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风雪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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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遇到了“我”(3)

“友情提醒,”嫦娥又发了一条消息,“想要出去的话,只要照着补充说明上的做即可。”

“没门!”钟致远怒气冲冲地冲手机吼道。

但又是十几个小时过去以后,嫦娥像是彻底消失了,不管我和钟致远怎么嬉笑怒骂,她像是老僧入定,完全置之不理,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和钟致远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出去。两个人之间必须死一个。

这叫什么事?只有刽子手才配活下去的世界?

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被告知生命是无价的,它高于一切,仅次于自由,而现在在一个疯子充当上帝的小空间里,获得自由的代价竟然是攫取另一条生命,这个生命的心脏泵出来的是和你一样灼烫的血。

我笑了,笑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响,简直乐不可支,最后搭在钟致远肩上捶胸顿足起来。

“你小子怎么了?”钟致远不悦地皱着眉问。

我笑得说不出话来,扶着他连连摆手,最后做了好几次断断续续的深呼吸,才说:“难道不可笑吗?我们,包括去阎王殿报到的那些人,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牙齿都快咬出血来了,结果呢?我们竭尽全力、处心积虑,却一步也不差地走完了凶手给我们写好的剧本,是不是很可乐?”

钟致远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的时候,他沉声说:“再说这种混话,我就大嘴巴抽到你清醒,听到没有?”

“我们一定会出去,”钟致远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会让你出去。”

我摇摇头,揉揉因大笑而酸涨的面部肌肉:“你说错了,哥,是我一定会让你出去。”我举起了手里的军用匕首。

钟致远大惊:“你怎么拿到的?”

我笑了笑:“刚才挂你肩膀上触电一样乱抖的时候。”

“你给我放下,”钟致远急了,“把刀还给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摇摇头,退后两步,把刀尖对准心口:“哥,你出去吧。”如果说这座黑漆漆像棺材一样的山神庙有唯一的一项好处的话,那就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条件下,我和钟致远这对算是结了深仇的兄弟见面以后,不得不迅速地跨过隔阂,一致对外。就好像我压根没有害死过他的战友,我们还是血连着血的亲兄弟。

但过去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我们暂时不去考虑而消失,它们像蛰伏在黑暗里的恶兽,一有机会就会猛扑出来撕掉你一块皮肉。就比如在山神庙里钟致远脱掉衣服,露出肩膀上那个一元钱硬币大小的伤疤,它像是一个记忆节点,一下子把我带回那个禁闭室外的场景,钟致远双目充血,血迹从肩膀上厚厚的绷带里渗出来。

同样的还有那些他说起来就像自己掌纹那么熟悉的物理知识。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或者随便什么他立志成为的人,但事实是他却成了一个被开除的缉毒警,没有一枚可以炫耀的勋章,甚至连买火车票打折的军人证都没有,唯一的纪念物是一把平凡得有点寒酸相的军用匕首。

错误可以改正,而罪孽一旦造成,将永远不能赎清。哪怕我现在是一个体面的骨科医生,也不能阻止灵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受到难挨的拷问,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钟致远去了哪里?我是否还能见到他?到时用什么方式表达我的悔恨?我毁了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胜过父母,所以我的罪孽将永远不能赎清。

钟致远的声音很响,听起来却又有点遥远,像是天边沉闷的滚雷,他叫我放下匕首,他保证我们都会出去,他说他想了一圈,回顾所有他知道的理论和方程,即便MHC能造出一个三维内三维,困住进来的人,也没理由只能放出一个人。要么全都出不去,要么找到方法,所有人都能出去,他说。

我说,这不是科学筛选的问题,这是“上帝意志”的问题。很不幸,那疯子加变态自诩为山神庙的上帝,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她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出去,那么我希望幸存下来的是我们俩中间更好的那一个。

“她会去阎王殿报到。”钟致远试图说得很肯定,“而我们会出去,你要相信我。”

我摇摇头:“如果你有办法,那么我们就不会耗掉那十几个小时。事实上我们想尽了办法,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出不去,还是给那个疯子当猴耍,我认了。”说着我退到MHC旁边,把包裹在上面的衣服扯掉,好让藏在监视器后面的凶手看得清清楚楚。

人在死之前的一刹那会变得异常敏锐,这或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我把匕首朝胸口刺下去,钟致远从包里掏出了打火机还是什么的往我脸上砸,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一刹那,我浑身的感觉神经末梢都蓬勃发达起来,在他做出投掷的动作之前,我就把刀深深地扎了下去。

先是体会到刀子的冰冷,然后疼痛淹没了我,我模糊地感到钟致远跑过来,跪在我身边,但他不敢动我,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我暗自庆幸。我告诉他:“别管我,快出去。”但我的声音太轻了,所以他只好趴下来,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唇。

我颤抖地说完话,钟致远抬起身,眼睛瞪得直直地盯着我。

“快。”我说。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好像背着几千斤的东西。他转过身,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泥潭里艰难前进。监视器和我一起看着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按嫦娥的指示消失在砸破的窗洞后面,钻进黑漆漆的殿宇没有再出来。

我躺在地上。说实话,什么人生和哲学,生和死我都没有想,因为太疼了,光是和疼痛抗衡就花光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压根没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我知道,就算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他还是会诡异地凭空站在门槛外。这正好证实了我的想法,一些有利的想法。

这个人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原来嫦娥是个男的。或许是躺着的关系,我觉得他个子还挺高,挺有范儿,像个城市精英,我的手机灯光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白色的弧线。

我知道这时候不会听见一丝其他的声音,但我还是错觉般地感到钟致远的脸悄悄地从窗洞挪开,迅速地跑进楼梯,快得像一头因极端暴怒也就极端冷静的猎豹。我没有时间解释为什么我确信凶手一定会出现,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偌大的山神庙,这么多人在里面游荡,死去的尸体却只有我见到了一具,说明有人在黑暗中清理尸体。更进一步联想,还有给饥饿的人送面包、给擦伤的人送创可贴的“幽灵信使”,目的是保证我们继续自相残杀的刺激表演,他之所以行动像个鬼魂,只要细想就不难明白是山神庙的特性所导致的。

同一间山神庙排斥两个拥有时间性的活物同处一室,那么想要传递东西,只有首末两间具有奇点特性的山神庙能办到。事实上,所有人与幽灵信使遭遇的地方正是一开始刚进去的那间庙宇。至于幽灵信使通过什么方式进入那间山神庙,由他在群里监视和在MHC内装配摄像头就可以推测出来,这个人必然热衷于扮演上帝,喜欢置身事外地观赏他的“子民”在他创造的宇宙中蒙难。他不屑于待在山神庙内,肯定是从外面的真实世界进入这里,因此真实世界和山神庙世界之间必然有一条他可以随意操控的通路供他出入,此时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因此而具有某种程度上的融合。

这一刹那很难用文字来表述,因为两个世界的时间、空间、光线、声音的各项性质完全不同而无法兼容,造成了短暂的混乱。这一点我是从司马相如提出“幽灵信使没有脚步声和呼吸声”中受到的启发。不是幽灵信使没有脚步声,而是他来去的时候,声音不是声音、时间也不是时间,而司马相如和所有与幽灵信使有过交集的人之所以意识不到幽灵信使的到来和离开,因为那一瞬间,除了在通路内部受到保护的“幽灵信使”,一切都是一场混乱的虚无,看不到、听不到、意识不到,也不存在思考。

由此推断,现在这间终末山神庙,以幽灵信使的秉性一定会现身,因为见证受害者的死亡是他自封上帝所得到的最大乐趣,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的全部目的。而钟致远只有看清了凶手的脸,才能够报警,让警方尽快展开抓捕。我相信钟致远都会办得非常漂亮。

凶手没有愚蠢地试探我的呼吸,而是直接按在我的颈动脉上,然后踢了我一脚:“怎么还没死?”

因为我那一刀刻意地避开了心脏和肺叶,没有伤及任何脏器啊,混蛋。我斜乜了他一眼,但懒得跟他解释人的求生意志会激发出多大的潜能,好几年专注于手骨的我居然能在一瞬间清晰地回忆起胸腔的解剖知识,自杀得这么有水准。

不过看起来他也不在乎,他掏出一支空的针管,自言自语:“听说要打四管空气才能死人。”

他说得没错,四管空气进入血管中,大于血管壁的吸收能力,那么至少有五种以上的死亡形式等着在我身体里开狂欢派对。

他蹲下来,把针管在我手肘内侧比了比,这时他发现我在笑。

“你笑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抬起下巴:“你看。”

黑夜依旧笼罩在山神庙上空,仿佛永无尽头。这人什么也没看见,认为我在耍花招,他冷冷地说:“没什么可看的。”

“你不觉得日出很好看吗?”我说。

他笑起来:“可惜你没机会见到了。”

我费劲地忍着痛苦说:“这可说不定……”我已经告诉钟致远,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去敲阎王殿的门,他得快点出去,然后报警。

仿佛是为了最有力地反驳他,砰的一声枪响,他的腿骨上开出一朵血花,紧接着又是一枪,针管掉到地上——他的手腕也被打中了。我看见一道人影出现在庙门外,他朝我跑过来的时候脚底像是带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