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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权力流动 (10)

就拿桓温来说,以他的声望、地位和权势,的确处在可上可下的位置,通过搞几个“标志性工程”建功立业积攒人望,大方向其实是对的,问题是他接连犯下选择性错误:目标过大过难,打击面过大且同盟者过少,自己无法控制的因素(皇室、朝臣以及敌情等)太多,结果自356年第一次上书请求还都,到369年夏攻伐前燕失败,不但威望不升反降,还消耗了十三年宝贵时光。等他终于找到“废立”这个力所能及,但副作用同样巨大的“标志性工程项目”,霸王硬上弓地总算完成,该得罪的人统统得罪光不说,自己也已是王猛口中的“六十老翁”。结果换皇帝成功后不过两年,就在自己一场大病,和谢安、王坦之等朝臣百般掣肘下,离皇位一步之遥之时咽了气。

即便比桓温运气好的,如被北魏名臣崔浩称为“司马德宗(晋安帝)之曹操”的东晋末年权臣刘裕,凭借能力、实力和运气,最终奇迹般地完成了一系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宏大工程:攻灭后燕、后秦,收复洛阳和长安两个故都,还顺风顺水地给东晋小朝廷最后换了一茬皇帝,最终完成了改朝换代的美梦,刘裕成了刘宋王朝的开国皇帝,但囫囵吞枣的“标志性工程”耗尽了南方本就有限的资源,也让“暴发户”刘裕难以消化—他收复的北方领土还没等他正式建国就丧失殆尽,依靠武力上台的刘宋王朝,最终只过了一代,就落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局面,南北朝的力量平衡经此一番折腾,到了刘宋末年,反倒还不如东晋末的光景。

“标志性工程”三条基本原则

“标志性工程”不搞不行,搞大了也不行,“量力而行”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却不易把握,那么,该怎样去做才好?

首先,目标要“够得着”,太高了不行。齐桓公要当霸主,必须压倒最大竞争对手楚国,但齐国的实力其实有限,倘跟楚国对拼消耗,一来未必稳赢,二来其他中原大国趁火打劫,后果不堪设想。管仲的高招,便是降低目标值,大张旗鼓纠集多国部队去打,目标却是让楚国同意恢复每年进贡周天子的几担野草(包茅),人多势众可以吓住对手,只要野草可以让对手觉得让步也没啥。平心而论,齐桓公的“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战绩是“水汪汪”的,名气却在“春秋五霸”中数一数二,量力而为的“标志性工程”居功不小。

其次,要懂得“止损”。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夺取天下,急欲通过平定割据诸国,提高自己的实力和威信。当时有个谋臣叫王朴的,提出个“先易后难”的方略,主张先撇下和强敌契丹勾勾搭搭的北汉,转而攻打南唐。南唐是江南大国,一旦夺下,就是个光灿灿的头等“标志性工程”,足以震慑其他小国。照计而行的赵匡胤很快便发现,南唐实在太大了些,一时吞不下,他便果断改变计划,转而打其他南方小国的主意。当拟定中的“标志性工程”可能因难度太大而导致“资金链断裂”的节骨眼,及时“止损”,转移目标,将一系列中小项目,滚雪球般积累成一个值得夸耀的大成就,不失为明智之举。

第三,要懂得与人分利。桓温的“还都”和北伐之所以屡屡被皇帝、朝臣软磨硬顶,最终弄到泡汤,关键在于那些“标志性工程”只对他桓家有利,对其他人全无好处,皇帝会“下岗”固不待言,那些好不容易在江南安家的朝臣和世家大族,又有几个人喜欢这般折腾的?与之相反,另一些聪明的策划者,就不动声色地弄出些看似不够威风,却能把自己利益和更多人利益连接起来的“标志性工程”,如明成祖朱棣修《永乐大典》,清康熙皇帝修《明史》、开“博学鸿词科”录取民间知识分子,这些“标志性工程”的实质,当然是给“老大”脸上贴金,却也同时满足了当时、当地举足轻重的士大夫和民间知识分子的面子、里子。这样的“标志性工程”非但捣乱者不会很多,甚至还能吸引到不少“自带干粮”的“义工”,成事的概率自然也就大了许多。

说来容易做来难,“标志性工程”既要做,又不能过,个中分寸,实难拿捏。曾有人指出,桓温如果在公元347年攻灭成汉、权势和威望达到顶峰时便果断启动夺位计划,成功概率甚至会更高。因为这时他是年仅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军政双优”的常胜将军,拥有并不逊色于晚年的实力,和远比两次惨败、一次废立后更好的口碑。

刘备的遗嘱

公元223年,三国蜀汉先主刘备临终,在白帝城对丞相诸葛亮说,自己儿子刘禅能力平庸,你做长辈的能辅佐就辅佐,如果不能,干脆废了他自己干,免得被外人夺取江山。

这个故事,十个中国人怕有九个都耳熟能详,解读可就五花八门了:有说刘备气度不凡,跟诸葛亮君臣莫逆的;有说刘备阴险虚伪,幕后不定藏了多少刀斧手,只要诸葛亮胡说八道便一拥而上,而诸葛亮早就心中有数,知道是鱼饵,再怎么香味扑鼻也不敢动糊涂心思的……前一个说法貌似太理想化,刘备再怎么大方,也不至于拿老刘家江山开玩笑,更何况这个刘从理论上还是刘邦的那个刘,不全是他刘备的刘,正所谓“高皇帝江山,子孙安敢私动”,哪能说送人就送人?后一个说法看似合理,其实更不靠谱—病入膏肓的刘备能在幕后设埋伏,大权在握的诸葛亮就不能在屋外动机关吗?

其实,这年刘备已经六十二岁,在那个时代算是准高寿的老人,且一生颠沛,饱尝人情世故,又在白帝城休了那么久病假,大道理早就该想个通透。他之所以这么说话,多半是早看明白一个道理:生前的事自己管得了,死后的事,那就不是自己能管得着的了,刘禅也好,诸葛亮也罢,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和造化,煞费苦心地做安排,定遗嘱,看似万无一失,实则人走茶凉,别看这会儿忠臣孝子,煞有介事,等您这边一“完成历史使命”,那几位替补该干啥干啥,用得着时随手扯过“先帝遗训”,给自己做个廉价的魔术道具,用不着那便是提也休提了。

企业当家人,守着份偌大家业不易,总想自己荣退之后,安排得妥妥帖帖,笃笃定定,让接班人顺当平稳地继承家业,所以当家人临终之际,或身退之前,总会绞尽脑汁,安排下一大堆的机关套路,希望自己谢幕之后,这出戏仍然照着自己留下的板眼唱下去。

然而,真的能如意吗?不见得。

少管身后

清太祖努尔哈赤临终前,搞了个“贝勒共治”,一方面让皇权独大,另一方面又扶持了八个贝勒牵制皇权,这八位分开都不是皇权的对手,合在一起却足以压倒皇威,如此一来,皇帝不用担心某个贝勒造反,贝勒们也有信心在皇帝实在过分时联手“换马”,君臣之间就可保持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让家业在这种平衡中传承下去。作为一种政治平衡术,历朝历代都是老一辈帝王考虑身后事的首选方略。

然而,这种设计实在是一相情愿:政治势力有消长,您怎么就能保证几年后,皇权不会变得更大或更小,贝勒、诸侯们不会出现分化瓦解或生老病死?一旦出现状况,这个平衡又如何维持?努尔哈赤留下的这架“共治”摊子没过几年就被打破,先是皇帝皇太极不肯跟贝勒们平起平坐,连削带打,把“共治”变成自家一人说了算,等他也撒手归西,贝勒们又“优化组合”,把“皇三代”顺治皇帝硬是架空了好多年。清朝皇帝都喜欢玩这套相互牵制,却没一个玩顺当的:没记性的顺治弄了个四大臣平衡,结果最终弄出个鳌拜之祸;咸丰连“总部”都外迁,还念念不忘搞出个八大臣和两太后的平衡木,结果自家棺材还没运回北京,慈禧的“祺祥政变”已有声有色地搞完了。

给继承人指定监护人,也是老家长们爱干的一件事。开头提到的刘备那不用多说,蜀汉人才凋零,托孤是诸葛亮,不托孤也是孔明,政治遗嘱云云,不过是个场面活。可有些皇帝那是正经给儿子找干爹,磕头、抱脖子、声泪俱下,仿佛监护人但凡一拍胸脯,以后的问题便都不再是什么问题了一般。

其实,是个人都有想法,就算接班人上位之初暂时没什么想法,等逐渐聚拢掌控了资源,想法自然也就有了。雍正皇帝如此精明,儿子乾隆又整天把“祖训”挂嘴边上,可雍正留下的几个得力大臣,像鄂尔泰、张廷玉,乾隆没过几年就都让他们挂了闲差。别说乾隆这么自以为是的“十全老人”,就连公认废柴的刘禅也有个土性子—干爹诸葛亮公元234年就死了,可这位干儿子愣是顶着民意压力,直拖到公元263年、也就是他亡国的同一年,才同意修了第一座武侯祠,而且还修在眼不见心不烦的勉县。

道理是明摆着的,你当老大,喜欢唱自己的一出,用自己的一班人,并且觉得这才是最佳人选、最佳方案,这才是稳妥、体面;接班人也有自己的喜好,也想用自己的人,听自己的戏,也有自己认为的最佳人选、最佳方案和稳妥、体面,你当家,他不愿说、不能说或者不敢说,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迫不及待想自作主张一把,又有什么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