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刑天说完那句话以后,一个逗号都没再往群里发过。
二十多分钟后,女英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刑天呢?出去了吗?”
“不会,”司马相如回复道,“他的头像还亮着。”
“那人呢?”女英问。
“不管怎么样,希望终于出现了,”九天玄女可能怕女英的情绪再度失控,说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九天玄女,我……我有个要求。”女英说道。
“什么要求?”
“你是在刑天后面进来的,如果你找到了出口,能不能别走,等等我们?”女英说。
这要求有些无理,但九天玄女很快回答道:“好的,如果我找到出口,一定等你,还会把我的路线告诉大家,尽量提供帮助。女英,你也答应我保持冷静,直到出去,好吗?”
“嗯,你真好。”女英说。
众人再次在黑漆漆的建筑中独自摸索,娥皇不知什么时候往群里丢了一句“江山易改”,不难猜出这话是针对女英的,不知女英是不在还是装傻,没有做出回应。
刑天的话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尤其是司马相如和董双成这对患难相识的情侣,他们俩说话时其他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给他们腾地方。但出于那点龌龊的小心思,我时不时地“不小心”偷瞄群里的爱情戏码,自我安慰这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有用的消息。
“其实黑暗倒有一个好处,”董双成对司马相如说,“平日里视觉功能被过度使用,其他的感官却被压抑了。在黑暗里,我觉得触觉、嗅觉、听觉像是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重新开始呼吸。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深夜回家,巷子里路灯坏了,我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异常馥郁的香气,浓郁得似乎伸手就能捞起一把。那种感觉,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这种叫‘花’的东西。”
“那是什么花?”司马相如问,“或许以后我能在阳台上种一盆。植物让人觉得平静,比闹腾的动物要好。”
董双成答道:“说来可笑,第二天,在明亮的太阳底下花香反而淡了很多。我找了很久,最后居然在一户人家院门口的角落里发现了那棵花树,远看像是一束放大的满天星,平凡至极。花也不美,一簇一簇地抱成团,花瓣色泽接近淡镉黄,花梗铅白发灰,像是刻意在人的眼皮底下把自己的美裹得紧紧的,只在黑暗中和人的嗅觉亲近。”
“那花叫什么名字?”司马相如问。
“不知道,”董双成说,“我太失望了,没有关心它的品种。”
“照你的描述,如果在初春开花的,很可能是结香,我很多年前也经常见到和闻到这种花。”司马相如说,“结香不算漂亮,但你的描述把它变成了比兰花还美的东西。我想我会在阳台上种这种只在黑暗里美得惊心动魄的植物。”
“淡镉黄是什么颜色?国画颜料?”睚眦不识趣地冒了出来。
董双成带着一丝不悦淡淡地道:“是油画颜料。”
偏偏这世界上就有觍着脸不识相的,睚眦又问:“司马兄,你在哪儿看到的结香,我出去了也找来闻一闻。”
“小时候的事谁记得。”司马相如冷淡地答道。
情侣间的氛围被睚眦破坏了,董双成说要继续往前走,司马相如也不声不响地紧随她消失。我看着睚眦头像上那只歪耷舌头斗鸡眼的哈士奇狗头,为世界上居然存在如此讨厌的人而感到费解。
九天玄女发来了喜讯:“我也看到亮光了。”
女英不在,九天玄女便托娥皇给女英带话,说她会在出口等她的,她一路下来没碰到什么障碍,大家只要耐下心来一步步往前走,一定都能出去。
又有一个人找到了出口,此时此刻紧跟在身旁的黑暗似乎也生出了一种轻柔的质感。虽然山神庙内的种种谜团并没有解开,但只要能出去,哪怕这鬼地方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发了条简短的消息给九天玄女,表达了由衷的祝贺,心中牵动起一丝不舍。
“谢谢你,相柳,”九天玄女回复道,“你也给了我很大帮助。加油,我会在出口处等你们。”
不知是否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她再一次重申会“等你们”,实际上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我很快就到,”我说,发出去以后觉得不太妥当,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会很快找到出口的。”
刚把这话发到群里,睚眦的消息就像瞅准时机的小丑一样跳了出来,仍旧是一段音频,仍旧是一支抒情摇滚的高潮部分,碰巧又是听过的,深情的歌词出现在这里,强烈的反讽意味昭然若揭,我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一样又羞又怒,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句有力的反驳来让他永远闭嘴。谁知这孙子还没完,紧接着又发来一段文字:“那老掉牙的笑话怎么说的来着,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要我说九天玄女不如先看看前面到底是不是出口,你们俩再演这出《楼台会》。万一不是也不至于浪费感情,你说呢?”
“是不是的我当然会去看,谢谢你的关心。”九天玄女说道。
“我这颗红彤彤的心,怎么它就老照着沟渠呢?”睚眦大发感叹,“我知道你等着相柳完全是出于纯洁的革命友情,但万一那有光的地方不是出口呢?万一是一热腾腾刚出炉的核反应堆,你等着大家一起去送死也不大合适是不是?”
“那依你高见九天玄女应当自己先去送死?”我反问道。
“反正九天玄女人美心善——娥皇怎么说的来着,那心就是999纯金镶的羊脂玉嘛!”睚眦回复道。
“你怎么说话呢!”我怒道。
“我一般都摸着良心说话,”睚眦反应飞快,“我就觉得吧——九天玄女我可真没针对你,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挺有好感的——这幕后黑手吃饱了没事干,在荒山肚子里建这么庞大的迷宫,费尽心机诓一票人过来,就为了让我们来场竞走?然后你甭管什么人,闭上眼睛一条道走到黑一准能出去,怎么,他这辈子的理想是促进全民健身,倡导世界和平?”
“但我的确看见了亮光,”九天玄女说,“我并没有骗人,我可以起誓。”
睚眦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蹦出来,显得很不耐烦:
“起誓要有用人类早完蛋了。
“我不说了是个小型核反应堆吗?
“当然,反应堆的可能性的确不太大。
“高中化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镁条燃烧发白光生成氧化镁和氮化镁行不行?
“一只节能灯泡点着行不行?两根白色荧光棒丢角落里行不行?”
被他一顿抢白,九天玄女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过了好几分钟,她说:“那我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希望出去以后还能回来,把消息告诉大家。”
“你自己小心。”我说。
睚眦的话不算全无道理,过了一会儿,九天玄女发了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相柳,如果我……”
“如果发现危险就不要走下去,”我说,“找找别的出路,如果没有,就在原地等着,我早晚会找到你。”
说完后我又添了一句:“我是说我们大家早晚会找到你。”发出去以后觉得自己蠢透了。
“不,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是说如果……我没有消息的话,我希望你知道,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对我来说。”
我无言以对,倒是睚眦阴魂不散地发了一个烈焰红唇的表情,我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我给睚眦发了一排足球过去。
睚眦回了一排牙齿全露的笑脸。
我的火气噌噌噌地往脑门上烧,语言这时简直成了废物,就像你揪着一个混蛋的领子要揍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蠢脸,一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拳头变成了一团棉花。
“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给自己惹麻烦!”反复删除了好几条问候睚眦全家的话,我最终勉强压下火气。
睚眦不知在忙什么,并没有一如既往地立刻回复。过了三分钟左右他的信息才跳出来:“小相柳,我们根本就身处麻烦的包围之中,你抬头望一望,哪里不是一团漆黑?”
“知道就好。”我说。
睚眦又发了一段音频,The Who乐队的Behind Blue Eyes:
“I have hours, only lonely
My love is vengeance
That’s never free…”
“别给脸不要脸。”我立刻不客气地说道。
这一小段歌听起来似乎挺伤感,但我知道睚眦在这时候把这首歌放出来绝没有一丝示弱博同情的意思,而是为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不快而满心自豪,并且把挑战我的底线当成了在山神庙的一项业余爱好。他问道:“哥们儿,你也喜欢摇滚?”
“没听过,也不感兴趣。”我冷冷地答道。
睚眦终于闭嘴了,我担心九天玄女的安危,问了几声,她却始终没有回答。无奈之下我只得暗暗骂了睚眦几句,继续前行,头脑中无意识地回荡着Behind Blue Eyes的调子,实际上这首歌我不仅听过,而且一度听得要吐,倒不是出于喜欢。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歌词:“No one knows what it’s like, to be a bad man, to be a sad man, behind blue eyes……”
——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恶人是什么滋味,这个恶人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我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有人在我心里很深的地方敲一面铃鼓,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像是希望我听见,又希望我忽略。我对音乐没什么喜好,睚眦发的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摇滚却在我心底激起了某种深远而轻忽的回响。
走过两间房,睚眦的消息伴着他可笑的哈士奇头像又跳了出来:“有人在吗?我受伤了!”
尽管厌恶,我还是问了一句:“伤到哪里了,怎么伤的?”
“下楼梯的时候滑了一跤,后脑勺磕台阶上了!”睚眦答道。
“现在什么感觉?”我问。
“头晕,后脑勺很疼。”睚眦回答。
“其他症状呢?”我问。
“暂时还没有。”
我又让睚眦摸摸后脑勺,看是否流血和鼓包。后脑着地通常比前额着地要危险,那里是脑干所在,且与颈椎相连处比较柔软,容易受伤。但我也只能初步判断,毕竟我的专业偏向手骨方面,对于脑部损伤知道得有限。睚眦的心跳、视力和呼吸都没问题,也没有恶心呕吐,应当没什么大事。
“但是我手撑了一下地,好像骨折了。”睚眦说。
对于手骨骨折我就熟悉多了,睚眦还没说症状,我就猜想应当是“柯力氏骨折”,这种骨折在跌倒的瞬间手腕撑地时最容易发生。因此我很有针对性地问道:“手腕肿了吗?手腕变形没有?你从侧面看看,样子是不是像我们平时用的炒勺?然后动一动大拇指,是什么情况告诉我。”
睚眦没有回复,说实话,我虽然非常厌恶他,却还是有点担心是不是后脑着地导致淤血或者其他伤害,脑部的问题可比手腕骨折致命多了。
“睚眦,你怎么样,还清醒吗?”我问道。
“头疼。”睚眦说。
“晕还是疼?具体哪个部位?”我急道。
睚眦没有回答,我越发不安起来,等了几分钟又发信息到群里:“在的话回复我,你怎么样?”
“睚眦?”
“人呢?!”
没有人回答,我握着手机一边寻找自己的出路,一边等候回音。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黑暗中慢吞吞地磨过去,一脸贱样的哈士奇头像忽然跳了出来。
睚眦:“柴门。柴门闻犬吠。”
睚眦:“柴门闻犬吠。”
睚眦:“柴门。”
睚眦:“柴门闻犬吠。”
…………
一共发了近二十条。这时女英、董双成和南柯太守几个人都出现了,女英惊恐地问“睚眦是不是疯了”,南柯太守认为是脑震荡造成的,董双成说她曾亲眼见过一个人摔了一跤以后突然失忆,成日里只会唱《苏三起解》,后来住进了疯人院。
有人消失,又有人跳了出来,加入讨论,睚眦中了病毒般的刷屏还在继续,“柴门闻犬吠”把众人的聊天切割得断断续续。我沉浸在震惊带来的微微眩晕中,那些我所欣赏不来却无比熟悉的摇滚乐在脑子里自动播放,一溜滚动中的足球在我眼前映出清晰的幻影。
我的消息发到群里去了——
相柳:“睚眦你怎么样,脑子还能转吗?你可以试着背英文字母表,能背出来吗?”
“B……f……X……H……”睚眦打出这几个颠三倒四大小写不分的字母。
说话时我也没有闲着,打着手机光在地上找到了松动的地砖。
这时睚眦的消息又跳了出来,错别字很多,语序有的也不太对,似乎头脑真的出了问题。把他的胡言乱语组织起来,大意是:“我得把我知道的说出来,现在头晕,怕一会儿忘记了。我一直要共享的信息是:看见白光的群友们,我也看到白光了,而且在刑天之前就看到了。”
我拉开地上的木板门,穿过黑黝黝的楼梯,推开面前的木门,一团雾蒙蒙的白光不期然蔓延过来。
于是我说:“我也看到白光了。”
睚眦又发来一个字母:“Z……”
我知道他是谁,而且他也认出我来了。
B、f、X、H、Z。
第一个字母代表方向,ABCD,对应东南西北;
第二个字母代表钟点,数字一到十用英文首字母代替,相同首字母用大小写区分;
第三个字母代表上、下,上是S,下是X,拼音首字母;
第四个字母代表内容的密文形式,密文通常用拼音书写,每一个字的变形形式是向后或向前推一个字母,H代表向“后”推一个字母,若是HH则代表向后推两个;
第五个字母代表危险级数,X、Y、Z三个级别,Z代表极高。
睚眦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南边四点钟方向地面上某个角落,藏着他要给我的信,内容用拼音书写,首字母向后推了一个。另外,他已经见到过出现在我脚下楼梯口的白光,那个地方极度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