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懿平照顾得很周到,她熟悉我的口味,也能为我挡开轮番敬酒,同事难免取笑:“瞧人家把老公护得滴水不漏的,谁也别想欺负。”
饭后有人意犹未尽,说去迪吧,又说去看夜场电影,还有说去钱柜K歌。我概无兴趣,只想回去。懿平说,我们还是先走吧。我说,先送你回去。
地铁站等车,她稍微靠在我身上,我原本想挽紧她,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生硬。
“你别送我啦,我们不顺路。”她说,“反正我家离地铁站很近。”
“一个人没事儿吗?”
“没事儿。”车来了,她整理衣衫上去,回头朝我摆摆手,“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
“你也是,到家告诉我一声。”
我们坐相反线路各自回家,我一转眼,忽然记不起懿平的样子。手机屏幕闪动。是短信:“我已经到家,晚安。”
“晚安。”
陆青野
上海郊外十一月天气,是真正的秋高气爽。系里各班纷纷组织秋游,因已是大四,转年一过就要各奔东西,大家对秋游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
我们宿舍只有舒景一个人考研——她分手之后狠心用功,发誓要通过考研来扎根上海。凯琳是乐天派,从来用不着担心将来工作的事。小曼也洒脱:“你说上海人有可能饿死在上海伐?”
自己斩钉截铁回答:“当然不可能的啦!我到这松江校区开家茶馆都饿不死的。”
我没有这个福气。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追赶,人走在刀锋上,稍不小心就会跌倒。小曼每每切齿:“你又不考研,为什么这样用功?”
又上下打量:“唉唉,你为什么不打扮打扮?这么朴素,苦守寒窑似的,哪家公司敢要?”
继而叹息:“女人不能为了男人而活,要自己疼自己!”说到此处我对她眨眼睛坏笑:“哼哼,黑泽明的集子哟!这可整年都过去了,我还单身呢……”
她讨好:“这次秋游一起去吧?”
我笑笑,已多时不参加集体活动。大学近四年,仿佛不曾在集体里生活过。
小时候在陆桥小学读过几年书,也有参加过秋游。最远的是老师组织到市区人民公园。好大一片湖水,莲叶还没有枯尽。公园门口有人卖棉花糖。做棉花糖的小机器扑通扑通踩着转,糖浆就化作云样的棉花糖了呀。我被年轻的女老师牵着,手里高高擎一团棉花糖,偶尔伸出舌头碰一下,那么甜,太舍不得吃掉,而风一吹,竟悠悠忽忽将棉花糖吹走,只剩下一根缓缓流淌着糖汁的竹签。
对童年保存有记忆是一种幸福。
亦清楚记得彼时秋游,女老师领我们在湖中游船。那是电动船,方向凭脚踏控制。不知怎么我们把船一头扎入荷花浦,并赶上突如其来一场凉雨。孩童怎不惊惧?有女生胆小,当即哭泣,以为船再也摇不回去,我们会葬身此地。而我则想,若耽误了还船时间,恐怕会罚款。心事重重的孩子们坐在舱内,小人儿生出许多幽怨。但那女老师,却从从容容教我们念,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细细咀嚼藕花深处四字,觉出有无限美好。
我三年级结束离开陆桥。班上开欢送会。女老师要大家每人给我一枚卡片,上面写祝福的话。
我记得后来抱着一束栀子和同学说再见。那正是陆桥栀子的花季。我心中有喜悦,因为转学,我不必参加三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不必惴惴不安等待成绩出来,也不必担心数学老师找我麻烦。一切都再见啦。据说城里小学有体育馆,即使下雨也能上体育课——在陆桥镇小学,每逢下雨天的体育课都会被数学老师抢走,好可恨。
而事实上换了学校之后我足足花了整年时间来习惯新环境。陆桥镇小学的英语老师发“r”统统都是平舌,我以为“r”本来就是平舌,于是就出现了滑稽的“rain”“run”。新学校的老师重点纠正我,卷舌,要卷舌,舌头温柔抵住上颚!我一遍一遍跟读“rain”“run”,还是该死的平舌。老师生气:“这种发音是乡音。”周围有同学哄笑,学我读平舌的“rain”“run”!从此除了数学课,英语课也成为我最恐惧的时光,真不记得那时候四十分钟一堂课是怎样一分一秒挨过——我总是小心翼翼装作扭脖子瞥教室后墙的时间,分针以极其迟缓的速度走动,时间仿佛睡着了。哐当——飞来一颗粉笔头,老师骂,陆青野,你怎么老是看时间!不想上课到教室外面去!
我埋头,鼻腔因为憋住泪水而刺痛无比,我拼了全身力气不许自己哭,但有一瞬间还是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其他同学紧跟进度,气氛热烈,我被弃置,无人理会。
我曾经多么不喜欢陆桥,不喜欢陆桥的潮湿拥挤,不喜欢陆桥那与城里方言有别的口音,不喜欢陆桥巷子里经年不散的水腥气。
但那一年,这个在城里小学因为英文发音不准而浑身挫败的我,是多么怀念陆桥。清明节回去扫墓,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同学。而一见到他们我又冷静了,矜持了,端端正正立在花坛桂树下,并不参与跳皮筋踢毽子的游戏。他们问,在新学校一切还好?我端然点头,很好。他们问,有电脑课?我点头,每周有两节。他们惊羡,每个人都能上机啊?我点点头。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疏离,这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疏离令我羞耻又畅快。
而我又能向谁倾诉,我在新学校被人耻笑口音,他们乐于模仿我的陆桥腔,没有人愿意跟我跳皮筋踢毽子,也没有人要和我同桌。我坐在教室后排角落,个子最小,周围一帮留级生,上课不听讲,揉纸团砸我,揪我辫子,把红墨水倒在我板凳上。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在学校被人欺负,更不敢告诉老师,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滑稽的陆桥腔英文,因为自己迟钝的数学神经。如果我很优秀,还会有人欺负我吗?满心屈抑,忧愁,发誓要好起来——少年之心坚硬蓬勃,伸手抓住圆规往胳膊上戳,不停地告诉自己,好起来,好起来。
你是否难以想象,一个小学孩子竟会每一日偷偷起早背书,对着窗子咬牙切齿念英文,成百上千遍练发音,抱着小录音机模仿磁带,那纯正的优雅的英式英语。并默默学唱英文歌。
第一支会唱的,是不是SASHA那首《I Feel Lonely》?
Girl,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comin"
But I, I know that it"s been worth the wait
It feels like springtime in winter
It feels like Christmas in June
It feels like heaven has opened up it"s gates for me and you
我反复念,Lonely。I Feel Lonely。
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毫无磕绊地回答英文老师的问题,我竟也能在会话中使用一两个中学生才会的长单词。六年级毕业,我直升本市最好的初中,并代表毕业生发言。我已长高,校服的蓝裙显然已经嫌短。我步履轻盈,向我黯淡挣扎的小学时代告别。我终于,也可以在桌洞里收到字迹深透纸面、十分严肃的情书,也可以被老师重视、笑着点明、那个小囡陆青野蛮好的,也可以和城里女孩儿一样说娇气的英文、舌头灵活地扫过上颚。
“青野,在想什么?”小曼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