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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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宋熙明

我还是迅速冷静,即时离开。飞机引擎轰鸣,两个小时之后我又会回到熟悉的城市与生活中去。一日之中恍惚往返于京沪两地,我能够想象自己是如何孑然、渺小。

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久寻。在我最彷徨之时,另一个年轻女孩儿静静听我说完一切。

我仰起头,没有想到自己一颗老去的心还能如此脆弱、诧异、自嘲,然后笑起来。

陆青野也笑。她陪着我,很少说话,我见她一双眼眸清澈无尘,钻到人心里去。她问我:“是否时常痛苦,无法向任何人表露。”

我说:“并且不知痛苦的来源,耽溺其中,十分自悔。”

她笑:“痛苦和浪漫一样,也是奢侈品。如果为生存所累,根本无暇痛苦。你要一心一意做个学者该多好。你不知道,第一次听到你翻译‘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我惊艳得要叫起来。”

我却又想起那时在东京,久寻攥牢我的手腕:“要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那日午后日光淡薄,我们坐在电车里,车窗外风景急速逝去。她轻轻重复,我有了你的孩子。束发的帕子散下来,直发盖住半张脸。

她突然要吻我,细细脖颈仰起,如同从前的每一次,她冰凉柔软的唇覆住我的面颊与眉目。她一手攥我,又一手拉起我的手,盖在她瘦弱的腹部。我惊恐又镇定,含糊喊她名字:“久寻。”像中毒一样不能自拔。

我们在七张半榻榻米的小旅馆内闭门不出。她滔滔不绝跟我讲她在小镇青绵的童年与少年。她忽而问我:“熙明,你爱我?”

我点头,却没有任何力量说出来。她一勾细颈,轻轻坐起来:“为什么会爱我?”

我怔住。她自己回答:“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聪明,我每门功课都能拿优秀,我会煮好吃的给你,会陪着你——”

“可是你又能给我什么。”她骇笑,“我们会有可能在一起吗?”

从前,她在我耳边说:“人生最幸福的事实在是莫过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这是鲁迅的句子,恰恰与她的意愿契合。她在花树下语笑晏晏,阳光下浮尘扑扑,她扑到我怀里,那么柔软熨帖的身体。

那个夏天无边漫长无边安静。我们在七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白昼黑夜都醉眠不休。后来一起去京都,和带有七周身孕的她在各大寺庙与博物馆间行走。夏日酷烈,枯山水的白沙耀人眼目。她一一指点,那是藤花,那是山茶,那是鹅掌楸,那是金丝楠木,那是瑞香,那是紫阳花,那是在歌里出现最多的胡枝子,那是瞿麦,那是棣棠。

在京都御苑之东,三条家第邸之侧的神社,有京都三大名水之一的染井,水声嘤嘤,水畔胡枝子上缚了和歌与俳句的纸条。她说渴了,径自执长柄竹勺舀水,自己喝了,递给我。

那时有怎样的颓靡与放纵。我命她回东京手术,我命她珍重身体,我告诉她人生尚未真正展开,我告诉她待到我自己有足够能力,我可以予她温暖予她华屋予她美食予她锦衣予她自由予她幸福。我们可以彻夜欢好,可以于高潮之后坦然相藉,随口说的便是汉代诗歌敦煌曲子词宋代建筑明清家具或者七小町和泉式部菅原孝标女。我发狂般抓住她肩,恳请她,放弃这团不成形的血肉。她含笑睨我,蹙眉思索,继而给我否定答案:“不可能。”

她唇角略微一抿,笑意尤存:“你曾说永远不会叫我承受堕胎之罪之苦。”

我冷汗涔涔,嗫嚅。是有一次,风雪满城的北九州,她约我前往。只她一句,竟叫我放下所有功课奔赴而去。她来接我,从旅馆窗口向外望去,田野枯干,细雪纷扬,模糊灯火亮起,映着视野里大片苍蓝湖水。还不知不觉,彼此胳膊已互相搂抱,完全出乎自然,几乎是同时。周遭一切沉落入昏黄夜色,我亦沉入她醉意盎然的柔软。她抬头索吻,伸出双手欲同我十指相扣。

瞬间,疾风漫起呼啸而过,她低低呻吟,反反复复念我姓名,似是要刻到骨头里去。我被她湿润幽深的身体紧紧包裹。这是生命里至为美好的时光,整个世界被大雪掩埋,怀中是爱人滚烫的身体。

再有一次,还是在小旅馆。她的身体在我手掌里,她的神情因为疼痛而至眩晕、甜蜜。她长长一叹,按住我伸向床头的手:“不要。”

她双眸璨璨:“不要,这一次,我们也不要。”她咬我耳朵,“不要任何隔阻才好,不是吗。”

我疯狂,她亦执拗,与我绞缠,满脸泪水。她用力迎合,又用力摒弃,挣开我,被我覆倒,再挣开,再覆倒。她大哭:“熙明,我们无法在一起。”哭声被我以唇封住。她在喉里呜咽,如是拼力展开身体,流泪低咽,“熙明,不要走,抱紧我。”死去活来,直至完全从巅峰跌落、恍惚、虚脱、幻觉。

是否孩子就是在那一日留下。

只记得平静之后她披衣起来,赤足坐在窗台上饮酒,身下是十几楼的高台,城市扰攘,正当樱吹雪的暮春。她一双狡黠眼眸滴沥沥望我:“我想要和你生孩子。”

接着兀自道:“我们一起安家,时常旅游。我们都聪明,儿女必定极伶俐。我们可以做翻译,累了找一个学校教书,攒了钱再离开。熙明,熙明。”

我将头埋在她温暖的怀中,漫无意识地答应:“好,我们一起安家,生儿育女,四季出游。”

是,我的确答应她永不让她受苦,我会怜惜她,珍重她。我亦有许诺,待她毕业,我们一起回京,我们置房、置地、结婚、生子。

但她怀孕,并执意与我出行,饮酒,不听管束。她何曾被人管束,我又有何资格管束她。在京都,她呕吐、疼痛、下身出血、破碎。她幽幽笑:“熙明,你看,我这个样子,你怎可能同我置房置地结婚生子。”

“不要生,我命令你。”

“熙明,你竟忍心。”

“我为你好。”

再至后来,我居然给她一只信封,几十万日元,足够她堕胎,以及事后保养。她消失在京都。我颓然返回。三日后,她来找我,肌肤如雪,长发披零。她直直看我,微笑,抓过我的手就往她腹上去,我灼烫一般要逃,她手如铁箍:“熙明,你查看,已经没有,我们的孩子。”

次日清晨,我在教室。出门取水的短暂间隙之后,回来看见课本中赫然一只信封。分文未动。我惊痛、大愧、无处藏身。若干时日后见到她,她已变更所有联系方式,依旧是长发,杏子样的眼眸,咕咕笑起来像一只精怪的猫。我见她在课堂发言,与先生引经据典,纵横捭阖,谁人会有她的聪敏与恣肆,她光芒夺目,照见我的卑琐与私心,我不敢直视她的容颜,她却依然能够,在我面前,双手撑在桌上,笑眯眯道:“最近有一场好电影——山田洋次的,你可会喜欢?”

毕业后她留在日本。之前她已经和西川老师在一起。西川志良是大学里极普通的语言教师,精通汉语,汉文底子甚至比一般中国老师还要好。而与其他专业的教师相比,他的薪水实在太低。

结婚时他三十九岁,久寻二十七岁。

陆青野徐徐叹:“那时候你的确非常过分。”她笑吟吟,“但,已经过去这么久。”

她岔开话题:“我正在准备那场演讲比赛。你应当期待在北京见到进入决赛的我。”

真好。这个女孩儿浑身充满力量。

陆青野

大三生活乏善可陈,必修课教室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少。情侣们大多搬出宿舍在外同居,宿舍楼比往年要冷清。晚上在过道里背单词,偶尔路过一间寝室,瞥见黑黢黢的里面幽幽泛出蓝光,蓝光之上是一张兴奋的脸——是在打游戏。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人努力准备出国或工作。譬如得了我那个交换生名额的女生,已经办好所有手续,即将去往早稻田大学。我们曾在教学楼里迎面遇见,她突然堆出一些尴尬的笑容,我也僵住。

桂信则专心准备GRE考试。她报的辅导班每周有十六个小时的课程,我曾去培训中心等她下课,看见教室里一张张热切活跃的脸孔,隔着大玻璃窗也能听见他们口中标准夸张的美式英语。口语课的外教是体格庞大的美洲男人,灰蓝的眼仁光芒四射,我听见他张开双臂用鼓舞人心的热情说,到美国来吧,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美国梦!学生们亦孜孜望着他,美国梦。

课后桂信走出教室,怀里是大摞资料,她似乎更瘦一些,眼睛十分明亮。天气冷了,她的下巴嵌在围巾里,笑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进城逛街。

桂信爸爸妈妈在上海工作,她当初高考就是占了上海户口的风光。彼时高中,我是语文课代表,桂信语文时常不及格——语文不及格的女生呃,太罕见了。班主任恨恨,桂信你太坍台了,哪个女生像你这样。明天就跟陆青野坐吧。我们钻在一处做了同桌,渐渐发现气味相投,于是每天清晨相约着去学校。就这样穿很肥的校服,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走到门口,把校徽拿给纪检部的人看。桂信经常忘记带校徽,于是我先进去,再绕到门边,跨过蔷薇花坛,隔着铁栅栏把我的校徽递给她。我们到得很早,寄宿生们刚刚做完操,稀稀拉拉退场。红色跑道上有几个体育特长生在跑步,球场上也有三两个穿运动衣的人用力砸篮板。值得留恋的是春天,透明的空气微微染着新绿,枝头新萌的嫩芽沾着露水,一树一树的白玉兰次第盛开,毛茸茸的灰色花萼,带一点紫,托着肥厚的花瓣,发酵的香气又潮湿又惑人。风一过,花瓣噗一声掉下来。初秋亦好,操场内外有夹竹桃与合欢树,夹竹桃的粉红花朵有点焉,姿态忧郁,像妇人。合欢花则是少女,轻垂柔长的睫,不胜娇羞。

我们的书桌上总是堆满了书,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晨读时经常躲在下面吃东西,看小说。老师从窗边经过,我们又会不着痕迹地念书,非常听话的样子。

高一时候我们中午在食堂吃饭。队伍好长。我现在还记得食堂饭菜熟烂的气息。她爱吃肉丸、鱼头、蘑菇,还有三鲜沙锅。天气冷的时候,吃沙锅的人很多,地上也特别滑。我们小心翼翼端着沸腾的沙锅穿过人群。端沙锅的感觉很刺激——滚烫的汤好像就要溅出来,脚下也随时有滑倒的危险。事实上食堂里经常有人把沙锅打翻,淋漓满身,狼狈死了。

那时候真有挥霍不掉的热情哪。每天都在想,假如有了很多钱——买很多机票,想飞哪就飞哪。买很多裙子,早上一套中午一套晚上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