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演讲决赛主题确定下来后,我和陆青野一起找资料,修改讲稿。
主题是“中日文化之渊源”,她先写了中文稿,提及文学、绘画、音乐、服饰、饮食。初稿翻译出来后她发给我看,原稿当然比译稿漂亮得多,我当时还赞叹,你怎么不去写文章。
那很短的日子里,我奔走于京中各大图书馆,寻找一切可见的资料,或复印或扫描,整理了快递发给她。
时常有惊喜。
“这篇文章我也找过的。”
“这也是我要说的啊。”
定稿后她先在电话里朗读给我听。她的句法明显比夏天时成熟流畅,我纠正她一两处错误,她时常会佯怒:“干吗这么苛刻?”不等我说又咕咕笑:“比我老师还严厉。”
我还吩咐她,到时候来比赛,一定要多穿衣服。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MSN。她上线后会发闪屏震动给我,叮铃铃,她的小头像亮起来。
其实也很少说话,我们各自都有功课做。不过是有时——
“刚下载了苏昆全本《长生殿》,发给你要不要?”
“朋友寄了清冈卓行的新诗集,你那有没有?”
“今天这里好大月亮。”
“北京今晚天气也不错。”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
“新一期创意市集又在上海,据说不少牛人要来哟。”
“坏消息?”
“呃,赶上一场考试,去不了……”
“你妈妈最近还好?”
“怎么也不愿待在疗养院,自己出院了。”
“你上次说要找的一册沈祖棻词集,我这儿有。”
“好神奇,昨天我看的那部《鹤之雪》是陈久寻作的时代考证呢。”
“最近有寒流南下,注意保暖。”
“很怒,南京有个无良商人卖的汉服一点也不讲规矩,曲裾居然裁成两截。”
……
生活已不知不觉被她介入,有时很晚不见她上线,会自然发条短信过去:“晚上有课?”
“困死啦,做完作业就睡觉,你慢慢忙吧。”
有一天下班,夜色微茫,去医院找吴纬,他刚从手术室出来,看起来有些狼狈——最近医院产妇特别多,好像宝宝们都赶紧着在年尾降生。这天晚上医院就有好几个剖宫产手术,临了又送来一个,心内科吴纬竟然被拉去接生。
他大学时在医院实习,第一次亲见分娩,居然眩晕过去,被同学笑了好久。后来他告诉我,看到那团啼哭生命从母胎里出来,他十分惶悚。
“男人高潮不过几分钟,女人真正的高潮却是分娩,实在惊心动魄。”
他除掉脏手套与外褂,与护士一道随同产妇进病房。新生的胖女婴哭声嘹亮,刚刚当上父亲的男人欣喜若狂。
吴纬含笑。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从来没有的悲悯。
大学时实验课,他拎起活白兔一刀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同班女生往往尖叫,有的还要掉眼泪。
最开始上解剖课,胆小的同学根本不敢看尸体,他冷冷从浮满尸体的福尔马林池内挑选一具用钩子勾来,还拍拍尸体蜡黄的脸。
实习时分到医院,重症病房的绝症病人彻夜呻吟。病人初时用止痛酊,然后打吗啡,最后是杜冷丁。杜冷丁开始是半天一支,渐渐每小时一支,后来半小时一支——病人哀号,医生,不如死了算了——他会小声说,是啊,你说得对。
我也曾为之齿冷。他一笑,施施然背诵希波克拉底宣言,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
他睨着我,对于得了大病的穷人,当然是早死为好,要不拖了一大笔债务,他家活着的人还得受他的死罪。
又笑,不过有些人怎么也得多维持几天——拿国家工资的,多活一月多一笔钱哦。
当时他笑容优雅。
——我何曾见他悲悯。
这时他笑:“你怎么过来?”
“今天顺路,过来瞧瞧你。居然看到你接生——”我不忘取笑,“有没有晕倒在产床?”
他感慨:“小东西生下来一泡尿直直对准我。”
那边产妇家人过来感谢他,他起身应对。
心中陡然翻腾。想起彼年京都之夏,七张半榻榻米的小旅馆,久寻把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我永不能原谅自己。
若那团血肉没有被我毁弃,那我也将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一定会有明亮清澈的眼,在降生的刹那大声啼哭。
吴纬回来,叹:“那新爸爸高兴得像孩子。”
“你和张淼纹——”
“她怎么可能同意妊娠。”吴纬淡淡笑,“我无所谓,就看长辈那里怎么应付了。”他看我道:“我应该等着做你家孩子的伯伯——”
晚上回到家,陆青野在线。
“今天在医院看到新生儿。”我说,“特别小的一团,肉乎乎的。”
“你刚刚是不是想起旧事,难过了?”她太聪明。
我试图移开话题:“演讲稿有没有背熟?”
她说:“我太希望你可以对已经过去的事再坦然一些。”
我沉默少时,突然发现自己已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依恋,甚至在这一刻,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演讲比赛上的她。
但她告诉我:“决赛恐怕来不了,我有选修考试。”
“是这样啊。”我一愕,那边已匆匆道别,挂掉电话。
陆青野
终于狠心告诉他,我不去参加决赛。
双手滞在键盘上,似乎还在等待他多说一句,或者说,怎么能不来呢?我们一起准备了这么久。
不过那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这样啊。之于他,这本来就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吧。
我闭上眼,煞住之前对这次演讲比赛的种种期待与渴望。
不可以再继续,因为我担心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依赖。如果接下来去了北京,再见到他,恐怕更难收心。
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依赖。
功课这么多,一件都不可以落下。我把自己狠狠丢到书堆里。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给妈妈看病。将来买一套新房子。找一个优秀的丈夫。生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必须出色,必须挣到许多钱。所有与此前提没有太大关联的,都需舍弃。
我吁口气,像重新擦亮眼一般轻松。同时,又感到不知来自何方的惘然。
呵,我看见自己着簇新汉服,素襦碧裙,浅青褙子,盈盈立在决赛现场,朗声演讲……穿汉服是宋熙明的建议,他说这样的大场合往往日方代表会着和服,而中方选手多穿旗袍。你若以汉服出场,该有多么庄重惊人。
我听见自己滔滔不绝演讲,时而低回时而激扬……我知道他定然在台下看我……
我当然也知道,这是梦境。决赛近在眼前,我明明已经放弃,居然还要做这样的梦,真羞耻。一连多天,我都没有再上MSN与宋熙明联系。他问过一次,我只答准备复习,十分忙碌。
我果然不再去做导游与服务生。在枣子林取回最后一份薪水,把叠得整齐的浅草色小衫还给领班,突然有一丝怅惘。
溯回最初,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他,才会有此后连环般节节相扣的意外所得。童话里巫婆许诺贫穷一无所有的女孩当三天公主。在三天内她拥有一切,乐不知返,第四日午夜到来,她乞求巫婆延长她当公主的时间——话未落音,她突然回到原先的世界,依旧贫穷一无所有。三天的公主生活没有让她幸福,却愈发照出她此后生活的惨淡。她最终疯死。
我不要疯死。
很快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给一个即将去法国的小男孩教法语。我的法语并不出色,但应聘的时候那小男孩指着我对奶奶说:“就她吧。”
那人家只有祖孙二人,住在偌大公寓里,雇有保姆。奶奶也就六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富态的脸盘保养得很好,脖子上挂一枚细小闪亮的白金十字架,用刺绣丝绢,洒淡香水,室内阳台都种有植物。
男孩叫施德重,第一次看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我微微一笑。不过奶奶喊他小名:宝宝。
我正色端坐,施宝宝同学听好,我们先来学元音——
最初,授课的整个过程施奶奶都会陪在一边,我有些怕她。她目光冷静严厉,浑身一丝不苟,保持着老派富贵人家的讲究和漠然。
她房中有字画,红木条案上摊着宣纸,砚中墨汁极浓酽,芳香四溢。
我亦忍不住暗忖这个家庭背后的故事。
施宝宝已满六岁,但看起来苍白娇小,更像个女孩儿。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去幼儿园。他总是副大人般的冷漠表情。我表扬他学得快,他只是动动眼皮,专心致志观察铅笔尖。他的软皮文具盒里有满满一排削得很尖的铅笔,施奶奶每天都会在桌边削铅笔,那姿态真好看,小刀片紧贴着铅笔旋转,花瓣一样的木屑整齐落下。小时候妈妈也为我削铅笔。施宝宝喜欢握着削尖的铅笔抵在纸上,噗——折断,碎掉的铅笔尖在纸上留下浅淡痕迹。施奶奶不作声,又把铅笔削好。我说施宝宝,不可以这样。
他看都不看我:“不关你的事。”
我说:“这样是浪费。”
他说:“我没有浪费你的铅笔。”
我问:“为什么喜欢这样?”
他答:“不关你的事。”一副气死你无所谓的样子。
然而我看出他很寂寞。谁会注意一个小孩子的寂寞呢。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爸爸出差,我寄住在叔叔家,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是多么难耐啊。最怕是黑夜,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张着血盆大口。孩子总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与恐惧。我不敢关灯睡觉,阿姨看见,进门把灯关掉,并告诉我不能浪费电。我缩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人就要被黑暗吞噬。多绝望。白天,阿姨给我梳头,不小心扯痛我的头发,顷刻大哭,何其惊心动魄,像受了天大委屈——难道是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把童年的委屈忘记得一干二净,否则怎会有那么多粗心的大人,忽略孩子的寂寞,并对此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我试图让他活泼一些,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一样。
我问他:“上海教育台每天下午五点有奥特曼,你喜欢不喜欢看?”我记得许多孩子都有奥特曼情结。
他撇撇秀气的嘴巴:“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怪兽。要是有怪兽的话日本老早完蛋了。我最讨厌奥特曼。”我这才发现他的小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孩子喜欢的玩具,譬如电动汽车、小火车、小机器人。
施奶奶似乎在教他念《论语》,他也是没有一点兴趣。
我不甘心:“那施宝宝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他不理睬,离开椅子打开冰箱拿牛奶喝。
我不气馁:“宝宝应该出去交朋友呢。”
“你烦死了。”他突然说,玻璃样冰冷的大眼睛里写满厌恶,“奶奶给你发工资,只是要你教我上课,没要你啰唆。”
我缄默。
恰好施奶奶已从厨房出来,我坐正身体为他讲下一节。
期末考试前后我向施奶奶告假:“考完了再来,如果你对我还满意的话。”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点头:“你教得浅且耐心,蛮好。我等你考完。”
她预付我一月工资,开价不低。
一周后考试结束,我拨电话给施家:“宝宝什么时候方便,我来上课。”
老太太答:“宝宝病了,歇两天——”
想起他苍白细弱的样子,我忍不住买了玩具和水果前去探望。施奶奶脸色不好,脱口一句“侬勿晓得,现在人心恶得交关”。
我安慰,心想大概这会是个深入沟通的切口。
“我不过才走一会儿,叫小阿姨喂宝宝吃药,就把宝宝嘴巴烫到了。”她皱眉,心疼透顶。
我说:“宝宝不要紧吧。”
她眼皮一阖,满脸疲态:“我不是娇惯他,他实在被亏欠太多。”
“他妈妈不争气,私生了他又不养他。我已是黄土埋到颈项的人,哪天死了也不晓得。”她摇头,“我一听到外国话就发恨。他妈妈也是学外语——书不好好念,跟了外国人。”
“自己跑到外国去了,什么都干净了。”这精致老太太此刻看来十分可怜,“跟侬讲这些也不怕坍台,不怕侬笑话,只是要侬记清爽,女孩子年轻的辰光一定要自重。不然——”她看看宝宝的房间,宝宝正在安睡,“不然,人人受害。”
“嗯——宝宝妈妈在法国?”
她点头:“大概终于混出人样,到底还是想起这个儿子,要接过去了。”她渐渐恢复平时的神态。
不知什么时候宝宝已经醒来,靠在床头看画册。
好旧一本童话集,他看得津津有味。我问:“宝宝喜欢看?”
他马上否认,并很无所谓地把童话书扣过来:“都很无聊。”
我把削好的苹果给他:“你应该高兴一点,因为快要到法国去了。”
“为什么?”他毕竟还有孩子的好奇心,“你去过法国?”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温柔起来:“是的。虽然只有三天。但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他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期待。
离开时施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放寒假,我要回家——半个月后再来。”我很抱歉,“对不起,我家不在上海。”
回家前我去书店买了安房直子的一些绘本送给施宝宝。我看出他是在刻意掩饰欣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学得这样老成。我在他的年纪,正和小朋友们疯玩,学校围墙都敢翻。
妈妈请人做了香肠和风熏肉,陆桥镇老家院子里飘出过年的香气,闻起来很踏实。我不让她做家务,里里外外全是一个人收拾。她脸色还算好,一面搓团圆一面告诉我,她要去工作。
她原先是一家机关幼儿园的园长,幼儿园停办后她就不再上班。
“很好啊,身体吃得消?”我由衷欢喜,感恩上帝待我不薄,一切都在好起来。
“陆桥镇小学现在缺音乐老师。”她说,“校长我认识,人家叫我年后就去上班,有份工资总归是好的。”
我极欣喜。这样对治疗抑郁症也大有好处吧。
春节日日临近,陆桥镇热闹起来。
我学着以前爷爷奶奶的做法,请下神龛内的佛像,一一洗净。那尊滴水观音善目微垂,容颜慈悲,风带翻飞,鬓角细腻。盛入清水后,那小小净瓶口果然能滴出水来,落到莲座下的蟠龙口中,如此循环。
将先祖容像摆出。
剪下园中姿态攲侧花型优美的腊梅养入那对一尺来高天青细磁胆瓶。
请人把房子里所有坏灯泡换掉,线路接上,崭新的光亮笼罩整个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