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LHC现在不稀奇的,粒子物理学现在最火的是MHC。我带的科研小组就是和德国波恩大学合作的一个项目,主要研究MHC中粒子探测器M-ATLAS。德国人和美国人现在竞争得非常激烈,谁先弄出MHC,可以这么说,谁就拿到了通往未来世界的钥匙。”欧阳教授喝着兑了红酒的热巧克力,坐在沙发里,两条腿都盘在松软的沙发垫上。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充满智慧的活了几百年的猿类生物。他说的LHC是大型强子对撞机的简称,相对的MHC是微型强子对撞机,这是仅就体积而不是功能而言。强子对撞机的研发类似电脑的发展过程,正向着体积越来越小、功能却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成为物理领域最前沿的一场国际竞赛。
“我不理解的是,”欧阳教授从圆圆的镜片里审视赵钱孙的脸,“你既然对MHC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干脆加入我的M-ATLAS科研小组,反而要去搞什么基础研究呢?广义相对论研究的人已经够多了呀,而且说实话,这是有点落伍的,除非和量子力学结合起来。”
“因为我对一些逻辑问题还存在疑问,不把它们弄清楚,其他的探索都进行不下去。”赵钱孙说。
“说说。”欧阳教授说。
“其实理论和基础我自认为理解得还不错,反而在于一些形而上,甚至可能与玄学有关的问题上,我有疑问。比如‘因’和‘果’,总是先有‘因’而后有‘果’,‘因’是变量,‘果’是结果,这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但如果反过来,如果结果是一定的,那我改变‘因’,会得到什么呢?”赵钱孙问,“是否改变了‘因’,就会产生出另外一种‘果’,而原先的那个‘果’会怎样?是就此消失不见呢,还是成为电影里所描述的那种‘平行世界’?我们都清楚‘平行世界’在现行理论框架内是不可能的,那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这些问题显然深深地困扰着赵钱孙,他滔滔不绝,像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我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第三种可能我还没有想出来。而第二种,也就是最不可能出现的‘平行世界’……”
“所有的常识都有可能是错的,从我搞物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许多‘不可能’只是人类的认识还没累积到能发现其‘可能’而已。”欧阳教授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说完这句话,他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点点头:“所以即便是‘平行世界’,我也不敢轻易否定。这就成了我最困惑的几个问题之一:如果‘果’的存在是和所有物质一样实在的存在,只不过像电子和普通物质的区别一样,普通物质的粒子性强而波性弱,电子的粒子性弱而波性极强,导致电子很晚才被发现并承认其存在。如果‘果’是类似电子一样的存在,一旦改变了‘因’,产生了新的‘果’,而原来的‘果’仍然存在,只不过因为‘因’的变化而产生了类似‘平行世界’的产物,那么是否也就是说,结果一旦产生,就是不可更改的?”说完,他的目光急切地望着欧阳教授,好像他说的并不是假设性的思维游戏,而是和明天早饭吃什么一样现实的、急需解决的问题。
“唔……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欧阳教授思考着赵钱孙的话,盯着杯子中的热巧克力发起呆来。
“时间不早了,你们白天研究学术,晚上是不是也该休息休息啦?”欧阳教授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颧骨凸出,模样很精干的中年妇人走进房间,对于学生打扰了她丈夫的业余时间显然很不满意。
“马上,马上。”欧阳教授心不在焉地答道。
欧阳夫人不悦地哼了一声,转脸看到赵钱孙面前的茶几上空荡荡的,她勉强地问了一声:“你喝点什么?”语气中大有要是这小伙子真敢开口要点饮料,她就用笤帚疙瘩赶他出去的架势。
赵钱孙却冲她一笑:“我也来份红酒巧克力吧,酒和巧克力的比例是1:4,如果您有冰薄荷叶的话也来两片,可以吗?”
“冰薄荷叶?”欧阳夫人愣了一下,“你是说冰薄荷叶?”
赵钱孙得寸进尺地点点头:“最好是腌渍过的,时间不用太长,十分钟就够了。”
“你……”欧阳夫人拂袖而去,房间里的气氛安静下来。过了十多分钟,欧阳教授仍然盯着黑乎乎的巧克力发呆,欧阳夫人却伴着嗒嗒的脚步声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杯按照1:4的比例调配好的红酒热巧克力,上面漂着三片腌渍过的冰薄荷叶。
“尝尝看,”欧阳夫人好像整个儿换了个人,笑容满面地把玻璃杯放到赵钱孙面前,不等他喝到嘴里,就热情地赞扬道,“好喝到你不敢相信!”转过脸对丈夫说,“你教了二十多年书,总算有个像样点的学生啦!腌渍过的冰薄荷,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你叫小吴是吧,以后来欧阳老师家,别忘了提前打电话预约。”
欧阳夫人高高兴兴地走后,欧阳教授对赵钱孙说:“小吴啊,你总是那么让人意外。你不知道,你师母最喜欢热巧克力了,只要有空,她就琢磨怎么配这个热巧克力才好喝。你算是踩到点子上喽!”说着朝赵钱孙眨眨眼睛,“我的学生啊,说来也可怜,被她从家里骂出去的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弄得他们只要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敢上我这儿来。你是怎么想到那个薄荷的?”
“以前在别人家喝过。”赵钱孙微笑地说。
“谁?”欧阳教授说,“能介绍给你师母认识吗?”
赵钱孙眨眨眼睛:“我和她不太熟,就喝过一回,现在也没联系了。说起来,她和师母年纪和样子倒挺相像的。”
“唉,真可惜。”欧阳教授长叹一声。
热巧克力的蒸汽腾到赵钱孙的脸上,他的下巴仿佛遇到的不是水蒸气而是气态硫酸,很快肿起一个个类似脓包的突起,赵钱孙立刻把杯子放回茶几,低头看手表:“这么晚了,真是没觉得。”
客厅里的座钟适时地敲了十下,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好在欧阳教授家的大门从此对赵钱孙开了绿色通道。在告辞之前,欧阳教授问:“我看报纸上说,你们那个无头女尸的案子还没破?”
赵钱孙点点头:“确实有点困难。”
“我这不是给你施加压力哦,”欧阳教授笑呵呵地说,“但是还是希望你们快点破案,我女儿现在晚上都不敢出门了,作为普通市民,我还是希望快点把凶手捉拿归案的。”
“我一定尽力。”赵钱孙的表情忽然起了点变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欧阳教授看得一愣,连忙说:“哎,我也就是念叨,我知道你们刑警很辛苦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赵钱孙目送欧阳教授走回室内关上大门,他迅速转身,匆匆走到不起眼的拐角处,手往脸上摸了摸,一张半透明的肉色面具落进手心。面具下巴处的材料已溃烂肿胀。赵钱孙攥起面具,沮丧地在空气中虚砸了一下拳头,把这东西往包里一塞,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像是专为了讽刺普通市民的殷切期待,没过两天,案子忽然出现了一个令刑警支队的众位同仁措手不及的转机。
那天赵钱孙照例踩着迟到的时间线,晃晃悠悠、睡眼惺忪地推开办公室门,一瞬间涌过来的吵闹声让他误以为自己进了养鸡场。
“你不知道?”孙猴身为司机,却有一颗当福尔摩斯的心,他对满脸惊愕的赵钱孙说,“那个‘不高兴先生’找到了!”
“什么‘不高兴先生’?”赵钱孙茫然地问。
“就是那个割腕自杀的人啊,在废弃工厂里发现的那个!”孙猴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钱孙问。
孙猴直跺脚:“呸呸,和我当然没关系了,但和‘没头脑小姐’关系可就大了!”
“啊?”赵钱孙边说边拿起炸得酥脆的油条咬了一大口。
“你怎么还有心情吃油条?”孙猴诧异地问。
“我没吃早饭啊。”赵钱孙理所当然地说。
“你知道不知道,西城区的刑警支队接到线索举报,有人说,就在两个多月以前,曾看见‘不高兴先生’在桥洞底下画画,画的就是那个格……格……”
“《格尔尼卡》。”赵钱孙提醒道。
“反正就是那个格什么玩意啦,”孙猴说,“就是‘没头脑小姐’死在前面的那幅画!”
“我记得‘没头脑小姐’是被移到那里去的吧,《格尔尼卡》不算是案发现场,”赵钱孙吸溜着牛奶,“韩江雪做初步尸检的时候从背部压痕上就确定了的,还有陈员外发现的路面痕迹作为辅助证明。”
孙猴有点气愤:“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赵钱孙低头在桌子上看,自言自语地说:“咦,我的笔筒呢?”
“早上让韩江雪拿走啦,还气哼哼地说你毁坏证物之类的。”孙猴搭腔道,“看把你急的,丢个笔筒难道比案情有进展还重要?”
至少从赵钱孙的表现来看这话一点不错。韩江雪拿来的石膏模型,赵钱孙既没有在办公室里传阅,也没有自己研究,在桌子上放了两天以后,石膏吸水变得松软,他无所事事时拿笔头在石膏中央凿出个洞,然后就像发现蚁穴的顽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那洞被越凿越大,最后干脆被当成了笔筒。所以刑警中间除了赵钱孙以外,没人知道这块形状古怪的石膏的来历。
“听说……”孙猴蹭在赵钱孙办公桌前不走,“你和韩江雪……好上啦?”
“你从哪儿听说的?”赵钱孙说。
孙猴眯着眼睛,试图从赵钱孙的表情上找出点蛛丝马迹,但赵钱孙吃早饭吃得很专心。孙猴问:“你甭管谁说的,你们俩到底是不是……”
“你有空吗?”赵钱孙忽然问。
孙猴连忙点头,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热乎乎的八卦。
“有空的话帮我把垃圾扔了。”赵钱孙把牛奶袋子和带有油渍的塑料袋塞进孙猴手里,“多谢。”说完起身走了。
办公室正分配出外勤的人,一共三拨,一拨去调查桥洞涂鸦《格尔尼卡》,找找目击者或者知情人;一拨去西城支队协同调查“不高兴先生”的案子;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见司露的母亲。司露音讯全无,她母亲的行踪也飘忽不定,负责这事的刑警把街坊邻居和亲戚全走访了一遍,才辗转打通司母的电话。刑警告知司母她女儿很可能与无头女尸有关联,司母在电话那头波澜不惊地说:“我早当她死了,要采访的话五百块采访费,少一分不干,随你们便。”
赵钱孙分到第三拨,去驴耳朵胡同找司母,不巧同行的是陈员外,两人坐地铁去,还没走进地铁口,陈员外就咳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说:“孙猴贼眉鼠眼地在你那儿,是不是又跟你刺探什么小道消息啦?”
“没。”赵钱孙简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