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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唆!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哪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它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案例点评
未与心中白马王子相遇前的心理状态
1.本我需要的严重亏空
潘金莲原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因不依从主人的纠缠,被迫嫁给了人称“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饮食男女,人之天性,性欲和情欲是人类所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马克思说,“情欲是人类强烈追求自己对象的本质力量”,而潘金莲在她的婚姻中没有得到她理应得到的东西。首先是她不喜欢、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其次是她的性生活需求受到压抑,她与武大的结合毫无身心愉悦之感,有的只是痛苦。她对自己的迫于无奈所嫁之人——武大的评价是:“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对待这样的一个爱人,潘金莲怎么能有幸福的感觉呢!或者说,她的身体性的需求和情感的需求都是亏空的。
我们可以说她的本我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所谓本我,是精神分析流派弗洛伊德提出的人格理论中的一个概念,是指人格中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部分,它由先天的本能和欲望所组成,是无意识、无理性的。本我奉行的是快乐原则,要求无条件地即刻满足,弗洛伊德认为婴儿的人格结构就完全是由本我组成的。
2.超我的严格约束
潘金莲所处的那个社会是封建宗法社会,对女性有特殊的三纲五常、恪守妇道等贞洁观念的要求,这些要求经过几千年的巩固,逐渐成为一种大家都认可的内化的观念。所以,潘金莲在这样的封建制度的熏陶教育下,也逐步形成严格的超我。所谓超我,又称理想自我,它是通过家庭、学校和社会教育获得和发展出来的一部分,是人格结构中道德和准则的代表,其作用是按照社会道德标准监督自我的行动。因此,潘金莲的超我就要求她必须恪守妇道,即使明知道婚姻不幸福,也要一辈子守着这份婚姻。
弗洛伊德认为,凡是被禁止的东西,一定是被愿望的。如果不是人们愿望做的事,禁止就是不必要的。潘金莲所处的社会所严厉禁止的女性对性和爱的追求,就是她们所愿望、所渴望做的事情,也是她们本能的需求。
3.自我的无奈软弱
所谓自我,是在现实环境的反复教训下,从本我分化出来的一部分,它是现实化的本我,是理性的、识时务的,它不会盲目地追求满足,而是在现实原则指导下,力争既回避痛苦,又获得满足。自我在人格结构中代表着现实和审慎,它奉行的是现实原则。本我无法与外部世界直接接触,它唯一的出路是通过自我。
潘金莲的本我的冲动,特别是作为一个成年女性的性生理和心理需要的冲动,在当时那个贞洁第一、恪守妇道的封建社会中被反复压抑,她不得不让自己更加现实化,力争安于现实的但又不快乐、不幸福的婚姻,努力地压抑自己,她试图这样回避婚姻不幸的痛苦,可以获得所谓的暂时的心理平静。这就是她的现实自我的无奈选择。
我们可以看出,潘金莲的三个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自我、超我虽然各有缺陷,却维持了一个看上去很好的平衡,超强的本我受到了现实的自我和严格的超我的无情压抑和管束,她的本我这匹野马被牢牢地关在道德约束这个超我的堤坝和牢笼之中,而驾驭这匹野马的驯马师——自我又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只能隔着笼子看这匹野马,希望它不要挣脱牢笼出来,因为这个自我很清楚自己很难驾驭这匹以追求快乐和满足为目的的野马。
然而,这匹野马还是挣脱牢笼出来了。
遭遇白马王子后的心理创伤
见到武松的那一刻,她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潘金莲对武松的爱慕一览无余。她对自己婚姻不满的负性情绪也更加被提升起来,她感叹自己命运的不好,她的一直受到压抑的本我在看到武松的时候被激发了,她一直追求的幸福就近在咫尺,她的本我正蠢蠢欲动。她在强烈的性本能的需求驱使下,不再顾及当时伦理道德的那个超我的约束,开始试探性地追求自己的爱。她先是关心备至,周到体贴,让武松到家中来住,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爱慕的人,还尽量找机会和武松独处、说话。她也情不自禁地向武松宣泄自己的烦恼和苦闷,希望得到对方的爱惜;抱怨自己的不幸婚姻,希望能博得心爱之人的同情。在酒桌上,她更是关怀备至,将鱼和肉都夹到武松的碗中,用一个封建社会妇女最原始的关爱方式来含蓄表达自己的情感。然而,可惜的是,武松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汉子,是一个以不近女色为基本原则的好汉形象,这不能不让潘金莲感到着急。所以,她在武松来住的第二天一早就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伺候武松的起居,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当武松为了表示对嫂子的感谢,特地给她带回来做衣服的缎子时,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潘金莲是怎样欣喜若狂,虽然语言上的表达很委婉,但是内心的活动一定是翻江倒海。她将自己的幸福已经暗地里托付给了武松,并想当然地以为武松也有此心意,她的本我的需要就快得到满足了,她再也顾不了这些貌似严格的超我的管束,再也不想接受现实自我的看管了,她要表达自己的爱,要让压抑多年的本我放松一下,她特别摆下酒席,关上房门。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可看出她内心那个狂野的自我的影子正一点点地扩大,超我和自我正一点点地被忽视。
潘金莲借着酒力来表白自己的爱恋,试探性地用手捏武松的肩胛,见没有遭到拒绝,便大胆袒露自己的心意,然而当她打算进一步表白自己的爱恋时,却受到了意外而强烈的打击。她没有想到的是,武松不但没有领会她的情意,反而大为光火,大声斥责她不守妇道,不知廉耻,并说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这对情绪高昂正处于接近幸福顶端的潘金莲来说,不啻是个污辱性的打击。
创伤后的心理扭曲变态
1.冲突激化,心理平衡被打破
在受到沉重的心理打击后,潘金莲的本我需要不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使这匹本我的野马也受到了鞭笞,这个本我像洪水野兽一样开始涌动。原来为了防止本我的冲动泛滥而不断筑高的超我的堤坝也在一夜间瓦解了,她的软弱的自我也无力去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了。本我已经冲垮了自我的控制,像一泻千里的洪水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了。
她不仅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得不到满足,而且她的高级精神需要同样是亏空的。她是一个处在封建制度下的女性,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家庭和婚姻,她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自主、不能如愿,她对人生社会的态度必然是一种极度失衡的消极心态。追求与现实的矛盾必然会自然而然地在她的心灵中引起极大的冲突。而她所追求的武松给了她更大的打击和心理创伤,使她在婚姻不幸和追求不成的双重打击下,在没有人能帮她排解苦闷和烦恼的情况下,心理开始走向了一个异常的状态。
2.不合理的防御机制的运用
潘金莲在心理受到创伤、扭曲后,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报复心理而投入了西门庆的怀抱。这与其说是王婆的促使,倒不如说是潘金莲的本我的释放,是她本我的洪水野兽的泛滥。即便如此,她依然处于强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封建贞女的思想和淫妇的行为进一步撕扯着潘金莲的身体和心灵,罪恶感不时地敲打着她的内心,本我和超我也在继续进行一场较量。
可怜的是,她在心理受伤后,没有采取合理的措施来为自己疗伤,而是采用了反向形成的心理防御机制。自我防御机制是自我用来应付本我和超我压力的手段。当自我受到本我和超我的威胁而引起强烈的焦虑和罪恶感时,焦虑将无意识地激活一系列的防御机制,以某种歪曲现实的方式来保护自我,缓和或消除不安、痛苦。我们看到,潘金莲就是在本我和超我的较量中采取了一种不合理、不恰当的防御方式。她无意识地采取了反向形成的心理防御机制。所谓反向形成,是指将内心一种难以接受的观念或情感以相反的态度与行为表现出来。如一个有强烈的性冲动压抑的人,可积极参与检查淫秽读物或影片的活动,而潘金莲恰恰如此,她在遭受心理创伤后不但没有厌恶男性,反而由喜欢男性到对男人失望和愤怒以至想报复男人,以这些变态的行为来满足自己的性欲和扭曲的心理。于是,她借机放纵自己与西门庆勾奸,完全置超我于不顾。
这些不合理的防御机制进一步使她的心理走向异常。
心理变态后的疯狂行为
在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的举动背后,实际上是潘金莲迷失了自我后的本我放纵。我们知道:洪水需要引导,如果让它肆意泛滥,必会成灾。后来潘金莲被丈夫武大郎所发现,更是心慌意乱。毕竟她是生活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她的勾奸行为是为社会所不容的,她的心理冲突到了顶点,她现实的自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她处于迷失自我后的崩溃边缘。在这个悬崖边上,她作出了疯狂的举动,将妨碍自己性欲和情感需求的武大郎置于死地。
潘金莲心理变态的反思
我们细细想来,潘金莲的悲剧除了自身的因素外,社会因素的影响也很大。她剧烈的矛盾冲突,就来源于社会现实和她自身的生理、心理需要之间的矛盾,她无法自主地来选择属于自己的爱情、婚恋的幸福,也就无法用完全合乎社会规范的行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当时的封建思想和制度压抑扼杀了人性的本能需要,导致了人的心理扭曲变态。
我们不妨作一个设想,假设武松没有杀死潘金莲,潘金莲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呢?无非就是被西门庆玩够了以后抛弃,被抛弃后的潘金莲面临着社会舆论的重重压力,心理的冲突就会极端激化,社会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到那个时候,她恐怕会精神分裂了。