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你骗到一样值钱的东西?”渥魃希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眼角勾了眼角落中的某人。
身体随着马车的摇晃摆动,她把玩着手中的冰玉珠串笑逐颜开,“你都说值钱,那就肯定值钱了。”
“这是书洛的随身之物,就凭这一点你就赚大了。”渥魃希狭长的眼睛斜斜挑着,散发着深沉的光芒,笑容却飘魅,“可知道部落中人千金难求他一件法器,你倒是三言两语拿走他最贵重的持物。”
“你嫉妒?”她将珠串挂到腕间,冰凉的感觉沁透肌肤,寒中带暖,舒服极了。
“如果我说我想要你那串珠子呢。”他握上她的手掌,手指拨玩着她腕间的珠子,“我从未见过书洛与他人交谈,更别提青睐有加。”
真的那么高傲?
可是那个书洛,不仅和她聊了,还对她笑了,甚至乐于被她调戏,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他不懂那个人,还是她搞错了?
想也不想的扒下手腕间的珠子,想也不想的递给他,“你喜欢拿去。”
“你舍得?”他扬起唇角,执杯空停,“这东西很贵重,如此随意送出似乎不是你的风格。”
“我和他不熟,越是贵重我越是不敢收,拿人的手短。”她将珠串塞进渥魃希的手里,“不如我给你,和你换点其他东西。”
唇色被酒渍染出了艳丽水色,“我的东西你就不怕拿着手短?”
“咱俩熟。”她手指摸上了他的腰间一方玉佩,手指绕着玉上垂着的流苏,冲他挤挤眼睛,“换这个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如此客气了?”他睨了眼她,“我的东西你不是说拿就拿的吗?”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也不是强取豪夺之辈。”她豪气干云的拍了拍胸脯,“这不是和你换么。”
“不换。”他懒懒的两个字顿时将她的期望打回了原形,缩在一旁。
纤长冰指解下腰间的玉,连同珠串一起抛到她的手中,“书洛赠你的东西必有他的意思,你留着吧。”
捧着两样东西,她没有太多的意外,拿起玉佩狠狠的亲两口,揣进自己的怀中。
“你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渥魃希毫不留情的揭穿她的小心思。
干笑了下,没否认。
这些,似乎已成了彼此生活中每日都会发生的小事,他看穿她的心思,她明白他看穿她的心思,小小的心机不过是打发无聊时间的调剂,彼此呵呵一笑而过。
车身忽停,巴特尔的声音稳重传来,“汗王,策伯尔带领一支人马,西出三百里迎接您,人马就在前方。”
“他是迎接我,还是担心我呢?”渥魃希的轻松悄悄敛没在深沉的笑意之后,“许久没看到他,颇有些想念呢。”
叶灵绯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前方一众马队展开,旗帜呼啦啦的展开,翻飞在空中,一边雄鹰展翅一边是白虎凌空。粗壮的汉子骑在马背上,蒙古的长袍传达着熟悉的感觉,说不出的豪迈与浑雄之气。
这,才是她熟悉的蒙古族人,才是她印象中草原上飞驰的汉子。身边这个,实在是精致过度了。
“三百里。”某人玩味着这个字眼,“真是隆重的迎接仪式,让我受宠若惊。”
当旗帜下的队伍越来越近,渥魃希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完美,“果然是隆重啊,连我麾下的鹰队都带来了。”
叶灵绯发现,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淡笑、微笑、浅笑,从从容容的挂在唇角,有时是俊美,有时是病态的孱弱,但是那笑容,几乎从未消失过。
会始终保持笑容的人,要么是生活太顺,从未有过任何挫折,要么是生活太挫折,从未平顺。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此刻闪入她的脑海。
他,属于哪一类?
带着他的部队,远道三百里迎接,究竟是恭敬还是示威?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马蹄在面前数十米前停下,一干汉子快速的从马背上跳下,手中的白色长绢从脚下快速的铺设到车前,数十米的白色中,几十人威武而立,一声轻喝中,同时单膝跪倒。
两边马儿嘶鸣,被人紧紧牵住;旗风猎猎,拍卷着。
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被压抑了,无形的目光凝结在一点,等待着。
马蹄扬起的灰土还在空中飘荡,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泥土气息,黄色的飞烟中,人影从白绢的另外一头缓缓行来。
双目如电,龙行虎步,一行一动间都散发着肃杀的气息,每行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就近一分,不用说话,那常年在战场锻炼出的铁血气势就已让人无法透过气。不经意间就让对面的人想要逃离。
人在车前停下步伐,大掌互扣,轻微一点头,“土尔扈特部策伯尔,恭迎汗王回归。”
抬首,目中精光隐而不露,傲然盯着面前紧闭的车门。
与其说恭迎,在叶灵绯看来,几是武力相逼。口中道着汗王,却未行跪拜之礼,不过欠身顿首而已,不屑已在短短的几个动作中表露殆尽。
没有人异议,没有人质疑,就连白绢旁两排跪倒的人,也给人恍惚的错觉,是在跪拜这威武的男子而非车中人。
车内,叶灵绯撑着自己的下巴,抿唇思索着,灵动的大眼顺着小小的缝隙,看着车外的中年男子,不期然的一阵兴奋闪过。
他就是策伯尔,久仰大名了。
车外,在策伯尔开口之后,却是长久的无声,车内人仿佛睡着了一般,压根没有半点反应。
呼呼的风声中,跪在地上的勇士开始发出细碎的动作,彼此悄悄的对望,偷瞥了眼身前的车,又默默的垂下头。
策伯尔双目微窒,冷凝的气氛从他身上散发而出,浓烈数分。
吸了口气,喷薄的气势直指面前的马车,声音沉而不散,“策伯尔率土尔扈特部鹰虎两部迎接汗王,有请汗王下车。”
依旧……无声
叶灵绯看着身边闭目的渥魃希,他全身都笼着清雅悠闲,手中托着酒盏,轻轻晃着,嘴角一缕笑,从策伯尔出现的时候起,就这么古怪的噙着。
伸出手,捅了捅他的腰侧,她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目带笑意,“你要是再不吭声,他是不是会再吼一嗓子?”
“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拈着酒杯的手架在曲起的膝头上,“你不是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吗?”
“我是想。”她托着下巴,“不过我怕他真的会一直坚持下去,不知道身为汗王的你,理是不理呢?”
看似一句邀请,其间的古怪她却猜了个通透。
理,身为汗王面对属下颇为不敬的举止还若无其事的接受,固然可说是修养好,却又何尝不是驭下无方的苦果。
不理,汗王远道归来,却对自己的士兵不理不睬,纵然斗赢了气,失却了军心民意。
好一个策伯尔,带着两队人马出现,第一个下马威在无形中已摆出。身为属下和晚辈,面对汗王只行抱拳礼,却让军士为无形的棋子,逼迫对方不得不出现。
“那你认为我理是不理?”他手指搔弄着她的脸颊,看来心情轻松无比。
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正想说什么,门外的声音第三次传来。
“土尔扈特部鹰旗虎旗勇士,恭迎汗王回归,请汗王下车。”
三次恭请三句话,从自己到部落勇士,无形中已将邀请的主体置换了,渥魃希若还不出现,那不是不给他面子,而是不给部落勇士百里恭迎的心了。
“既然都抬出这么多人了,我若是不露下面,岂不是不给大家面子了?”渥魃希仰首饮进杯中最后一口酒,手指勾上了面前的车帘。
车外,本有些细碎的声音,凌乱议论着,在三根冰白手指伸出的时候,奇异的全部消失了,空气再度恢复了沉窒。
这三根手指,仿佛拥有无上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随着它的动作而转动。
跪倒在地的土尔扈特部汉子,屏息静气,悄然望着那手指的方向,眼中有崇拜,有敬畏,有兴奋,也有迟疑。
车帘,被慢慢撩起,车中的人,也终于现出了他的真容。
月白的长袍下,曲架起的腿弯,手肘轻搁,悬垂的发丝遮掩的半张俊容之后目光透出,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风摆动了他的袖袍,将他身上高贵之气拂出了车内,流转在人群间。
不需要威严的气势,不需要威武的姿态,他就是天生的王者,临空之月出尘飘然,令人不由自主的膜拜当场。
他,只用了一双眼,就征服了在场的人。
鹰部的汉子,眼中跳跃着喜悦的情绪,率先高喊着,深深的俯下了身体,“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
这一声,引发了所有人的激动,呐喊犹如潮涌喷薄而出,“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
在这样的声浪下,唯有一人依然平静,站在车下,平静的望着车中的人,目光冷凝。
“请汗王下车。”这一次,策伯尔连抱拳行礼都免了,强硬的口吻更是让叶灵绯的眉头跳了下。
是感到了威胁么?
不过她好像看到,对面除了马匹以外没有任何代步的工具,他该不是想看渥魃希的笑话吧?
相处这么久,她似乎没见过他骑马,还有那薄身板,几里路下来说不定就散架了。
“噗……”
渥魃希的手背在身后,不轻不重的捏了下那个幸灾乐祸人的手。
她反手勾着他的掌心,手指搔了搔他。
透明的指尖缓缓伸出,扶上了车门边,身体探了探,慢慢伸出车外。
策伯尔的眼神跟随渥魃希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咳咳……”那扶在门边的手忽然缩了回去,捂回唇边,剧烈的咳嗽中,人影寸寸滑落身体,指缝中,艳红一滴滴的沁出,点落在月白长袍上,触目惊心。
“汗王!”叶灵绯适时的揽住他孱弱的身躯,手臂一挥,车帘重新落下,“汗王病发,快……。”
马鞭挥舞,炸响在空中,马蹄腾空,车轮飞转。就这么生生的从策伯尔身边掠过,扬起半空的灰尘,将一干人等丢在身后。
一望无际的原野,顶顶帐篷像是绽放在绿色幕布上的云朵,羊儿欢跑,狗儿跳跃,远方的天空与绿色的草原接成一线,分不清天在哪,地在哪。
这才是她向往的景色,向往的风情。
比之冬宫的奢华,这里散发的就是一股野性的气息,纯净而未经雕琢过的野性。
但是让她更想不到的,就是此刻眼前看到的景象。
雕梁画栋的石柱,金色穹顶红墙碧瓦,图腾闪耀在金色的阳光下,草原的气息中融合着精致华美,雄伟豪迈一并具存。
即使踩着脚下青石板,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你的家?”
“你忘了,我是汗王,是王自然就有他的宫殿。”车上的人平静的望着眼前的宫殿,目光远眺,穿过华丽的殿堂,投落在远空虚无间。
没有惊喜,没有亲切,有的只是忽然间的惆怅,伤感,很快就随风消散,唯有他身边的她,敏锐的捕捉到。
“这宫殿造于我祖父时代,知道为什么吗?”他的手掠过空中,遥远的抚摸着宫殿的景致。
她心思一动,“为了不让你们随意走动?”
渥魃希嘴角抽了下,不屑哂笑,“当年的汗王是与俄罗斯帝王平起平坐的地位,可是俄罗斯害怕我们某天离开他们,设下了种种的圈套,一步步的剥夺汗王身上的权势。最后土尔扈特部的汗王,只能在俄罗斯成为质子,由他们掌握和任免,所谓宫殿,不过是困住我们脚步的金色囚笼。祖父为了部落子民,只能暂时示弱,于是建造了这个宫殿,它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一个耻辱的标志,让所有土尔扈特部子民都牢记的标志。”
这是第一次,她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忧伤,他的愁思,他深不可测的内心处掩藏着的情绪。
在长长队伍的跪拜中,他踩上面前的白绢,一步一步朝着他充满不屑的宫殿行去,脸上重又挂回了完美的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