来都不断的。”
这是个难得如此宁静的傍晚,我搀着这位原本素昧平生的老太太,看夜色一点一点浸润整个院子。福音堂到了晚祷的时间,唱诗班的女孩唱:这世界,有个千年不变道理,那就是,耶稣爱你。
施奶奶也跟着唱,唱着唱着,眼里会有泪水。我曾认为基督教中父兄姊妹之爱来得太无道理,因为我不理解真正有上帝存在。现在想来,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个神,予你希望、勇气、抚慰、麻痹。世界充满未知,我面上虽静,却时时心惊。众人已开始祷告,我如异类藏身其间,见他们十指交握,垂首阖目,喃喃祈祷。那姿态有千百种,而神情却十分相似,坦然、沉醉、执迷,真如沐浴圣光。我仰首,环视,因我不信,所以不见上帝,唯有台前十字架,花纸玻璃窗,窗外密密匝匝橘子林,风一过簌簌响动,满枝火黄果实,汁液饱满。
祷告之后是分食圣餐。厨房间忙碌的姊妹端来大盆馄饨和炒饭。食物香气与祷告室内的庄重气氛相融,灯光恬美。有人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开始餐前祷告,所有人都静下来,跟着祷告。
祷告结束,大家分成小组盛汤盛饭,像普通派对一样热闹。施奶奶为我盛一碗馄饨:“你虽然不是教徒,却也聆听了祷告,神喜欢你。”
我坐在她身边,时常有人过来招呼:“施姊妹,侬孙女长得真灵。”
她就对我笑:“你看,我真是好福气,天上掉下个孙女。”
她目光慈悦:“看我这情形,似乎一时半会也不会死。那房子倒不如我直接过户到你名下。”
又提房子,我头痛,面作难色。
她笑:“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接受赠予还一脸不情愿。”
我摇头:“惶恐。”
最后她送我六枚端正硕大的橘子,我回学校。
十二月中旬,泗泾福音堂有人找到我,说施姊妹已去世。我惊动,万万不想她突然死去——我以为她康复,至少可安享晚年,三五年不少。
而福音堂老姊妹告诉说,癌病拖到最后浑身转移,会销蚀骨肉、血气、精神。你看好多得癌病的不是痛死,就是瘦死、饿死、耗死。施姊妹一生要面子,死也要死得好看,入冬之后突然着凉伤风,白血球降得特别快,不消一个晚上就去了。
我战战兢兢,挪近了看施奶奶遗容。果然还是富态容色,庄静饱满,颈下一枚十字架。
施奶奶葬礼仪式非常简单,几位老姊妹围着她祷告到半夜,第二天殡仪馆来车接走,老姊妹们怕我害怕,只叫我在福音堂等待,说前后不要两个钟头就回来。我问:“她家一个亲眷也没有吗?”她们反问:“你不知道?”
我摇头:“只晓得她有一个在法国的女儿,还有个小外孙。”
她们面面相觑,叹息:“回来再告诉你。”
我攥紧那本褐色房产证,呆立中庭。房产证上户主已是我的姓名。财产证明上有她的签字:施兆纯。
她安葬在泗泾郊区,墓地临河,很开阔。老姊妹说,这块地是她自己老早看中的,这几棵桂树栀子也是她自己种的。开春以后坟上还有几样花草,都是她之前播的种子。她是那种连死也要体面干净的人。
她们说,你竟不知道?施家原先是大户。她兄弟姐妹多人,曾经十分风光。
彼时施兆纯父亲被聘到复旦教书,阖家迁至上海。施兆纯是家里的七小姐,年纪最小,抗战结束那年才三岁。施家的风雅在老辈人的记忆里尚有残余——施老先生擅古琴、书画,施夫人懂茶道、昆曲、闻香,最为人称道的还是烹饪。当时施家与沪上名流多有往来,谁不倾慕施夫人一曲柔丽昆腔,一道龙团香茶,一餐别致肴馔。纵然再入不敷出,那一种风骨还是要的,旧式读书人境界在此,悲哀也在此。
如果施兆纯早生几年也罢,或许就和哥哥姐姐们一样随父亲去了台湾——三年内战,父亲在台北病故,母亲留在上海,带她辗转南北,直到全国解放。
一九六六年开始,她们母女因为成分问题而处境艰难。母亲不久自尽,当年沪上风流施家唯她一人矣。
她晚婚,嫁了皖北来沪工作的军队干部。一九七六年之后,丈夫意外升迁,官位显赫——家中又开始热闹。而世事多变,兴衰更迭本来就无法说清。七十年代末期她丈夫在某处视察抗洪抢险,途中突发心脏病去世,死后哀荣。
那年她女儿不满十岁。
她五十岁退休,女儿刚满二十——她深悔没有好好教养女儿,没有教她四书五经茶道昆曲。她不满女儿的衣装打扮,言行举止,“这个样子,哪里像个闺秀。”然而闺秀这两个字在女儿听来好不滑稽。
退休后太清闲,她先后开书店、插花教室、昆曲班,不过来人寥寥,很快就作罢。女儿大学毕业后不肯安分工作。她们母女几番大吵,伤及感情,彼此沉默数年。有一天女儿突然不声不响留给她一个婴儿,这时母女之间仿佛又有了默契,她只管照料婴儿,绝口不提他事。
我自泗泾返回,恍惚自另一世界走来,惺忪散漫,头重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